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枳生枳生
月斜影清

第二章 枳生

第二天上午,苗曉禾就根據地址去鐵黎村。

剛進村,她就看到一群村民著急忙慌地往村西口追去。土壩子裏,一群大嫂則圍著一口沸騰的大鐵鍋七嘴八舌。

原來是一頭年豬殺到中途,忽然跑了。豬是村裏大戶老鐵家的,據說有三四百斤,純糧食土豬。老鐵家早早殺年豬,原是為了做臘肉好寄給在省城安家的大兒子。一大早,老鐵就和趕來吃殺豬菜的鄉鄰親友們一起挖好了土灶、支好了大鐵鍋。一幫子人又和村裏的職業殺豬匠一起按住肥豬、宰殺放血,然後放在沸水大鐵鍋裏褪毛,褪到一半。不料,豬忽然從鍋裏一咕嚕翻出來,飛也似的往村西口跑了。

很快,村民們就在村西口圍住了那個特殊的“逃犯”——隻見一頭白晃晃的大毛豬早就倒在地上徹底死硬了。

按照迷信的說法,褪毛到一半的豬爬起來跑了,這家人來年肯定會遇到什麼大災大難。殺豬匠為難地看著老鐵,意思是這豬你還要不要?老鐵臉色鐵青,猶豫半天,也不開口,看看死豬又看看對麵那道長長的鐵籬笆。

鐵籬笆背後,就是李枳生的家。

鐵黎村裏,鐵是大姓,姓李的,就枳生一家。

枳生的爸得了胃癌,在村民們眼裏是將死之人。本來殺了的豬忽然莫名其妙跑到這裏,大家都覺得很邪門也很不安。

老鐵看看死豬,麵如土色,衝著鐵籬笆狠狠地吐一口濃痰。

殺豬匠也看著枳生家的鐵籬笆,甕聲甕氣地:“我殺了一輩子豬,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事情,這太邪門了……要不,這豬還是別要了?”

一頭三四百斤的大肥豬說不要就不要?老鐵心疼得暴跳如雷,扯開嗓子就破口大罵:“肯定是李小軍家的黴運傳給了我家的豬,要不然,豬怎麼會跑到他門口來?真是太倒黴了……”

旁邊一看熱鬧的接口:“真是見鬼了,看來,以後大家得離李小軍家裏遠一點。”

人群裏的苗曉禾聽得“李小軍”三個字,上前一步:“這裏就是李枳生的家嗎?”

眾人的目光都轉向這個不速之客,老鐵狐疑地問:“你是誰?”

苗曉禾笑笑:“我是鐵黎村中學的苗老師,來李枳生家裏家訪。”

“苗老師?我幾個孩子都是鐵黎村中學畢業的。老師我大多都認識,怎麼沒見過你?”

“我是新來的代理校長。”

“哦,原來是苗校長啊……失敬失敬……不過,你幹嘛來這個掃把星家裏家訪?苗校長,我給你說,他家祖墳上沒長草,家裏也沒個撐門立戶的,現在又得了癌症,幾輩子都翻不了身。你看,要不是他們的黴運,我的豬怎麼會跑到這裏來?”

苗曉禾這才將目光轉向地上的死豬,為了看得更清楚,幹脆上前兩步,蹲了下去仔仔細細地看。這頭豬其實才褪一點點毛,應該是剛放進鍋裏刮了幾下就跑了。

村民們對死豬很是忌諱,都站得遠遠的,怕萬一招惹了什麼不好的,但見這個文弱的女老師如此大膽,都嚇一跳。旁邊的一個中年胖婦人小聲提醒:“苗校長,這豬很邪門,你遠一點……”

苗曉禾站起來,微微一笑,“沒什麼邪門的。可能是殺豬的時候放血不徹底,沒有割斷頸動脈。也就是說,下鍋的時候,其實根本沒有死透。”

殺豬匠忍不住了,大聲武氣地:“苗老師,你是說我手藝不到家咯?我殺了半輩子豬,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明明就是見鬼了……”

苗曉禾耐心道:“這跟你的手藝無關。更大的可能是,這頭豬的肚子裏應該有很多寄生蟲。就算豬死了,可是,寄生蟲不會那麼快死。一下鍋,滾水一燙,豬體內的寄生蟲受不了,拚命掙紮,驅動豬爬起來跑了。”

村民們半信半疑:“寄生蟲能這麼厲害?”

苗曉禾指著豬肚子:“許多豬的體內都有寄生蟲,這一隻可能特別多而已,不信你剖開看看?”

殺豬匠當時急於追豬,手裏的殺豬刀都還沒放下,聽得這話,半信半疑:“我倒要看看,什麼寄生蟲能這麼厲害?”

三下五除二就是幾刀,大肥豬開膛破腹,村民們顧不得害怕都圍上去,隻見白花花的板油,何來的寄生蟲?殺豬匠連聲冷笑:“苗校長,寄生蟲在哪裏?”

苗曉禾仔細看了好一會兒,隨手指著一塊白色的油皮,示意殺豬匠劃開。殺豬匠依言劃開,隻見一大包巨大的線形蟲已經蠕動得快奄奄一息了,最長的幾乎有筷子粗細。

村民們嚇得急忙後退,殺豬匠也忙不迭地後退一步,直叫:“好惡心啊……老鐵,你家喂的什麼豬啊,怎麼這麼多寄生蟲?”

苗曉禾看著呆若木雞的老鐵父子,笑道:“養殖場的豬一般會定時殺蟲,你們這種散養的豬有蟲並不稀奇。不過,寄生蟲太多的豬一般是僵豬,不怎麼長。而這頭豬有這麼多寄生蟲還能長這麼肥大也是稀奇了。”

因是寄生蟲作祟,大家的恐懼之心立即消失了,都七嘴八舌議論不停。

老鐵小心翼翼:“苗校長,這豬還能吃嗎?”

“當然可以。趕緊把豬抬回去吧。”

殺豬匠卻好奇地問:“苗校長,你怎麼知道這豬有寄生蟲?”

說話的語氣,已經恭敬很多了。

苗曉禾笑笑:“許多家養的動物,如果不及時殺蟲,都會有寄生蟲。就像有些不長個子的小孩子,也往往是肚子裏有蛔蟲。你們放心,絕對沒有什麼邪門,記得以後定時給豬殺蟲就行了。”

老鐵如釋重負,和村民們抬了豬,一會兒就烏泱泱地遠去了。

隻有那個中年婦女和幾個孩童留下,一直圍著苗曉禾看熱鬧。苗曉禾隨口問:“你們這幾天見過枳生嗎?”

“枳生?老師你是說臭桔子嗎?”

“老師,臭桔子好像不會讀書了。”

“為什麼?”

“她爸爸生病了,沒人供她了。”

“她媽媽回來了,她快有新爸了……”

苗曉禾愣了一下,枳生的爸還活著,怎麼又說快有新爸了?

孩童們七嘴八舌:“她爸快要死了,我媽說,昨天就看到有媒婆趕來替她媽說媒了……”

一直不吭聲的胖婦人曖昧地笑笑:“苗校長,你不知道,我們這裏光棍特別多,許多離婚的婦女都很受歡迎。枳生的爸得了癌症,據說沒幾天熬勁了。這不,周圍的媒婆都開始蠢蠢欲動,不等他死,就天天上門來替鄰村的光棍們說媒,生怕落後一步就沒機會了……”

苗曉禾聽得目瞪口呆。

半晌,她問:“鐵小秀家也在這裏吧?”

胖婦人隨手一指村西口:“苗老師,看到遠處那座三層的小別墅了嗎?那就是鐵小秀家。”

雖然距離有點遠,但是,三層的小洋樓看起來很是氣派。

胖婦人好奇:“苗老師,你也要去鐵小秀家裏家訪嗎?她家今天可能沒人哦。”

“為什麼?”

“她媽帶她出去了。”

這時候,李枳生家的鐵籬笆門忽然開了,一個瘦瘦的少女站在門口,怯生生地看著禾小苗。

胖婦人大喊:“枳生,這位苗老師說要去你家裏家訪。”

苗曉禾幾步走過去,和顏悅色:“枳生,我是新來的苗老師,我聽說你爸爸生病了,想來你家看看。本來我是打算和你們張老師一起來的,但是張老師臨時有點事情,所以我就一個人來了……”

她很正式地把自己的工作證遞過去,枳生仔細看了,怯怯地:“原來是苗老師……請進吧。”

苗曉禾一進門,枳生就把大門關了。

孩童們大喊:“臭桔子,你關什麼門啊?”

枳生不理他們,隻怯怯地看著苗曉禾,有些手忙腳亂:“我馬上叫我爸爸……爸爸,我們老師來了……苗老師,您喝水嗎?”

“我不渴。我先去看看你爸爸。”

枳生的爸爸李小軍聞聲走出來,“是苗老師吧……抱歉,我家裏這樣……”

她本以為李小軍是臥病在床,可他不僅好好站著。院子裏還有一大堆青橘子似的東西,看樣子,是正在幹活。

李小軍指著那堆東西:“這是臭桔子,學名叫枳,也叫鐵籬笆,是一種中藥,可以舒肝止痛、鎮咳化痰、消食化積。我生病後,幹不了重活,好在我家房前屋後種滿了臭桔子,可以摘一些去賣點錢……”

枳生已經不聲不響地搬來一把椅子,怯怯地:“苗老師,您坐……苗老師……他們那個死豬沒問題吧?”

苗曉禾立即安慰她:“那是一頭長滿了寄生蟲的豬,現在他們已經抬回去了。”

父女二人都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苗曉禾先看了看小院。

那是一排有三間屋子的平房,廊簷寬闊,還有單獨的廚房,養著兩頭豬的豬圈連著一個廁所。鐵籬笆圍起來的小院也不大,但是幹幹淨淨,要不是開著的堂屋裏一張桌上擺滿了各種藥物,根本看不出是病人之家。

廊簷下,掛著大串大串曬幹的玉米棒子、紅辣椒以及十幾塊臘肉香腸。小院左邊光線最好的地方,是一株巨大的臘梅,此時花開正盛,香味濃鬱。臘梅旁邊幾小塊整整齊齊的菜地,各種冬日的蔬菜鬱鬱蔥蔥。

苗曉禾本以為枳生家裏一定一貧如洗,不料,居然如此幹淨整齊。她不由得打量了幾眼李小軍。

李小軍還不到四十歲,本來算是年輕人,但因為一場大病,看起來有點憔悴瘦削。再看枳生,隻見小姑娘穿著一件半新的羽絨服,洗得發白的球鞋,整個人也是幹幹淨淨的。

走幾步,看看堂屋,但見明亮的走廊上,還擺著一張自製的木頭桌子。桌上整整齊齊堆著書本、試卷,正麵還貼著一張寒假學習時間表,從早到晚,安排得妥妥帖帖。

很顯然,這男人對女兒的學習非常重視,難怪枳生能每次考第一名。

苗曉禾看到桌上有一疊手寫的“錯題手冊”,她拿起來翻了翻,是各大科目的錯題修訂本。

枳生立即說:“這是我爸爸在小視頻上學到的,說把不會的題目全部記在這上麵,經常拿出來看看,以後就不會忘了。”

李小軍:“可惜我上個月才看到這個視頻,要是早點學會,可能枳生的成績還要好一點。”

苗曉禾由衷道:“枳生爸爸,你真是太難得了。”

李小軍長歎一聲:“現在我唯一的心願就是枳生能上高中,上大學。”

苗曉禾立即道:“枳生這次是全校第一名。”

李小軍聽得這話,眼睛忽然亮了,居然有點兒眉飛色舞:“我就知道,我家枳生一定幹得到事(有出息)……不過,我看網上說,現在考高中難度大得很,尤其是我們這種鄉鎮中學。我也知道,我們枳生在鐵黎村算第一名,可這個分數,真的不算啥。我很擔心她能不能上高中……”

“能。”

枳生卻小聲道:“苗老師,我能不能休學一年?我想先在家照顧我爸爸……”

李小軍聽得這話,大怒:“枳生,你胡說什麼?我告訴你,一定要認真讀書,一天都不許耽誤!你必須考上大學,去大城市。這地方不適合女孩子……你要記住爸爸的話,隻有上大學,你的命運才會改變。”

苗曉禾很是意外:“枳生爸爸,鄉下這麼看重讀書的家長可不多啊!”

“苗老師,你知道嗎?有一年我家枳生和一群孩子一起去上學,路上遇到一個人,她指著枳生說:這孩子長大了一定幹得到事(出人頭地)……這個村叫鐵黎村,絕大多數人姓鐵,就我們一家姓李,所以,很多人欺負我們。以後,我們枳生一定能考上大學,出人頭地……”

苗曉禾立即明白了,敢情路人的這番話成了李小軍的精神支柱,無論村裏人如何欺負他,罵他,他也初衷不改。因為,他一直堅信自己的女兒能夠出人頭地。

可現在,他麵上的笑容慢慢地黯淡了,隻是喃喃地:“苗老師,我現在這樣子……我家枳生可怎麼辦啊?醫生說,我這是胃癌中期,暫時還死不了,可是,也好不了……我也不想白白浪費錢了,隻想趁著自己還能動彈,盡量多給枳生攢幾個錢……”

李小軍生病之前,為了照顧女兒,一直留在本地打零工,種莊稼。原本看著枳生一天天長大,成績又好,遲早熬出頭。可是,這一病,基本上這個家就垮了。

苗曉禾安慰他:“胃癌中期,很多都能治好。”

枳生爸爸搖搖頭,神色慘然:“我一直告訴自己,一定要活到枳生上大學的那一天。可是,我知道,也許不成了,你看,那頭死豬偏偏爬起來跑到我家門口……這可能預示著我很快就要死了。”

苗曉禾立即道:“枳生爸爸,按理說,這都是迷信之語。可是,你換個角度,既然這頭豬跑到你家門口才死了,也許,它就是代替你死了,把你的病痛都帶走了。”

枳生父女聽得這話,兩雙眼睛頓時亮了。

尤其是李小軍,他的聲音裏居然有一絲驚喜:“是啊,是啊,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那頭豬死了,不就是代表把我的晦氣都帶走了嗎?苗老師,說真的,我現在特別怕死……我隻要一想到自己死了,我們枳生無依無靠,我就害怕得很……”

苗曉禾聽得這話,心裏忽然很難受。

李小軍也沉默了一下。

枳生看看爸爸,又看著自己的腳尖。

苗曉禾平靜了一下心情,問:“枳生爸爸,你們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李小軍搖搖頭:“困難?其實,我們沒什麼困難。說起來,我還得感謝張老師,她知道我生病後,就給枳生弄了精準扶貧的名額,不但免了枳生的書本雜費,就連牛奶、三餐、住宿這些費用也全免了。放假那天,枳生還帶回來近一千元,說是學校發的補貼……也就是說,我們枳生讀了一學期,不但一分錢沒交還帶回來一千塊。真的,我特別感謝學校、感謝老師們……我隻是有點擔心枳生上高中後的費用,畢竟,高中不是義務教育了。”

苗曉禾安慰他:“你放心,枳生隻要能考上高中,就一定有書讀。”

李小軍聽得這話,很是欣慰:“孩子,你聽見了吧?你不要擔心別的,隻管好好學習。”

枳生點點頭,也不多言多語,隻是默默地給苗曉禾倒來一杯水,又給父親也倒了一杯水。

苗曉禾喝了一口水,隨口問:“聽說枳生的母親也回來了?”

枳生立即緊張地看了看父親,又低下頭去,仿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話。

李小軍好像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好一會兒才苦笑一聲:“這……她媽媽回娘家去了……”又看了女兒一眼,小心翼翼地:“她媽媽幾年沒回過娘家,也該回去看看了。”

剛一回來,就丟下生病的老公和女兒回娘家去?

苗曉禾想起那個胖大嫂的話,沒有再問。

低著頭的枳生,忽然在微微啜泣。

李小軍立即安慰她:“你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她說了要回來,你看,她還給你買了新衣服……”

苗曉禾很後悔自己貿然問了這個問題,她轉眼看看那一大堆臭桔子,又看看圍繞小院的鐵籬笆。她忽然注意到,這鐵籬笆又高又大,簡直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幾乎徹底把整個小院包圍了。也因為這茂盛的鐵籬笆,小院的光線並不是那麼好。

她轉移了話題:“枳生的名字是根據這鐵籬笆取的吧?”

“是的。我讀書不多,但是也知道一句話: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其實,這話是錯誤的,橘和枳本來就是兩種不同的東西,而不是水土原因導致的差異。而且,枳也不是大家想象的那麼沒用,事實上,這味中藥非常好……”

張老師連連點頭。

她覺得,先不管枳的藥用價值,單單是這天然屏障,簡直就是一道特別的景觀了。

“不過,我種這麼多鐵籬笆,最初並不是為了賣臭桔子,而是為了防那些二杆子(流氓無賴)……”

枳生的父親見女兒一天天長大,很是擔憂,就在院子四周種植了鐵籬笆,不到三五年,鐵籬笆就長成了天然的屏障。

苗曉禾對這種天然的圍牆很感興趣,走近一看,但見這些密密匝匝的鐵籬笆上長滿了尖銳的長刺,別說血肉之軀,就算拿刀砍也不見得能砍動。所以,隻需要把院子的鐵門一關,一般人想要從鐵籬笆裏翻牆攀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這病,哪天走也說不準……我一走,就剩下枳生一個人在家裏。雖然她初三是在學校寄宿,安全有保障。可是,節假日怎麼辦?尤其是寒暑假那麼長,她總要回家的。但現在,就算我走了,也不用怕,隻要她回家就鎖好院門,誰也翻不進來……”

枳生的父親竟然能如此高瞻遠矚,苗曉禾更是刮目相看。

枳生的父親笑笑,繼續道:“幸好前些年我沒有偷懶,雖然沒有掙到多少錢,但是,種的莊稼收成還不錯。我給枳生攢了幾百斤小麥,三千多斤穀子,都在糧倉裏好好放著,足夠枳生吃到20歲……就算她沒什麼錢用,但是,餓是肯定餓不著的……”

父母愛子,計之深遠。

苗曉禾很是震撼,根本想不到這樣的鄉下,竟然還有這般見識的人。

“枳生爸,冒昧問一句,你讀過書嗎?”

“哦,我讀過高中。高中畢業後,我又去省城打了幾年工,掙錢修了現在的這個小院子……鄉下人沒見識,總說讀書沒用,其實,不是的。我有幾個高中同學當年考上了大專,後來都留在省城工作,又在省城買了房子安家。現在,他們的孩子就和我們枳生不是一個檔次的了。唉……前幾年,我每年都要攢一點錢,暑假的時候會帶枳生去省城玩幾天,讓她看看省城的孩子是怎麼生活的……”

李小軍頓了頓,又說:“枳生的媽媽也讀過高中。不過,她隻讀了高一,她娘家就不讓她讀了,非要趕她出去打工掙錢給她弟弟們娶媳婦。枳生媽媽當年成績比我好,要是一直讀下去,應該能考上大學……”

難怪。

天生學霸真是少之又少,孩子的每一步,其實都是站在父母肩上。父母的肩膀有多寬,孩子的未來就有多遠。

枳生的父親站起來:“苗老師,你今天既然來了,我有個不情之請……我想求你兩件事情……這兩件事情,我一直找不到人幫忙,我跟村裏的人關係也不太好,他們就算臨時答應我,隻怕也不會真的照辦。”

竟然是托孤一般的語氣。

苗曉禾肅然:“你說。”

“第一件事,我死之後,希望苗老師找村主任說一下,枳生上學的時候,讓他給村人打個招呼,不要讓那些二杆子來偷我家的穀子麥子。雖然有鐵籬笆,可要是家裏長期沒人,我怕他們破門而入,那樣,我們枳生的口糧都沒了。你是老師,你說了,村主任才會重視,我說的話,我怕他不見得給我麵子……”

苗曉禾點點頭:“第二件呢?”

“我算過,我手裏的這點錢,可能勉強夠枳生上完高中。但是,枳生要是考上大學的話,基本上就隻能靠她自己了。我們也沒別的什麼靠譜的親戚,到時候,枳生的助學貸款什麼的,麻煩苗老師多多幫她盯著一下……”

說著說著,他竟然要跪下去。

苗曉禾立即托住他:“枳生爸爸,你隻需要好好養病即可,孩子讀書的事情就交給我了。”

枳生的爸爸聽得這句承諾,頓時滿臉笑容,連聲道:“謝謝苗老師,謝謝。枳生,快謝謝苗老師。”

枳生立即:“謝謝苗老師。”

苗曉禾看著父女二人,真是百感交集。

枳生父女一再挽留苗曉禾吃午飯,苗曉禾也沒拒絕。

院子裏,方方正正的幾小塊菜地上,芹菜、蒜苗、韭菜、蓮白、菜薹、蘿卜等冬日的時鮮蔬菜都長得非常茂盛。

苗曉禾和枳生一起去拔蒜苗、摘紅菜苔,枳生的父親切下一大塊臘肉,先在柴火上燒了一下,用熱水洗幹淨,丟在鐵鍋裏和白蘿卜一起煮,不一會兒,米飯好了。一大盤蒜苗回鍋肉、清炒菜苔和一大盆熱氣騰騰的蘿卜湯都端上桌了。

李小軍非常熱情:“苗老師,粗茶淡飯,不要客氣……”

苗曉禾真沒客氣,她一邊吃一邊大讚:“這臘肉味道真不錯。”

枳生父女大是高興。

飯後,時間差不多了,苗曉禾準備去鐵小秀家看看。臨走時,她拿出一個紅包遞給李小軍。李小軍立即把紅包推回來:“苗老師,你肯留在我家吃飯,我已經非常高興了。這紅包,我不要。”

“隻是一點小小心意。”

枳生的父親態度非常堅決:“我們有吃有穿,我還盡力給枳生攢了點錢……隻要我們枳生能讀書,其他的我都不需要。”

苗曉禾倒也沒有堅持,隻是點點頭,微笑道:“枳生爸爸,你好好保重身體。”

枳生父女送苗曉禾出門,枳生說:“苗老師,你要去鐵小秀家是吧?她家還有點遠,我給你帶路吧。”

苗曉禾欣然答應。

一路上,枳生隻是低著頭在前麵帶路。

苗曉禾問她學習的事情,問一句,她答一句,不問的時候就閉著嘴巴,很是拘謹。

走著走著,她忽然低聲道:“苗老師……我媽媽可能不會回來了……”

聲音,帶著哭腔。

苗曉禾問:“為什麼?”

“我媽媽回外婆家,好像是去相親的。”

十五六歲的少女,其實已經很懂事了。大人不說,但是,她們從三姑六婆的口角裏,已經察覺了蛛絲馬跡。

“自從我爸爸生病後,我外婆天天催我媽媽回去相親,她們說,那樣子我媽媽還能掙一筆彩禮錢給我舅舅……”

“你還有個舅舅?”

“我的小舅舅離婚多年,一直是光棍。我外婆肯定是想拿我媽媽去換一筆彩禮錢,再給我小舅舅娶個老婆。”

“……”

“其實,我早就知道我媽媽不會要我們了。這幾年,她很少回家,她一直在外打工,她的電話號碼也不告訴我們……這次回來,她給我買了幾件新衣服新鞋子,我很高興,本以為她再也不會走了,結果,才在家裏待幾天就走了,問她什麼時候回來,也不回答……”

要是以前,苗曉禾根本不相信會有這樣的母親,可隨著對鐵黎村的了解越多,她越是覺得世界之大,許多人的生活境遇完全出乎你的想象。

她還是試著安慰枳生:“你別急,也許這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等你媽媽回來,我再找她談談。”

枳生還是蔫蔫的,可能是母親常年不在家,根本談不上多深的感情,所以,她對母親一點信心都沒有。又往前走了幾步,枳生期期艾艾地:“苗老師,其實,你不必去找鐵小秀……”

“為什麼?”

“鐵小秀私下裏給我們說,她會跑……”

鐵小秀家是一棟三層的獨門獨院,外表看起來相當氣派。為了修這棟房子,鐵家傾其所有,不但再也拿不出大兒子的彩禮錢,還借了許多外債。此時,鐵家大門緊閉,銅將軍把門,很顯然,真如胖大嫂所說,這家人不在家。

枳生輕輕地:“苗老師,她家沒人,要不,您還是回去吧?”

苗曉禾搖搖頭:“我再等等。”

等了一會兒,就見一個男人大步走過來,老遠就誇張地大叫:“喲,這不是苗校長嗎?你們終於想起要給我們妥善解決了?對了,兩千塊帶來了嗎?”

苗曉禾強忍怒氣:“鐵小秀呢?”

男人誇張地一攤手:“我女兒重度抑鬱,閉門不出。苗校長,不是我說你,區區兩千塊根本不足以賠償我女兒的精神損失費……”

苗曉禾立即打斷他:“你女兒恐怕不是閉門不出,而是被她媽媽帶出去了吧?”

男人麵色大變,隨即惡狠狠地瞪了旁邊的枳生一眼:“李小軍的女兒,你還有空跑到這裏嚼舌根?你不怕你老子一個人在家斷氣了?”

苗曉禾大怒:“你怎麼能對一個孩子這麼說話?”

男人終究有所忌憚,立即閉了嘴,悻悻地:“誰造謠我女兒的事?看我不撕碎她的臭嘴……我女兒明明是被體罰,精神抑鬱了,懂吧?精神抑鬱。”

苗曉禾盯著他家門上的大鎖,男人也看到了那把大鎖,好像意識到自己這謊言編不下去了,可是,又覺得麵對一個女校長,沒什麼可怕的。於是,他更橫了:“苗校長,錢帶來就行了,其他的別多問了……你不給錢,我明天就去教育局告你們。”

“告告告,鐵三,你要告誰?”

眾人立即轉向,隻見老鐵和胖大嫂一群人從村東蜂擁而來,後麵跟著一群孩子,鬧哄哄的。

“鐵三,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你居然勒索到張老師頭上去了?”

鐵三訕訕地:“大伯,我……”

“站在你麵前的是苗校長,你知道不?是鐵黎村中學新來的校長……”

“我……我知道……我昨天才見過。”

“既然見過,你還敢這麼囂張?”

老鐵的一隻手幾乎指到鐵三的頭上:“全村的人都曉得你老婆天天帶著小秀出去了,結果你卻說你女兒抑鬱在家閉門不出,逮住學校勒索?你怎麼好意思?你也不想想,我們全村的孩子都在鐵黎村上學,你哪裏不好勒索,你去勒索老師?你還要不要臉?”

“我……算了……這錢我不要了……”

老鐵對苗曉禾拱拱手:“朱主任剛給我打電話,說新校長來我們村裏家訪……以前,朱主任是我大兒子的班主任,對我大兒子特別好。”

老鐵的大兒子考大學去了省城,所以,他對朱主任自然要給幾分麵子。朱主任一打電話,他當然立即就趕來聲援。

苗曉禾顧不得跟他們寒暄,隻催問鐵三:“你知道你女兒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鐵三很是警惕:“苗校長,我已經說了不要錢了,你還問這些幹嘛?大不了下學期我女兒就不讀書了,反正成績那麼差,讀了也沒用。”

苗曉禾沉聲道:“你馬上問問小秀的媽媽,她是不是和小秀在一起?”

“你什麼意思?她不和她媽媽在一起能去哪裏?她們在縣城……”

鐵三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急忙道:“她媽帶她去縣醫院看病的……她這是心病,我們沒找學校要錢就算不錯了……”

苗曉禾堅持:“你馬上給她媽媽打個電話問問吧。”

鐵三怒了:“苗校長,你到底什麼意思?為什麼非要打電話?好吧,那我實話告訴你,她媽就是帶她出去了,怎麼了?”

鐵三索性轉向枳生:“你這個死丫頭到底背後說了我們小秀什麼壞話?”

話音未落,他的手機響了。電話那端,他的妻子幾乎是在咆哮,以至於旁邊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完了完了……小秀失蹤了,她說她要去洗手間,我們等了好久不見人影,去找,已經沒人了……我們滿縣城找她,根本找不到……現在可怎麼辦啊?”

鐵三大驚失色:“怎麼會沒人了?”

“我怎麼知道?現在怎麼辦?”

鐵三掛了電話,麵無人色。

苗曉禾立即道:“鐵小秀可能是跑去省城見網友去了。”

鐵三立即問:“你怎麼知道?”

“據說,她不滿你們的做法,早就打算要跑了。”

鐵三惡狠狠地瞪著枳生:“小秀是這麼跟你們說的?”

枳生怯怯地:“期末考試之前,她就說了……她說一放假,她馬上就走……”

“那你這個死丫頭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們?”

“……”

鐵三罵罵咧咧地:“這個死丫頭……小小年紀,怎麼會跑了?怎麼會?她才剛滿十六歲啊!”

“你也知道她才十六歲?”

“……”

苗曉禾催促道:“你什麼都別說了,馬上去報警,找人。要是晚了,出什麼意外就來不及了。”

老鐵也急了:“鐵三,你快點去找人,真要是跑了或者被人販子拐走了,那你就完蛋了。”

鐵三聽得人販子三個字,急得麵赤白黑的,顧不得多話,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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