兒子十二歲時書法聞名天下,就連書聖見了都讚不絕口。
達官貴人千金求字,兒子什麼都寫,卻從來不寫弟子規。
隻因他不想記起拋下我和他的男人。
而當權勢滔天的謙王爺,重金求兒子寫弟子規時,兒子毅然拒絕。
“王爺,草民不會寫弟子規,請見諒。”
1
謙王爺孟謙佑眼神複雜,凝視著兒子。
“小霄,再難的字你都會寫,也寫的很好,區區弟子規怎麼就不會寫了?”
“之前你不是想要一塊硯台嗎?爹爹給你買了,你看看還想要什麼,爹爹馬上帶你去買。”
小霄神色淡淡,拱手作輯。
“多謝王爺好意,不過草民現在有錢了,不需要別人幫忙買硯台,王爺拿回去給令郎吧,想必他會很喜歡。”
聞言,孟謙佑渾身一震,他眼眶泛紅,低聲跟兒子解釋。
“小霄,爹爹隻有你一個兒子,我的東西不給你,還能給誰?”
小霄微微歪頭,眼裏透著疑惑。
“可王爺先前分明覺得草民丟臉,不想認草民,還一直說芝雲姑姑的兒子,才是你的兒子。”
孟謙佑臉色發白,而下一秒小霄的話更是讓他如鯁在喉。
“草民知道自己不配做王爺的兒子,也知道您一直不喜歡我和娘親,現在已經放下不再奢求,如今您喜歡誰,想照顧誰都可以,我跟娘親兩個人過得挺好的。”
孟謙佑望著自己的縮小版,素來運籌帷幄的冷然神色,已寸寸崩塌。
小霄從前最仰慕他,不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兒子都支持他,喜歡他。
他覺得縱使兒子心中再有氣,哄哄就能和好,沒想到如今竟然讓他去養別人家的孩子。
好像全然不在意一般。
他不知道的是,在我跟兒子離開前,已經給過他許多機會了。
我跟孟謙佑初識那年,他受了重傷。
我求爹爹救他,朝夕相處有了感情,便跟他拜堂成婚,兩年後生下小霄。
成婚七年,他有無數次機會說出他是最得聖寵的謙王爺,卻從未說過。
兒子每次想要寫弟子規給他看,他都會用沒錢敷衍過去。
“小霄乖,等爹爹什麼時候身子好了,能出去賺錢了,就給你買上好的筆墨紙硯,你想寫多少寫多少。”
兩年間,我早上去吃食店幫工,下午幫人浣洗衣服,晚上點著蠟燭做繡帕,小霄心疼我,也陪著我幹活賺錢。
可他看見我們做活計,隻會冷著臉的回屋。
每天晚上,我做繡帕的時候,兒子都會撲扇著大眼睛期盼的望著我。
“娘親,我們還要多久才能買得起硯台呀?這是夫子教的第一本書,我都學會了!爹爹不是喜歡讀書嗎,我想用好些的硯台認認真真寫一本弟子規給爹爹看,這可是我送給爹爹的第一本書呢!”
這時,我就會在心裏盤算需要的銀兩,差的實在是多。
“還差一點點,我們再努努力,很快就能攢到了。”
小霄乖巧,每次都會安慰我,“沒關係的娘親,硯台太貴了,我們再等等。”
終於有一日,我們攢到了十兩銀子,立刻跑到文房鋪,想買一方硯台。
當朝重文,連帶著筆墨紙硯都十分昂貴,所以即使有十兩銀子,也隻能買最便宜最差的硯台。
即使這樣,兒子的臉上也是掩飾不住的興奮,他轉頭看向我,卻忽然愣住了。
“娘親,那好像是爹爹。”
我順著小霄的目光看去,看見抱著別人家兒子,挑選硯台的孟謙佑時也愣住了。
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漂亮女子,我認得她,好像是孟謙佑的青梅,叫謝芝雲。
文房鋪樓上都是些貴重物品,我和小霄從未敢上去看過,而孟謙佑卻出現在那,手上還拿著一方看上去就精致的硯台。
我呆呆轉過頭,問鋪子掌櫃,“樓上那位客人手上的硯台是多少錢的?”
掌櫃瞥了一眼,“哎呦,那可是我們文房鋪的鎮店之寶,有著天下第一硯之稱的端硯,是謙王爺早早定下,專門從端州請大師做好運過來的。”
這些名頭堆起來,聽著就很貴。
我沙啞著嗓子繼續開口,“那硯台要多少錢?”
掌櫃神秘的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兩?”
“錯!是一千兩白銀!”
掌櫃報出的數字一時間震得我說不出話來。
震驚過後,我才想起剛才掌櫃對孟謙佑的稱呼。
“請問方才您好像稱呼上麵的人為王爺?”
“對啊,樓上這位可是備受皇帝重視的謙王爺,”掌櫃頓了一下,瞥了我一眼,“我看你是個外來的,謙王爺這幾年很少外出,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我那體弱多病身無分文的夫君,竟然是謙王爺?
我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頭暈目眩,掌櫃的嘴一張一合,我卻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當時爹爹救下孟謙佑時,就跟我說過他的身份肯定很高貴,但後來他一直跟著我們吃糠咽菜,我就逐漸把這件事拋在腦後。
畢竟,如果孟謙佑真是什麼達官顯貴,也不可能陪著我待在破屋子裏受苦吧。
沒想到,一切都是他偽裝的。
這一裝就是七年,也真是為難他了。
“娘親,這樣說爹爹是不是很厲害,很有錢,那他能不能給我買硯台呀?爹爹手上的那個硯台難道是買給我的嗎?”
小霄年幼,看不出來樓上幾人之間的親昵,他隻天真的捧著精挑細選出來的硯台,滿眼期待的望著我。
感受著兒子的目光,我的心被狠狠揪住。
沒想到,孟謙佑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一千兩白銀定製端硯給青梅的兒子,可我的孩子呢?
我一日做三份活,精打細算才勉強湊夠束脩送孩子上書院,為了這十兩銀子的硯台,我和孩子更是省吃儉用,連病都不敢生,攢了足足三年,直到今日才敢踏入書房鋪。
我和小霄節省至此,孟謙佑一點也不心疼,更沒想過拿出十兩為兒子買一方硯台,滿足了兒子的願望。
劇烈的疼痛從我的心口蔓延。
小霄見我麵色不佳,有些擔憂的望著我。
“娘親,你怎麼了?”
“爹爹跟那個姑姑好像還有些話要說,娘親,小霄不買硯台了,我們先回家吧,回家等爹爹。”
我神情恍惚,聽見小霄擔心的話,隻覺得終於有個台階可以逃離,沒注意到小霄眼裏溢出來的失望,牽著小霄飛似的離開了文房鋪。
2
回到家後,我呆坐在椅子上,眼角忍不住滲出了一滴淚。
孟謙佑真的很會騙人。
他裝作體弱多病,裝作貧困潦倒,坦然的享受著我和孩子的照顧與供養。
我和孩子做活賺來的錢,保持我們兩人的基礎不成問題,可是他每月還要喝藥,也要讀書,這兩大項加起來,像是一座山重重壓在我的身上。
所以,在爹爹留下的銀兩墊光以後,我就隻能多找幾份活幹,才能勉強維持家用,供兒子上學堂,就連兒子想要的硯台,都得存幾年才有餘錢。
可今日的一切都告訴我,一直以來我以為的甜蜜的負擔,都隻是我自討苦吃。
真不知道孟謙佑看著我起早貪黑賺錢的時候,心中是覺得愧疚,還是覺得可笑。
我自嘲的咧了咧嘴,回屋翻出了紙筆,寫下了和離書。
小霄在書院裏學習,也認識了不少字,自然知道我寫的什麼。
他眼眶有點泛紅,小心翼翼的扯著我的衣袖。
“娘親,你是要離開爹爹嗎?因為今日爹爹在陪別的姑姑?”
我瞧著小霄,他與孟謙佑懷中抱著的驕縱小孩截然不同。
我的孩子甚是乖巧,心疼的抱起他,“不止如此,爹爹還騙了我們,讓我們受了苦。”
小霄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我摸著他的腦袋,“你要跟娘親走嗎?娘親帶你下江南。”
“要。”小霄揪著衣服沉默了一小會,隨後小聲應答,隻不過他拽著我的衣袖,“但是,娘親,能不能再給爹爹一次機會?我......我有些舍不得爹爹......”
“三日後夫子準備了提字賽,弟子規兩年前我就學會了,可是一直沒有時間寫給爹爹看,我還是想讓爹爹看看我寫的字......”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竟然帶著些哭腔,“要是爹爹能來看我提字,我們就再給爹爹一次機會,要是爹爹還是不來,那我們就不......不要爹爹了好不好?”
我緊緊的抱住他,“好。”
小霄抽泣著點了點頭。
天色漸晚,孟謙佑終於回來了。
小孩子一下就忘了下午的不愉快,像往常一樣開心的蹦上去迎接孟謙佑,卻一如既往的被他推開。
我冷眼看著孟謙佑的動作,仿佛有細細密密的針刺入我的心,惹得我的心密密麻麻的痛。
孟謙佑對兒子向來不親近,我還以為他是天生不喜與小孩接觸,直到今日看見他溫柔的抱著青梅的孩子,我才知道,原來他不是不喜歡小孩,而是不喜歡我生的孩子。
小霄早就對孟謙佑的冷漠習以為常,但他這次被拒絕後卻沒像以往那樣離開,反而黏在孟謙佑身邊不走。
他拉著孟謙佑的衣袖,語氣裏帶著些討好,“爹爹,我想要一方硯台,你能給我買嗎?兩年前我就學會弟子規了,早就想寫給你看,可是一直沒機會......有了硯台,我就能寫最好的字給爹爹看了!”
孟謙佑麵無表情,想要扯出衣袖。
要是以前,看見孟謙佑這個樣子,小霄一定會乖乖放手,可今日他卻還是固執的拽著孟謙佑的衣袖,不讓他離開。
“等爹爹什麼時候抄書賺到錢,就給你買。”
又是同樣的話術。
兩年間,兒子每次提起,孟謙佑都會用這種話來敷衍他,可我們都心知肚明,他說的抄書隻是做做樣子,一個月都不知道能不能抄出兩本來。
隻有兒子天真,一直以為爹爹在好好賺錢養家,以有個會識字的爹爹為榮。
“爹爹,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給我買呀?”
這次,兒子並沒有被忽悠過去,反而繼續追問。
孟謙佑眉頭微皺,看著兒子眼裏的期待,猶豫了片刻,最後微微點頭,“明日就給你買。”
“爹爹最好了!”
得到具體的時間,兒子開心的蹦了起來,圍著孟謙佑和我轉圈,一邊樂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娘親,爹爹答應明日給我買硯台了,我明日就可以寫最最最好的弟子規給你們看了!”
看著兒子興奮的模樣,我心中的痛苦也被衝散,隨之愉快起來,既是為兒子開心,也是為自己開心。
心中更是浮現出一絲隱秘的期待。
或許,孟謙佑還是在意孩子和我的。
3
第二日,書院休沐,兒子起床時,孟謙佑已經早早離開了家。
兒子知道後滿臉驚喜,斬釘截鐵道,“爹爹這麼早出去,一定是給我買硯台去了!”
接下來的時間,他都像隻歡快的小麻雀,圍在我身邊幫我幹活。
絮絮叨叨的跟我說著話。
他在腦海中演練了多遍,要怎麼下筆才能把字寫得又快又漂亮,還在想著爹爹看見他寫的弟子規後,會不會覺得他很厲害,會不會誇獎他,會不會給他一個擁抱,他已經好久沒有被爹爹抱過了。
我看著他激動盼望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可一天的好心情,在孟謙佑兩手空空回來的時候消失殆盡。
聽見院門打開的聲音,小霄瞬間衝了上去,抱住了孟謙佑的大腿,“爹爹,你回來啦!”
孟謙佑高冷的點了點頭,他今日心情好像不錯,竟然任由小霄抱著,並未推開他。
我笑著看他們父子倆的互動。
突然,小霄微微聳動著鼻子,過了一會後,興奮的開口。
“爹爹,我聞到墨汁味了,你今日是不是去了文房鋪給我買硯台了?”
聞言,孟謙佑身子驟然僵硬,臉上罕見的出現了慌亂與愧疚。
他沉默著,過了許久才略帶歉意開口,“小霄,爹爹今日是去了文房鋪,可忘了給你買硯台了。”
瞧見兒子失落的表情,他的心好像微微一痛,語氣輕柔的安撫著,“你放心,以後有空爹爹一定去給你買硯台,別失落了。”
聞言,小霄雖然有點失望,卻還是打起精神點了點頭,“好。”
晚上,可能是因為愧疚,孟謙佑難得溫柔。
他不僅在用膳時回答了小霄的問題,還在睡前給小霄講了他喜歡許久的西遊話本。
除了生病的時候,小霄已經很久沒有被孟謙佑這麼溫柔的對待了。
在孟謙佑離開之前,他輕輕拽住孟謙佑的衣角。
“爹爹,後天夫子要舉辦習字賽,我要在賽上寫弟子規給你看,你可以來嗎?”
兒子禮貌又小心翼翼的詢問讓孟謙佑心頭一顫,有點不是滋味。
他揉了揉兒子的頭,“好,爹爹一定會去的。”
小霄驚喜的點了點頭,隨後安心的睡去,就連夢中嘴角都掛著一抹微笑。
我看著小霄的恬靜的笑顏,又喜又憂。
孟謙佑,你最好信守承諾。
4
翌日,孟謙佑還是照常早早出門,我和兒子則去了路邊擺攤,替人繡花。
我繡工好,許多人都會來找我繡花。
接下所有繡活後,我坐在攤子邊安靜刺繡,兒子也呆在我身邊。
突然,我麵前的陽光被擋住,我抬頭一看,麵前的竟然是謝芝雲。
她麵容姣姣,穿著鵝黃色的錦緞,看向我,“我家孩子明日要去參加習字宴,你幫我給比賽用的衣服繡上花吧。”
說著,她就要把衣服遞過來。
我剛想伸手去接,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讓我愣在原地,“雲雲,快些走吧,這種在街上擺攤的繡娘做工不好,你別讓她們繡了,萬一給小寶割傷了或者弄過敏了,你又要心疼了。”
謝芝雲收回衣服,輕聲回應著不遠處抱著小孩買糖葫蘆的孟謙佑,“可是這繡娘一個人帶著孩子,孤兒寡母的好可憐,我給她點生意,也好讓她日子舒服點嘛。”
“對了,這小孩好生眼熟,同你很像呢。”
孟謙佑的話語中滿是無奈,“你說什麼胡話呢,我才沒有孩子,趕快把衣服拿回來走吧,我們去文房鋪給小寶買最好的筆墨紙硯。”
“你不是成親了,有個叫什麼小霄的孩子,為何說自己沒孩子?”
麵對詢問,孟謙佑愣了一下,隨即不屑開口,“我才沒有那樣愚蠢的孩子。”
“好吧。”
謝芝雲調皮的朝著孟謙佑吐了吐舌頭,隨後轉頭看向我,聲音包含歉意,臉上神情卻是譏諷。
“真不好意思啊,他不準我把衣服給外人繡,我先走了。”
原來,她知道我是孟謙佑的娘子,這次來就是故意作弄我和孩子的。
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啊。
我看向小霄,他滿眼淚珠與失望,我不敢說話,也不想戳他的心,將所有心酸壓在心底。
孟謙佑,希望明日兒子的習字賽你能如約參加,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你......不要讓我和孩子徹底失望。
翌日。
小霄一大早就穿上壓箱底的新衣服去了書院。
“這次,我爹爹也要來看我習字哦,我一定要寫的最好,不讓爹爹失望!”
看著小霄激動的模樣,我心裏泛上一陣淡淡的擔憂。
我們站在東廂房門口等孟謙佑,他卻始終沒有來。
我沒忍住,帶著孩子往外走,想去門口看看他來了沒有。
路過另一個比賽的西廂房時,卻看見了孟謙佑在跟小廝講話,而他的身邊,還站著謝芝雲和她的兒子小寶。
“去東廂房,告訴顧之雪,我突然有抄書營生,不能去看兒子的習字賽了。”
一邊的謝芝雲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你不是答應過......”
孟謙佑安撫一笑,“沒事,小寶不也要比賽嗎,小霄也沒學多久,肯定寫的不好,我陪你們就好了。”
他怎麼敢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兒子!
我憤怒又慌張,望向小霄,隻見他的嘴唇慘白,原本含著光亮的眼睛變得黯淡無神。
我心疼的抱住小霄。
小廝應下後往外走,剛好看見站在門口的我和兒子,連忙上前,“孟公子突然有抄書營生,不能......”
我還未開口,小霄率先開口。
“既然不想來,那就別來了。”
“硯台,我不要了,以後,我也不會再求他看我寫弟子規了。”
小霄好像一瞬間沒了感情,變得格外冷靜,也格外冷漠。
我看了一眼小霄,聲音清冷。
“告訴孟謙佑,以後,我跟兒子,都不需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