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雷正在對著蘇彰發脾氣:“我知道你心情不好,誰心情好呢?誰能想到《克雷丁的覆滅》是這個樣子?我已經很努力了,我跟他們提過幾次了,能不能現在就啟動ASSI實時體驗項目,沒人理我呀!我有什麼辦法?你就是看不起我,不要跟我說什麼工作壓力大。我工作壓力不大嗎?那天晚上,我跑到舞台上,跟你說我愛你,那時候,《克雷丁的覆滅》前兩集,收視率可是好得很呢!你不也是就走了嗎?搞得我那麼尷尬!你就是看不起我?對不對?地球研究所,都是大科學家。但我呢,確實不是科學家,我怎麼就混進去了呢?你說的,你說過我就是混進去的。我算什麼呢?操作員?對,孫斐就這麼說我。你也這麼想,對不對?你是大公司的副總裁,你了不起。我不是科學家,我配不上你,對不對?我是科學家我也配不上你,對不對?科學家又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沒你有錢?”
他們坐在北海邊的長椅上,天氣已經很冷,冬天的蕭瑟景象和冰冷空氣並沒能讓盧小雷冷靜。好在,他的叫嚷也不用擔心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因為周圍很遠距離內都沒有什麼人。
蘇彰並沒有被盧小雷的過激語言激怒。但是,她也不像平常的甜膩樣子,而仿佛像是在這冬天的湖邊凍住的一座雕塑。她標致的臉龐真像一尊完美的中世紀貴族女性頭像,漆黑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了一點點,讓她的眼睛處在淡淡的陰影中。
“小雷,我跟你說了,我喜歡你,但是我不愛你。”沉默了很長時間,蘇彰平靜地說。
“你不愛我?你不愛我?”盧小雷又爆發了,“你不愛我你和我上床?你在耍我嗎?我就那麼不值得愛嗎?不對,你說過你愛我,你說過不止一次,你在騙我嗎?你太過分了。我應該相信什麼?你說你愛我,你又說你不愛我?你說,我到底應該相信什麼?”
“對不起,是我不好。”蘇彰說,“我是說過我愛你。但是,你知道,那是在……怎麼說呢……在床上。你應該相信我現在說的話,現在我沒有騙你。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但是,我不能嫁給你。”
“在床上說的話不算數?真的嗎?我說的話可算數。這樣我還能說什麼呢?和我上床不代表愛我,床上說愛我也不代表愛我,這就是你嗎?當然了,現在都什麼時代了,我應該知道。我太愚蠢了,是我活該。但是,你這算不算騙我呢?你為什麼要騙我呢?他們說我看雲球人的小電影,我是看了,可是我不會隨便跟人上床。我愛你我才這樣,我真的愛你,你怎麼能這樣呢?在床上說的話不算數?好吧,我學到了,不過你記住,我說的話算數,就算是在床上說的話也算數。”他一邊搖著頭,一邊嗬嗬地低笑了幾聲。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兩個人都不說話。
在凜冽的空氣裏,盧小雷終於慢慢平靜了些。他說:“對不起,我可能太激動了。不過,蘇彰,你說你不愛我,我還是很難相信。我不是說上床的事情,我是說,我看過你的眼神,我想你的時候腦子裏都是你的眼神。我覺得那個眼神,是愛我的眼神,裏麵有很多,我認為,是愛情的東西。”
“小雷,我沒法解釋清楚。但是,我真的不能嫁給你。”蘇彰的口氣聽起來斬釘截鐵。
“你不用馬上做決定。”盧小雷說,“我是想娶你,但不是說必須馬上娶你,你慢慢想,如果過幾年你想通了呢?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我想娶你,你反倒馬上要分手呢?”
“因為我沒覺得我們在談戀愛。”蘇彰說,聲音很小,“是我不好,可能我們所處的環境差別太大。你知道,娛樂圈很亂,也許這麼說,對很多人並不公道,但是,可能至少,比你們科學界要隨便一些,或者說,要開放一些。我以前沒有和科學界的人打過交道,我不知道,我覺得是這樣吧!我在娛樂圈,演員、導演、電視台、製片人、投資人,這些人可能不像你們科學界的人,那麼認真、那麼傳統。”
“你是說,你也隨便和其他人上床嗎?”盧小雷扭過頭看著蘇彰。
“不能說隨便,”蘇彰說,“但比你想象得多。”按道理,她說這種話,應該算是鼓起了勇氣,不過看起來她隻是顯得很疲憊。
“什麼?你從來沒說過。”盧小雷站了起來。
“我以為你知道,或者說,你能想到。”蘇彰說。
“我知道?我能想到?我是神仙嗎?不,你騙我,我不相信。你怎麼會這樣呢?你這麼漂亮,你不缺錢,你什麼都不缺,你為什麼?不會的,你騙我。你為了讓我死心才這麼說,對不對?我不會死心。”盧小雷又爆發了,“你不會的,你騙我。你有過男朋友,我知道,但你剛才說的話,是在騙我。哦……要麼……我知道了,你做生意有很難的時候,是不是和老板或者和客戶上床了?你告訴我,我去找他算賬!或者,是導演?是演員?不會,你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才對。不可能,你是被強迫的嗎?誰強迫你了?”
“不是。”蘇彰終於也大喊了一聲,“小雷,你冷靜!”
猝不及防的大喊讓盧小雷一下子噎住了,他呆呆地看著蘇彰,過了一會兒,他坐了下來。
“不是,小雷,你想得不對。”蘇彰說,“我真的不是你想的清純玉女。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我隻能告訴你,是我自願。沒有什麼目的,我不會為了金錢出賣我自己。但是,我不在乎,可能隻是隨隨便便為了一杯雞尾酒。我不在乎,我隻是不在乎而已。我是個壞女人,和你不一樣,好嗎?”
盧小雷呆呆地不說話。
“對不起,我大意了,我很抱歉。”蘇彰說,“我沒覺得你會這麼認真。我不記得我碰到過你這麼認真的人,我不是認真的人,僅此而已。原諒我,小雷,我看錯了。我是說,我把你想得和我一樣壞,但你是個好人,是個真正的好人。我不是在說那種套話,我說的是真話。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
盧小雷仍然說不出話,蘇彰也沉默了。時間就這樣慢慢流逝,兩顆心的生命力仿佛也隨著時間一起在流逝,空氣都像死了一樣的冷。盧小雷禁不住顫抖了起來。
很久很久,仿佛過了一個世紀。盧小雷一直看著靜靜的湖麵,然後忽然說:“沒關係,蘇彰,我明白了,雖然我很難受。”他的聲音聽起來已經顯得很平靜了,“我的確很難受,但是我要理性地想一想。我的社會閱曆並不豐富,不過我看了很多雲球裏麵的悲劇。雲球人在我們看來,隻是一些量子計算機虛擬出來的人,但對他們自己而言,又何嘗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生呢?我看了那麼多雲球人的故事,我覺得他們和人類沒有區別,至少我看不出來。而我麵對那些悲劇,”他搖搖頭,“大的悲劇,小的悲劇,我從來都隻會傻笑,我真是沒心沒肺。我哪裏比他們強了?我的痛苦算痛苦,他們的痛苦就不算痛苦?我明白了,蘇彰,我明白你的話,我不應該這樣對你發脾氣。人和人不同,每個人當然都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我昨天還看過一個新聞,現在結婚率隻有百分之三十多,大家不結婚。可是大家生了很多孩子,一不小心就生了很多孩子。反正,現在生孩子不危險也沒成本,孩子們都被國家照顧得很好。我明白,我不逼你嫁給我。你不用嫁給我,或者說,在真的願意嫁給我之前,你不用嫁給我。但是我想跟你說,我真的愛你。我不在乎你是什麼樣,我不在乎你認真不認真,我不在乎你和多少人上床。我不隻是在說過去,我也在說未來,你可以選擇你的生活。可我希望我是你生活的底色。無論你的生活多麼絢麗多彩,我始終在,我是底色。就像是你在白紙上無論畫出多麼絢麗的畫,那張白紙始終都在。我就像那張白紙,我始終在。我仍然希望娶你,娶一個會跟別的男人上床的女人。”他把頭扭開,又扭回來,盯著蘇彰說:“我愛你,我不在乎。”
淚水沿著蘇彰的麵龐流了下來。“我……”,她好像想說什麼,但終於欲言又止,隻是流著淚。
盧小雷掏出一小包餐巾紙,抽出兩張幫蘇彰擦去淚水,輕輕吻了吻蘇彰在寒風中凍得發白的嘴唇。蘇彰一動不動,新的淚水又流了下來。
“你想說什麼?”盧小雷問,“沒關係,我現在想通了,你說什麼都沒關係。也許晚上回家,我又想不通了,但是我相信,明早我又會想通。人們總是這樣,變來變去,可我覺得,我愛你的心不會變。”
蘇彰看著他,那眼神的確充滿深情。“看看你的眼神,”盧小雷說,“看看,你說你不愛我,你自己相信嗎?”
蘇彰耳邊響起了鈴聲,眼前飄出一行字:
盧小雷邀請你加入視頻資料瀏覽群
她下意識地用拇指碰了碰食指,她自己的大眼睛立刻展現在自己眼前。那的確是一雙充滿深情的眼睛,但很快,那裏麵溢滿了悲傷。
“不要難過。”盧小雷緊緊抱住了蘇彰。蘇彰的頭在盧小雷的肩膀上,麵對著蜿蜒伸向遠方的湖邊小路。小路的一邊是北海的湖麵,另一邊是在冬天看起來很稀疏的白蠟林。這時,盧小雷眼中的景象也通過SSI通訊係統傳了過來。於是,她的視野中疊加上了她背後的景象,這條湖邊小路的相反方向。那景象非常奇異,仿佛造物主把這條小路從他們坐的地方掰成兩段,然後又折在了一起。
很快,背後的景象消失了,盧小雷掛斷了視頻通訊。
“我……”蘇彰說,“我不想說什麼。”
“沒關係。說也好,不說也好。想也好,不想也好。都沒關係,我不在乎。”盧小雷說。
蘇彰的淚水始終在流。她其實想說,卻實在沒有勇氣開口。因為,她可以騙盧小雷說她不愛他,但她沒有辦法騙自己。她愛他,是的,她非常愛他,她非常愛盧小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