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畫,浪子歸家
迎著眾人各異的目光,男人沉默地背負棺材順著小鎮街道自如行走,一路步向鎮子裏唯一一家、生意慘淡的旅館。
他腰身挺得筆直,拉著沉重的鋼鐵棺材也沒有什麼費力的表現,整個人同軍人一樣散發著銳利的氣場,讓那些好奇的人不太敢靠近。看著這樣的人走向脾氣火爆的布魯姆所開的旅館,鎮上的人都不禁感覺到或許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他們苦笑著對視搖了搖頭,離開了街道走向自己的家。
由於身處美國西部的荒漠,這鎮子裏唯一的旅館一年到尾都租不出幾個房間,偶爾有充滿浪漫情懷的年輕人來過,但也很難忍受著這旅館的臟亂多住幾天。盡管旅館裏頭確實為了裝飾而掛了一些攀附風雅的畫,但都不是什麼太具藝術性的東西,再說那臟兮兮的旅館到處都是灰塵,畫上也早布滿灰塵——誰會去看呢?
可是作為旅館的老板,布魯姆卻一直覺得這些年輕人都太過矯情,荒漠的哪個旅館條件是能好的?如果受不了這種環境,那就不要離開城市來這裏嘛——但說這話時,他都會下意識地避開自己的老婆說,隻因為他自己也多次朝老婆抱怨這裏沒有祖國意大利的浪漫、但結局也一如既往地慘淡便是了。
當高大的男人低頭走進這家旅館時,他的魁梧身軀加上那具棺材把門框直擠得嘎嘎作響。正閑得無事跟鎮上少年打牌的布魯姆懶散地轉頭望去,馬上就被這詭異的男人吸住了目光。他緊盯著男人,伸手把剩下的爛牌丟到桌麵上,才站起身來——後頭的少年皺緊了眉頭,心裏很明白這老叔是借機賴賬,但他也沒開口說什麼,隻是同樣好奇地望向那男人。
“噢... ...”布魯姆眼角有些抽搐,看著笨拙的男人把棺材一路背到櫃台前。他連忙迎了上去,在男人帶有壓力的目光中走到櫃台後。“請問... ...”
布魯姆搓著滿是卷毛的粗手臂,剛開口想說些什麼,便注意到了男人帽子上的勳章。
想到那玩意好像自己見過的某種東西,布魯姆的笑容頓時凝固在了臉上。
他緊盯著那枚勳章,盯到眼睛酸痛才忙擦起了眼睛再看,終於確定了自己的眼睛沒有看錯。他意識到什麼,有些胖的臉上五官都擠在一起,伸手指向那男人怒吼起來:“天殺的惡魔!你是新納粹?”
麵對旅館老板的指控,男人先是露出有些迷惑的目光,但馬上便搖了搖頭。
“別跟我狡辯,我怎也不會忘記那玩意象征的東西。”布魯姆捏緊拳頭,上身越過櫃台逼近男人,憤怒地大吼道:“就是這個勳章的象征讓我們受盡苦難,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仿製它?你以為那是好玩的嗎?”
“... ...這不是仿製的。”男人似是沒抓住話語中的重點,莫名地回答起了布魯姆的話。他抬手,伸出筆直的食指指向布魯姆後頭的鑰匙架。“我要,一間房間。”
“放你... ...”布魯姆抬手就想揍向對方,但手一抬起,馬上就被對方那猛然銳利起來的眼神給嚇住。他恨恨地放下手去,轉頭望向從剛剛開始就一直不明所以的少年,努了努嘴說:“去叫提爾治安官來,就說咱們鎮子裏來了個納粹。”
少年先是愣了愣,但馬上便點起了頭,拉開椅子跑出店去,甚至還因為太過焦急,差點被門板撞得摔倒。好在他身手還算敏捷,馬上便穩住身體,最後慌亂地衝出門外。
“我要一間房間。”
男人的手指沒有放下,仍指著布魯姆身後的鑰匙架。
也就在這時,他身後的棺材輕輕響了一下,男人便下意識回過頭去——他麵前布魯姆低頭啐了一口,抬頭表情不屑地盯向男人,輕蔑地笑了起來。
“我的房間就算永遠空餘,也不會租給納粹。給我滾出我們的小鎮,你這坨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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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爾治安官先生,提爾治安官先生等等我,不好了!”
老提爾這會正背著步槍往鎮長宅邸去呢,就聽見身後傳來了馬靴踩在地麵略顯刺耳的響聲。其主人人還沒來到,高昂的聲音就遠遠傳了過來。老提爾皺起灰白的眉頭轉過身去,身上土黃色的製服在昏暗的夕陽餘暉下雖樸素無奇,但他肩膀上的徽章卻迎著光亮了起來——就像他年老卻有神的雙眼一樣。
“什麼事?慢點說,看你這慌張的模樣,真是不夠鎮定。”
一手按在急奔過來的冒失年輕人肩上,老提爾用另一隻手示意他先原地調整呼吸,再把事情慢慢告訴自己。
“噢... ...哈啊... ...不、不好了,提爾治安官先生。這真是個... ...不幸的消息。那... ...您所帶回來的那個人... ...他是個納粹!”
“什麼?”
老提爾的手掌下意識地用力一捏,直把那紮著小辮、滿臉雀斑的少年捏得整個人都疼倒下去了,他才忽然反應過來,忙有些失態地鬆開緊握步槍背帶的手,用雙手把少年拉了起來,強壓著激動小聲問道:“這件事情是真的嗎?你們確定?”
老提爾是知道少年為人的,他是從小便纏著老提爾的意大利男孩,沒有對老提爾撒過哪怕一句謊。但即便如此,這次少年的指控也未免太過龐大,老提爾不得不嚴肅起來、緊盯著對方那雙顫抖不已的藍色眼珠再次確認。
“是布魯姆大叔讓我來告訴您的... ...他說、他說,那男人頭上的勳章是納粹的勳章... ...我看了一眼,那似乎真是一個鐵十字勳章!”
即便少年才不過十六七歲,即便他已遠離第二次世界大戰那個可怕年代,遠離他家族所在的國家、自出生便望著美國的戈壁沙漠,他也仍然知道,關於那個勳章在自己出生之前的那次世界大戰裏,代表了怎麼樣的一方勢力。
盡管在這裏的人們都是抱著開發西部、淘金發跡的夢想而來的,但是這不代表他們便就此忘卻了那場席卷了他們各自國家的戰爭、忘卻惡魔的大軍。
“不... ...納粹雖然會發放鐵十字勳章,但鐵十字勳章不是代表納粹,它隻是德國的功勳章。而且他看上去那麼年輕,應當不是在一、二戰裏退役下來的士兵,難不成是仿製勳章的新納粹狂徒?我得去看看他的勳章樣式,看清楚那是什麼樣式的再說。告訴我,孩子,他還在旅館嗎?”
老提爾一把把少年從街上拉到一邊的房屋簷下,口中不停碎碎念著。那姿態既像在對少年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他眼神慌亂、手掌反複摩挲著步槍背帶,就像是虔誠的信徒擦拭著十字架一樣——他在祈求‘信仰’的力量。
片刻後,那老態畢露的治安官才直起腰來,眼神篤定地盯著少年,用堅定的聲音說道:“你快回去,叫你父母通知上大家拿好獵槍,小心戒備,那男人一個人就殲滅了馬匪,絕不是個普通人,你們要千萬小心!”
對少年吩咐完,老治安官便吹了吹說話時掉進自己嘴裏的胡子,挺起胸膛來,望向遠處小鎮旅館的方向。
他是守護者,是治安官,在此地保護人們四十年、從警服役三十年從未對任何人退縮過。不管是納粹還是馬匪,他都不會讓自己的家園與民眾們受到傷害,絕不!
“治安官先生,您也要當心。他現在還在布魯姆大叔的店裏,布魯姆大叔一直不肯讓他入住,他又不肯走。要不,您也帶上我吧!”少年看著老治安官,看著佝僂的身形在即將來臨的夜晚下是那麼瘦弱。他忽然想到什麼,胸腔裏燃起一股衝動,對著麵前熟悉的‘爺爺’大膽地喊了起來:“我會幫上忙的!我還年輕,瞄得也很準!”
老提爾愣了一愣,沒想不到昔日坐在自己馬鞍上玩耍的男孩都到會說出這種話的年齡。
但他也隻是楞了一下,馬上便轉身背對著少年走向遠處的旅館,隻用有些感歎的聲音喝住身後的少年:“別胡鬧!孩子,快回去你父母身邊。為我祈禱就好,別來攪亂!”
被這番話訓斥住,少年不由看著老治安官那挺拔的身姿停下了腳步。
他望著步入夜幕的老治安官,雙手慢慢成拳握緊,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轉頭朝著逐漸亮起燈火的道路另一頭跑去。
“是新納粹嗎?那樣出色的男人,我居然因為天色跟他的身高忽略了他帽子上的東西,他居然是那種狂徒嗎?”
聽著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老提爾自言自語著前進,右手握緊了步槍的背帶。他心中感歎著、深深吸了一口氣,片刻後才緩緩呼出了一口濁氣,不僅腦袋恢複了一貫的冷靜,感覺連眼前有些模糊的夜色也清晰起來。仿若恢複了些許年輕狀態的他,就這樣背著槍慢慢加快腳步,在街上奔跑起來,朝著‘納粹’的方向衝去。
路上的行人們看見年老的治安官路過,都要麼脫帽致意、要麼朝著他搖手——但每個人的臉色都隨著治安官沉重的腳步而嚴肅起來。
因為他們知道,會讓老治安官急促奔跑的原因,那唯一的原因。
保護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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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昏沉沉地落入山脈中,把荒漠盡讓給了清冷的月光。一夥身穿牛仔服飾的男人從遠方的山脈上出現,背靠著最後的一絲光芒,從高處遙望向了遠方的小鎮燈光。
那為首的男人不過三十歲左右,布著傷疤、臟亂卻不失英俊的臉上滿是憂鬱神色,嘴角卻噙著一抹微弱的笑意。他站定腳步,有些疲憊地吐出一口長氣,指著那座遠處的小鎮笑了起來。
“今晚看來不用露宿在外頭了。”
旁邊的年長男人靠了過來,也跟男人一樣站定,笑著摟上了男人,毫不留情地捏著對方肩膀豪邁地笑了起來:“看見有人居住的小鎮,那就代表我們快可以見到隊長心愛的瑪麗了,是不是?”
被摟住的男人臉上閃過一絲與其不合的羞澀,但馬上他便幹咳幾聲,不懷好意地笑道:“也不知道我們多情的布朗克先生會不會在小鎮裏找到愛人... ...之一呢。”
“很有可能哦。”被稱為布朗克的年長男人沒有絲毫羞愧,笑著承認道:“可能得有那麼三四個我的婆娘在等我呢!隻希望她們別等得太苦了才好。”
“隊長,按我看,你是比不過這種家夥的啦。”
見著布朗克的厚臉皮,後頭的男人們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其中一個滿嘴胡渣的男人沒好氣地說著,上前把一頂美軍軍帽扣在了布朗克的頭頂上,那帽子後頭赫然繡著一行詩文——‘O Romeo, Romeo! wherefore art thou Romeo?’ 正是莎士比亞的經典歌劇,羅密歐與朱麗葉裏的台詞。
“這家夥連在越南都能勾引到女人,真是服了。喂,老頭,你就不怕在上床的時候被人一槍崩了嗎?”
“噢~我親愛的史蒂夫,你要知道,沒有女人會真忍心殺害她們的羅密歐的,沒有。”
布朗克用肉麻的腔調說著讓人有些反胃的話語,忽然轉過頭哈哈大笑,那滿嘴口氣真是要把史蒂夫惡心壞了——他皺起眉頭縮著肩離遠了這老痞子,卻沒想到身後的同伴們也一起笑了起來。
“史蒂夫!瞧你剛剛的樣子,那他娘的還真夠娘。”
旁邊的一個男人學著史蒂夫躲避布朗克的動作,指著他笑出了眼淚,史蒂夫雖然好氣,但也隻能無奈地讓同伴繼續笑自己。
他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布朗克,才望向被稱為隊長的男人,在對視間一同大聲笑了起來。
“我們真的回到家鄉了。”
在寂靜的清冷月光下,為首的隊長停下笑聲,輕輕呢喃起來。他的話語就像微風般溫和,就連那張憂鬱的、有著十數條細小傷疤的臉,此刻也柔和下去,恢複了年輕時的英俊。
“是啊,我們終於回到家鄉了!從那該死的戰爭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