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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亞美子這裏是亞美子
[日]今村夏子;朱婭姣 譯

1

截至十五歲搬家時,亞美子一直是田中家的長女。她有父有母,還有一個哥哥,哥哥是不良少年。

上小學時,母親在家裏開設了書法教室。原本,這間八張榻榻米大小、帶簷廊的日式房間是母親的臥室。她在房間裏鋪上紅地毯,上麵隻擺了三張長幾案,做出一間狹小又簡樸的“教室”。隔壁是佛堂,隔著走廊,對麵是廚房和餐桌。教室裏的學生們不從大門口進來,而是在簷廊下脫鞋,直接抬腳上教室。這是母親決定的。從大門口進屋,勢必經過佛堂和廚房,那樣就會窺見田中一家是怎麼生活的。簷廊前的小庭院被當作停車場,停放父親的車。車子停在小院裏時,學生們必須側身擦著車子從車和水泥牆之間的縫隙走,才能到達脫鞋處。他們在當地小學裏念書,書包和手提包上的金屬配件多次在父親那輛藏藍色的轎車一側劃出一道道白色劃痕。對此,父親並沒有抱怨,不知從哪裏拿出一管乳膏,擠在一塊四方形的海綿上,輕輕擦拭劃痕。他告訴亞美子,這叫魔法海綿。被魔法海綿撫過的劃痕眼看著逐漸變淡,消失得無影無蹤。亞美子央求父親給她布置使用魔法海綿的任務,每一次,她都是第一個發現劃痕的人,並拚命把它抹去。魔法起效了,藏藍色的車子被擦得鋥亮。不過,也有怎麼都無法消掉的劃痕。用硬物深深刻下的劃痕,即使有魔法加持,效果也是有限的——“亞美子是個蠢蛋”,車身上寫著這樣的話。換個角度看,光線就變了,看起來劃痕像是消失了,其實並未徹底抹去。

“再過一會兒就會消失了吧。”亞美子不死心,胳膊發力,用力擦拭了好幾次劃痕。小學一年級的亞美子隻認識自己的名字,後麵的“蠢蛋”二字,她不認識。她問父親怎麼讀,父親也隻是用指尖推了推眼鏡,說:“唔,不知道。”

從第二天開始,不管天氣怎樣,藏藍色的車身都罩著厚厚的遮雨布。

亞美子失去了消除劃痕的喜悅,但從其他事上找到了快樂。偷看書法教室就是其中之一。亞美子把鋪著紅地毯的房間稱為“紅房子”,母親嚴禁她進入紅房子。因此,為了不被發現,隻能躲在拉門後偷看,但這也很有趣。一邊大聲說著“去尿尿”,一邊假裝去廁所,偷偷走進隔壁佛堂,屏住呼吸不發出聲音,用食指撬開兩扇拉門,搞出一點點縫隙。隻用左眼偷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母親那烏黑的後腦勺,頭發緊緊地紮成一束。對麵跪坐著一群年齡相仿的孩子,臉朝向亞美子。握著毛筆的學生中,比亞美子大兩歲的哥哥也挺直腰板坐在書桌前。除了哥哥,亞美子不認識別的人,但她被大家悄悄說話的樣子和墨汁混合在報紙中的氣味所吸引,總忍不住想偷看。就這樣,被墨汁和報紙的氣味包圍著,不知為何,催生出了一股尿意,結果,不得不去了好幾次廁所。

那個夏天,亞美子和往年一樣,一直偷偷站在拉門後,並往返於拉門和廁所之間。

其間,亞美子去了一次廚房,拿起母親煮好的、當作點心吃的玉米,又回到這邊。她站在固定位置,用門牙一顆一顆啃下玉米粒,大口吃著甜玉米。突然,她發現一個學生正在往這邊看。那個男孩握著筆,姿勢靜止不動,眼睛睜得大大的,目不轉睛地看著啃玉米的亞美子。哢嗒哢嗒,微微打開的玻璃窗發出響聲,傍晚的微風吹進紗窗,拂動男孩那夕陽下閃著光澤的劉海,隻有咀嚼黃色玉米粒的超大聲音在亞美子耳蝸深處回響。

男孩放下筆,拿起桌上的習字紙,舉到比自己臉還高的位置,給她看。紙上寫著“米”。字體很漂亮,規規矩矩地落在白紙上,與亞美子的字有天壤之別。

可能是毛筆蘸了太多墨汁,最後一筆的落腳處,墨汁慢慢向下滑落,像微笑時嘴角流下來的黑色口水。看著看著,手裏的玉米漸漸熱起來,長指甲戳進玉米粒裏,戳破了皮。甘甜的汁液滲出來,和汗水混在一起,黏糊糊的。與正在使勁的手指相反,模糊的腦殼裏滿是眼前的男孩。這時,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是亞美子!”

學生們齊刷刷地抬起頭。

“老師,亞美子在看呢。”

“老師,後麵,後麵。”

一個男孩帶著幹勁站了起來,手臂伸直,筆尖對著亞美子。母親那顆黑腦袋一下子轉了過來,下一秒,細長的雙眼望著這邊,頓了一下。

母親慢慢走過來,亞美子抬頭看著母親下巴上的黑痣,理直氣壯地說:“我不進去,隻是看看。”

母親反手合上拉門,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女兒說:“你去那邊做作業。”

“啊?”

“啊什麼?走開。”

“亞美子也要練字。”

“不行。”

“要。”

“沒做完作業的孩子不能練字。”

“那我就看。”

“不行。好好寫完作業,每天去學校上課,跟同學搞好關係,聽老師的話,舉止得體,做到這些就可以了。你能做到嗎?不在課堂上唱歌,不在課桌上塗鴉,你能做到嗎?不再玩拳擊,不再光腳走路,不再扮印度人,你能做到嗎?你能保證不做嗎?你能嗎?你行嗎?”母親隻說了這麼一段,便轉向同學們等在裏麵的紅房子,輕輕拉開拉門,走了進去,“啪”的一聲,在亞美子麵前合上拉門。

那天之後,又過了很久,她才知道,她在學校裏有個同班同學,就是在紅房子裏看到的男孩子。那個寫了“米”字給她看的男孩。亞美子老是逃學,因此,一直沒有注意到他。發現是他時,亞美子很興奮。

“啊,是那個寫流口水的字的人。”她指著那個人說。對方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亞美子,歪了歪頭。

事後回想起來,男孩那天或許並不是給亞美子看作品,而是給身為習字老師的母親看的。亞美子以為那是在熱情地注視著自己。隻看向自己的目光和旁邊那張漂亮的字。課間休息時,亞美子去問班主任,那個人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這個班上學的。老師告訴她,小範一直都在這個班裏,亞美子轉學過來之前,他已經在了。亞美子不知道這事。“小範”,亞美子清清楚楚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第一次和小範說話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秋天快結束的時候。為了讓在外麵玩耍的孩子們知道回家的時間,公民館的老式擴音器裏會播放夾著雜音的兒歌《七個孩子》。

“這裏是墓地。亞美子,把拇指藏起來。”

兩三步開外,哥哥走在亞美子前頭。每次經過墓地,哥哥都會說同樣的話。平日裏,亞美子會依照指令把大拇指藏起來[],但那天根本顧不上這麼做。因為小範走在她身後。她知道,從走出校門開始,小範就走在她身後,隔著一定的距離。亞美子不停地回頭,每隔兩秒就回頭看他一次,確認那個身影。不管看多少次,小範都帶著同樣的表情,保持同樣的距離。那張臉和看到“米”字時一樣,清爽的劉海,圓圓的眼睛,緊閉的小嘴,走五六步就能伸手摸到他。“好臭的教堂,亞美子,捏住鼻子。”從破舊的小教堂前走過時,哥哥又像平時一樣滿腹牢騷。平時,亞美子會回答“好啊”,捂住鼻子,今天,右手卻始終垂著。哥哥踢開小石子,回過頭去。“喂,你聽說那事了嗎?喂,小範。”

小範微微一笑,舉起一隻手。亞美子看看哥哥又看看小範,來回看。“小範,正好,咱們聊聊。”說著,哥哥跑到小範身邊。每個禮拜,二人都在紅房子裏碰麵。亞美子想起來了,哥哥和小範都是媽媽的學生。“有件事想拜托你。陪一會兒就好,能不能和我妹一起回去?我要把漫畫還給朋友,回來前,你陪她走兩步。我馬上就回,追上你倆。”他飛快地說完,消失在旁邊的一條窄巷子裏。

哥哥跑開後,亞美子和小範保持著五六步的距離,對視了幾秒鐘。夏日傍晚在紅房子裏見過麵後,亞美子和小範再沒有單獨相處過。從那天傍晚算起,已經過了四個月,回過神來,學校操場上的水龍頭裏,水已經很涼了。季節逐漸接近冬天。

亞美子轉身麵對前方,邁出了一大步。雙腳並攏停下來後,再次回過頭,一看,小範剛好也朝這邊踏出一步並停了下來。亞美子又走了兩步,回頭看,結果,小範也往前走了兩步,就靜止不動了。亞美子滿臉笑容,對著小範說了聲“叮——”,轉過身去走了十步左右,又回頭笑著“叮——”了一聲。

亞美子重複了好幾次。每次回頭看,都能看到同一張臉,感受同樣近的距離,她很高興。她來回打量自己在地麵上拉得老長的影子和小範的臉,十分沉醉,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景色在發生變化。

“叮——”已經“叮”了幾次了?

“你幹嗎?”小範開口了。

被搭話了。無法抑製的興奮使亞美子體會到了身體裏的東西猛烈迸發出來的感覺。她一邊念叨著“叮呀叮呀叮呀叮”,一邊單腳蹦蹦跳跳地前進,累了就換一隻腳,繼續蹦蹦跳跳地前進。失去平衡差點摔倒時,喊著“哎喲喲喲”回頭一看,身後一個人也沒有。

一片寂靜。剛才還能聽到《七個孩子》的旋律,不知從何時起,它停住了,連汽車開過的聲音都聽不見。亞美子獨自站在學校走廊那麼寬的昏暗道路上。粉色的運動鞋緊貼在鋪著茶色泥土的地麵上,但那並不是亞美子熟悉的東西,這種顏色的泥土,今天頭一次見到。這裏是陌生的地方。向兩側望去,白色的圍牆沒完沒了,幾塊告示牌倚著圍牆插在地上。“請勿摘花!請勿摘花!請勿摘花!”所有牌子上都用黑色墨水寫著這個,但沒看見哪裏有花朵綻放。

沒想到會迷路。亞美子覺得身體動不了了,從腳尖到天靈蓋,整個人繃得緊緊的,鞋底緊貼著地麵,抬不起腳。就這樣,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在寂靜的道路中央,亞美子一下子握緊拳頭,像石頭一樣僵硬。這時,遠方傳來人在泥土地上奔跑的聲音。那聲音往這邊來了,越靠近聽起來就越有力。亞美子回過頭,靜靜地轉向能聽到聲音的方向,沒想到,脖子以上的部分竟然能順利轉動。腳步聲很粗重,咚咚咚,帶著響兒,沿著地麵傳來。亞美子明白,那人馬上就會來到麵前。她握緊拳頭,專注於那道腳步聲,等待著。

“原來你在這兒啊!”出現在眼前的是哥哥,“我還在納悶,你跑哪裏去了,找了你好久。”

他的樣子,就跟衝破了原以為一望無際的白色圍牆狂奔出來似的。大概拚命奔跑來著,哥哥氣喘籲籲,四處張望。

“小範呢?去哪裏了?”

問了也白搭,亞美子答不上來。一看到哥哥的身影,亞美子心底就熱了起來,她被這股炙熱嚇到,嚇得流出眼淚。看到亞美子哭起來,哥哥也沒問理由,隻是左顧右盼,說,真奇怪啊,小範是回家了嗎。

“我在這兒。”

身後傳來說話聲,亞美子跟哥哥同時回頭看,是小範,他正筆直地站在那裏。

“喂,你幹嗎去了?”哥哥問。

“回家,把書包放家裏了。”空著手的小範答道。

“吃的什麼?”哥哥又問。

“發糕。”

小範嘴裏嚼著什麼,突然,他又走開了,不知去了哪兒。不過,很快又出現了,兩隻手各拿著一塊發糕,分別遞給哥哥和亞美子。

“哭什麼?”他瞥了亞美子一眼,卻沒有問本人,而是問哥哥。

哥哥說了聲“不知道”,大口大口地吃起發糕。

“喂,亞美子,別再哭了。”哥哥說。

“不過,隻流了幾滴眼淚吧。”小範說。

“我妹不怎麼愛哭的。”

“哦。”

“這個很好吃,是你媽親手做的嗎?”“嗯。我說,哭聲很小啊。”

“指我妹?很小嗎?”

“很小。”

“是嗎。真好吃啊這個,再給我一個。”“有什麼傷心事吧?”

“誰知道。”

“完全搞不懂?”

“可能摔了吧。”

“我摔了。”

“我就知道。亞美子,是摔了吧?”

“嗯。”亞美子順著哥哥說。

小範給的發糕是雪白的,上麵撒著切成骰子狀小丁的甘薯。亞美子把黃色的甘薯揪下來,把發糕遞給哥哥。

得到又甜又香的甘薯,還跟小範間接說上了話——哪怕那根本算不上對話。不過,亞美子覺得,和他關係拉近了一些。要是每天都能和小範一起回家就好了,可是,上下學都要跟哥哥一起走,這是規矩,因此,似乎不大可能實現。原本,兄妹倆平時上學放學這一路就很少有人能參與進來。

“看著妹妹,上下學的路上別讓她幹壞事”是父母交代給哥哥的使命。對亞美子來說,和哥哥一起上下學是一件很開心的事,但哥哥或許不這樣認為。他從不讓亞美子牽他的手,還經常說“閉嘴”和“住手”,拉著正在說話的亞美子的胳膊,把她帶到民宅的圍牆後頭,命令她“別動”。此時,哥哥的朋友們大概率會從對麵走過來。亞美子必須和哥哥一起躲起來等,等著他們從眼前走過。

“已經走了。”亞美子發出信號。哥哥從圍牆裏探出頭來,環顧四周後,神氣活現地往前走,比平時更帶勁。可能是過早發出了信號,朋友們發現了他倆。當時,他們不是衝著哥哥,而是衝著亞美子說話。

“出現了!是妹妹,孝太的妹妹。”

“是叫亞美子吧?”

“她直接用手抓營養午餐對吧?”

亞美子有一個習慣,隻在配給咖喱飯時才用手抓著吃。她說這叫“模仿印度人”,在家吃飯時也這麼幹。她一這樣,媽媽就會大叫。

妹妹被搭話時也好,朋友們離開後也罷,哥哥均一言不發。經過墓地和教堂時,亞美子像往常一樣等著他下命令,可那天,哥哥沒有做出相同的抱怨。救護車從身邊開過去時,哥哥也沒說話。因為哥哥沒下命令,亞美子就忘了把大拇指藏起來。她明白,要是不遮住大拇指,會發生某種可怕的事情。從那以後,每次向哥哥發出信號時,她都會稍稍用心,找準時機。

有一天傍晚,父親問亞美子,“從明天開始,孝太不在身邊的話,能一個人回家嗎?”亞美子盯著動畫片,隻答了一個“嗯”字。她趴在起居室地板上,正專心看動畫片,這時,哥哥過來了,手裏拿著果凍和勺子。

“給你吧。”他說。

畫麵正好切換到廣告,亞美子抬起上半身,接了過來。果凍裏滿是圓圓的櫻桃果實,像紅寶石一樣。那時候,哥哥最喜歡吃這個。亞美子用勺挖,隻把櫻桃挖走放進嘴裏,說聲“多謝款待”,把剩下的還給哥哥。她把視線轉回動畫片上,邊嚼碎柔軟的櫻桃邊下定決心——哥哥不在,那明天就和小範一起回家。

然而,事實是,和小範一起回家的次數還不滿兩隻手。就算大聲叫對方的名字,他也會跑開,不知跑去了哪裏。又或者,亞美子回家後滿腦子都是動畫片和點心,完全忘記了小範這個人。不過,有重要事情的時候例外。亞美子會拚命找他並抓住他,同學們圍著他倆起哄,二人一起往家走。那時的小範,會把兒童帽的帽簷拉到遮住眼睛的位置,門牙咬著嘴唇。

亞美子十歲生日的第二天也是如此。她抓住帽子死死地扣在腦袋上的小範,把父親送的禮物、晚飯很好吃、昨晚發生的事一個接一個地講給他聽。

生日那天的飯桌上,亞美子從父親那兒得到了生日禮物,一套玩具對講機。這是她沉迷的動畫片主人公們的必備道具,兩台成一對兒。好早以前,她就纏著父親要這個。

“這樣就能和寶寶玩間諜遊戲啦。”說著,她跳起來做歡呼狀。

所謂“寶寶”,就是亞美子那即將出生的弟弟或妹妹。父親又給了她一盒心形巧克力曲奇餅和一盆黃色的花,並說“用這個給寶寶拍很多照片吧”,給了她一台一次性相機,可以連拍二十四張。

亞美子帶著感恩,雙手接過帶著光澤感的綠色包裝盒,從各個角度打量了一番。

“可以試試嗎?”她問父親。

“可以呀。”得到許可後,她撕開包裝。哥哥教她打開閃光燈,為了拍攝除自己之外的家人,亞美子舉起照相機。

“等一下。”母親說。母親挺著已經大起來的肚子,從座位上站起來,不知從哪裏摸出一麵小鏡子,一隻手拿著鏡子,邊看邊用指尖撥弄劉海。餐桌上瞬間安靜下來,父親把筷子伸向醃黃瓜,往嘴裏一放,發出“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哥哥沒有放下雙手擺出的“剪刀手”,愉悅的表情滑稽地僵在臉上,等待著。

亞美子隔著鏡頭注視拚命撥弄劉海的母親。臉部正中央被小鏡子遮住,看不見,隻有長在下巴左側那顆豆粒大小的痣從圓圓的鏡子後麵露出來。母親的手指仍在扒拉。亞美子漸漸等得不耐煩,食指失去耐性,忍不住按下快門。閃光燈一亮,母親立刻從小鏡子後麵抬起頭來,看了看亞美子,馬上把臉轉向父親。

“真不敢相信。剛才不是說了要等等嗎?”

“嗯?”父親答道。

亞美子再次舉起相機,喊道:“剛才是在練習,接下來才是正式拍。我要拍嘍!”

“算了,”說著,母親轉過身去,“不用拍了。亞美子,真不用了。”

父親轉向餐桌,無言地拿起木勺,打算吃眼前的蒸雞蛋。一旁觀看的哥哥臉上失去了有趣的表情,比出剪刀手的兩根手指縮成一團。

“拍啦拍啦,大家看這邊!”亞美子又對家人說。誰也沒有朝她這邊看。

“行了,謝謝,亞美子。”說著,母親從女兒手中拿起相機,放在冰箱上,隨後,打開電飯鍋的蓋子,開始往帶著花朵圖案的小碗裏盛飯。端上來的是亞美子最愛吃的什錦飯,擅長做菜的母親很清楚家裏人都喜歡吃什麼。亞美子剛吃了一口,就被香噴噴的醬油味迷住了,大聲宣布:“亞美子一定要再添一碗!”

不過,亞美子飯量很小,連一碗都吃不下。碗底還剩兩三口飯,她就把粉紅色的筷子往桌上一丟。母親想把一盤子炸雞塊放到她麵前,這也是她喜歡吃的,她卻說“不要了”,單手推開了盤子。隨後,她把父親剛才給的那盒巧克力曲奇放在膝蓋上,說“我要吃這個”,興致勃勃地打開畫著大大的心形圖案的盒蓋。不過,當她把曲奇外頭裹的那層巧克力舔幹淨後,她感覺吃撐了,肚子裏塞得滿滿的,仿佛連呼吸空氣都覺得困難。

雖然嘴裏說著好難受吃撐了,昨晚卻很開心。她想把這一點告訴小範。

“是灰色的。”

“哎,給你看看,看不?”

“可以拉長的。”

“還有照相機。”

“拍了我媽的照片。”

“閃光啦。”

“對講機,來玩吧。”

“有蚯蚓。”

隻是亞美子單方麵在講話,對方既沒說“嗯”也沒說“哦”,不過,這是常有的事。和同學們在一起時,小範會大聲說話,但隻要和亞美子單獨相處,就會陷入沉默。

“巧克力,還有花。”

“不錯吧?”

“以後能拍寶寶照。”

“對——講——機~”

鈴鈴鈴,自行車上的鈴聲響起,不認識的阿姨邊說“放學啦亞美子”邊笑著從二人身邊經過。

“我放學啦。”

對著飛馳而去的自行車打招呼的,是小範。和亞美子單獨待在一起時,小範總是沉默不語,但如果忽然有大人加入,他就會突然開口說話。

看到麵朝自行車打招呼的小範,亞美子心裏踏實了。她用力咳嗽了一聲,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茶色的盒子。

“吃這個吧。”說著,她把盒子遞給他。

“這是什麼?”

“說話了!”

“問你呢,這是什麼?”

“巧克力。昨天拿到的。”

“生日禮物?”

小範是沒說話,但亞美子的話都好好聽進去了。

“嗯,給你了。吃吧。”

“我不要。把這東西拿回家,我媽會生氣。”

“那現在就吃光。”

“現在?”小範把遞到手裏的盒子打開,“這叫巧克力?”他噘起嘴說話,伸手拿起小麥色的點心,吃了起來。

“哪裏有巧克力?這叫巧克力?不就是曲奇餅嗎?”

“很好吃吧?”

“濕乎乎的,潮了。”

“很好吃吧?”

“一般吧,潮了。”

話雖如此,小範還是把一整盒都吃了。吃完後,把空盒子扔到亞美子腳邊,還給了她。亞美子心滿意足地收起來。揮手告別後,她把方盒夾在腋下,蹦蹦跳跳地回了家。要是哥哥也在場,說不定會說“別胡蹦亂跳的”。

忘了是什麼時候,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亞美子,你可真能蹦躂。”那是一個傍晚,小鎮上的一切聲音都如夢幻一般從遠處傳來。抬頭一看,屋頂上有從高處飄下來的雲,落日餘暉照進那裏,把平平的雲朵映照得金光閃閃。當時,為了摘紅色的果實,身穿無袖白色連衣裙的亞美子跳了起來。

亞美子不明白“能蹦躂”是什麼意思。隻因哥哥笑得很開心,那天,她一直蹦跳著回了家。蹦著走不怎麼能前進,她自己也覺得很納悶。總是在前麵多走兩三步的哥哥那天卻慢悠悠地跟在蹦蹦跳跳的妹妹身後,悠閑邁步。

當時,哥哥臉上也掛著笑容。這畫麵仿佛奇跡一般,成了遙遠的回憶。哥哥變成不良少年後,別說笑容了,印象裏,連正經打照麵的機會都不怎麼有了。

哥哥變成不良少年,這事來得很突然。亞美子隻記得他沒變成不良少年和變成不良少年之後的樣子,中間的部分,她想不起來。不隻是哥哥,同一時期,母親也變了。就像哥哥突然變成不良少年一樣,母親也突然失去了幹勁。

* * *

[1] 日本民俗。大拇指在日語裏寫作“親指”,裏麵包含“親”這個詞彙即“雙親”。所以,有種說法是,若在路上遇見靈車或經過墓地,最好把大拇指藏起來,否則,會見不到雙親最後一麵或導致雙親英年早逝。此外,也有“無法被超度的靈魂會從大拇指侵入人體”之類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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