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淩晨的跨年夜並沒有電影裏的煙花和倒計時,隻是一個人窩在被窩裏,和即將展開畢業聚會的同學在群裏相互吐槽這一年來的惡心事。好像每個人都有比誰慘的趨勢,非要爭個高下。這種氛圍令我十分不解,新年不是應該互相祝福來年變得更好嗎。而所有人卻都在群裏訴說著一年來的倒黴與不順心,有些被誇大其詞的片段令我笑出聲來,幸災樂禍本身是件不那麼正確的事,可我此刻卻樂在其中。轉念一想,其實我自己也不比其他人好到哪兒去,越慘的人聚在一起互相嘲笑其實等於自嘲。大家都明白誰也比誰好不了多少,一碗水端平心裏也就好受了不少。
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傾訴到淩晨兩點多,旺盛的精力和表達欲令這個隻有十幾人的群產生了上千條的聊天記錄,這令我快樂不已。最後的新年許願環節裏,我說希望明年這個時候,不再和你們一起跨年,起碼也要換個人。大家紛紛表示他們和我的看法一致。臨睡前,我看到老佘主頁更新了一條狀態,這樣寫道:“過去的這一年真是百感交集。隨著年齡的增長對新年很少再感覺到興奮與喜悅,取而代之的更多是唏噓和感慨。感謝你們能忍受這幾年來一直龜速更新生活瑣事又喜歡歎氣發牢騷的我。”盡管我不太歎氣和發牢騷,但唏噓和感慨這一年倒真的是增添了不少。尤其是最近臨近畢業,工作的問題常被各路人馬掛在嘴邊。同學和家人永遠比我自己更著急。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心裏空空的,並沒有做好上班的準備。心裏好像有一塊沒有拚完的拚圖,等待著不知道在哪裏的最後幾塊。我也偶爾會想到,也許這是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的過渡中必然產生的心裏變化。由上學到工作,可為什麼有的同學會過渡的如此順利,而我總是心緒彷徨。如果從學校到社會,需要將自己多年來積累的價值觀念、行為方式和心理狀態完全推翻,重習一套。那麼未免有些太強人所難。前兩者可以通過不斷學習重新建立,那心理狀態呢,這是很私人的東西,別人看不到也沒有人告訴你。這似乎就是我的難點所在。看吧我又一次把問題分析的如此透徹,但卻總沒有答案。冬天北方的暖氣開的火熱,陷在被子裏周身燥熱,也許是思考又浪費了我太多精力,連推開被子的力氣也使不上,便昏昏沉沉的進入夢裏。
夢裏有人推我的胳膊肘,我懶得搭理。她又用力推了好幾下,好像是想叫醒我。我有氣無力的從桌子上爬起來,迷離的眼睛裏出現了小娟的樣子。我正要思考我這是在哪裏的時候,小娟輕聲細氣的湊過來說:“你上次上課一直做小動作,在課桌底下拉我的手,被老師發現了!”我驚訝的睜圓了眼睛。“你幹嘛,不認賬了嗎?”這話聽得我不敢喘氣。“哈哈,讓你認賬就把你嚇成這樣,不逗你了。可是老師說違反紀律,把我們座位調到了最後一排。”我心想如果因為這事情,那最後一排豈不更方便?但嘴上沒說,我朝小娟聳了聳肩膀,表示我也很無奈。接著反問道:“那我們怎麼才能調回去?”
“調什麼調,你傻啊!”小娟說。“哦對了,馬上畢業,你下來要去哪裏上中學?”
“實驗中學。”我脫口而出,因為我原本就是在那兒上的初中。
“那我要有天不來學校了,你去哪兒找我。”小娟問。
我想了想,似乎沒有小娟的電話,也不知道她家具體住哪。這張課桌似乎是我們唯一的聯係。要是哪天她真的不來了,我還真沒有地方可以找到她。躊躇之際,小娟說:“那你關注我的個人主頁吧。”
我大驚失色,這麼小就有個人主頁。說著掏出手機,更沒想到身為小學生的我們手機也有了。
“我們同桌這麼久,都沒有互相關注嗎?”我接著問道。
“對哦,說來也有些奇怪呢。”小娟若有似無的說,“班裏的好朋友我基本都加過,就是找不到你。”
“加這麼多人,你是班幹部嗎?”
“好了,這下你就永遠可以找到我了。”小娟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問題。
我收起手機,轉頭看向黑板。反射的光線令我看不清黑板上的字,隻聽到老師刷刷的粉筆聲。課堂裏安靜的出奇,所有同學規規矩矩的坐著一動不動。這樣的上課場景似乎在我的記憶裏並不多見。身旁的小娟也專注的看著黑板,手卻輕輕的拉過來,握住我的左手。溫暖而光滑。就像快放學時的陽光,不那麼強烈,但正好渴望。
我被這種感受所迷惑,變得昏昏沉沉,沉溺其中。腦子裏不斷回想著小娟的聲音:總有一天你會去另一所學校找我,而且你一定找得到。這句話反複在我腦袋裏播放,以至於我無法區分,眼前的小娟和腦海裏的小娟,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即便是我現在這樣堅定的握著她的手。和煦的陽光灑進教室,正好的溫度,迷離的眼神,若近若離的距離。抓得到的終將凋落,抓不到的永恒美好。
一陣口渴之餘,我起床到處找水。幹裂的嘴唇有血腥的味道。看了看時間才察覺已是新年的第一天。大索相約的大聚就在今晚,目前看到會按時出席的除了我和大索,還有老佘,阿呆,草狗以及另兩個大索的局友。我在群裏問大索,不是說好的高中同學聚會嗎,怎麼還有陌生人。過了一會大索回複說:“人家的場子,打折。”接著把場子的地址發到群裏,我簡單搜索了一下,會所的名字叫“大香港”,聽起來有種老式港片裏江湖義氣的味道。片刻之後,老佘問道:“這地方是吃飯的嗎?”
草狗回複了“嘻嘻”兩個字,故弄玄虛。讓大家以為他很懂的樣子。
大索則鎮定的說:“肯定不是吃飯的地方。”
人聚齊已經是晚上六點鐘左右,會所門口。粉紅色的彩燈打在我們每個人臉上,有種曖昧不清的味道。“大香港”三個字忽明忽暗,伴隨著會所的背景音樂,妖嬈誘惑。不用說也知道這裏的主業是什麼。老佘和阿呆互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看樣子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又苦於裝成常來的樣子。不過這種地方其實也不能裝成常來的樣子,使得他倆進退兩難。反過來草狗倒是十分輕鬆,滿臉笑意。這種表情業內叫作熟客。大索在打電話,應該是聯係那兩個可以打折的局友。不一會兒兩個白襯衫黑西褲幹部造型的人熱情的迎上了大索,噓寒問暖:“最近索爺都沒來,跟咱們兄弟都疏遠了,不知道又在哪發財呢?”
“這兒混混那兒混混,要是真發財還能不帶兄弟麼?”
“你可記住你這話。”這種套路的對話,混社會的幾乎天天都在重複,而且每次的笑容都不重樣。
穿過大堂,古典的吊燈,兩層高的金頂。濃濃的奢華之風盡收眼底。包廂已經準備好,據說是大索專門讓兄弟預留的豪華大包,名字叫作春風居。頗有詩意,隻是不知道這春風指的是什麼風。落座後,老佘和阿呆龜縮在牆角的位置,阿呆緊貼著牆,老佘緊貼著阿呆。兩人外套也沒有脫,不時對視兩眼。此外阿呆不停的搓著雙手,不知是因為冷還是過於緊張。包廂裏空調開的燥熱,我估摸著阿呆和老佘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脫掉外套。可他倆一直無動於衷。草狗倒是格外自然,更衣後靠在沙發椅背上,閉目養神,等待著接下來的程序。我坐在靠門口的位置,這樣不時有人進出開門,會有冷風吹進來,很是舒服。大索在門外和兩位局友商量著什麼。片刻之後,三人推門進來,站在舞台中央。大索介紹到:“文成,龍五。你們也可以叫成哥,五哥。”大家相互點頭示意,阿呆由於太過於緊張的緣故,突然起身鞠躬:“文哥好,聾哥好。”一時間氣氛有些凝固,好在局友機智解圍,回敬了一鞠躬,“索爺的兄弟,就是懂規矩。”
“今天索爺提前打過招呼,是各位兄弟即將畢業的大喜日子。酒水五折。”不知道是成哥還是五哥拍手示意大家安靜後繼續發言說:“除了酒水,後麵的活動也很精彩。各位先點單,兄弟先去給安排安排。場子先交給索爺了。”
“照顧不周,照顧不周。”另一位成哥還是五哥說道。雙手合十,兩人退出了包廂。
大索拿著酒水單分發給每人,告訴放開點。草狗輕車熟路,拿著單子一邊指手畫腳一邊說:“這,這,還有這個。”大索拿過去仔細端詳了一番,深咂一口煙說:“可以,這酒不錯。你三個呢?”隨後把目光投向我們剩下的三人。阿呆把拿在手裏的酒水單搓來搓去,一時語塞。我和老佘都說隨便,讓大索代我們點。一口深吸,煙燒到了煙屁股上。接著大索按滅煙頭說:“是這。一人先一打啤酒,然後一杯放肆情人。不夠再點。”我剛想問啥是放肆情人,老佘又搶先開了口。大索詭異的一笑:“按字麵理解。”
酒水陸續上桌,包廂的燈光和背景音樂漸起。籌劃良久的畢業大聚在這樣社會的氣氛中拉開帷幕,似乎這是從學生到社會人必經的標準化改造。大索和草狗各自點了喜歡的歌曲,輪流獻唱。因為音響的聲音太大,我聽不清那邊的阿呆和老佘在說些什麼。包廂這樣的密閉空間裏,時間好像被切分成三塊,一塊樂在其中,一塊竊竊私語,還有一塊的我心不在焉,胡思亂想。這樣的聚會與我想象中的相去甚遠,朋友之間甚至連話也說不上,徒有其表。相比前些日子和大索的那次,他好像變了個人。也許應該這樣說,那次才是不正常的他,今天則是他平日裏的模樣。牆壁上的鐳射燈光在我臉上滑來滑去,不時刺進我的眼睛。眼前出現短暫性的光斑,看不清電視裏的歌詞。我環顧四周,光影彌漫,煙霧繚繞。大索和草狗的煙沒有斷過,好似兩個巨大的排煙筒,不斷向周圍釋放著滾滾濃煙。讓人覺得嗆鼻。包廂牆壁上的金色貼紙,角落的地方已經開始脫落,顯出泛黃的牆體。可能是在無數的酒局裏,有人喝醉順手扶著牆壁嘔吐在那裏,反複清洗之後的水漬逐漸滲入牆壁,變成了現在的樣子。這個包廂應該見證過無數的喜怒哀樂,甚至大打出手。有相遇,有分別。有友情,有幽情。人們日常生活裏幾乎多半的感情,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擠壓在這狹小的空間內集中爆發。幹淨的或者肮臟的。你可能會想象,一群像我們這樣的同學在臨別之際互訴未來,在重聚之時互訴衷腸。也可能是情分已深的婚外情無處可去,隻能在這裏相互依偎短暫逃避。也可能是初識的情侶,羞澀的在昏暗的燈光中相互對視。也可能是像草狗一樣的常客輕車熟路的來找平日裏的相好。又有可能是一場溫馨的家庭聚會,長者坐在中間,孩子胡蹦亂跳充滿新奇。人生的情感大抵如此,無非是你依賴他,她依賴你。孤獨的人也會來這裏唱歌嗎?一個人的時候,關掉所有燈光,把音響調低。安靜的坐在這裏唱一首喜歡的歌,但又唱給誰聽,也許不會有人知曉。又或者隻是唱給自己,每個孤獨的人都配有一首屬於自己的歌,來給他不那麼快樂的人生做注腳。我是孤獨的人嗎,但我又分明坐在大家當中。這時有一束燈光好似壞了一般,停留在我眼前。照的我睜不開眼,恍恍惚惚,像是在室外看他們表演。
出神之際,大索的歌到了。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這麼老的粵語歌從沒認真聽過幾遍,想不到大索也是個喜歡懷舊的人。沒有了轟鳴的混音效果,隻是清澈的伴奏。開口前,大索續上一支香煙,從我這邊看過去,側影多了幾分寂寥。吐出的煙圈隨著頭頂的燈光緩緩上升,不急不躁。
愁緒揮不去,苦悶散不去
為何我心一片空虛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
滿腔恨愁不可消除
……
明白到愛失去一切都不對
我又為何偏偏喜歡你
粵語的唱腔使我本來不太注意歌詞,沒想到今天聽的格外清楚。這樣的歌詞從大索嘴裏唱出來,更添加的幾份感染力。如同大索那晚在夜市曾對我說過的困惑,充滿愁苦。人真實的一麵總會不經意間顯露出來,至少在唱這首歌的時候,大索用情至深,帶入了不少自己的情緒。曲調悠揚,剛才的坐立不安少了幾分,回頭再看看阿呆和老佘,跟隨著音樂輕輕合拍,像是聽的入了神。一曲將至,我的眼眶盡然有些濕潤,低頭揉揉眼睛,裝作眼眶發癢。
當我還沉浸在傷感的情緒時,酒保推門進來,五杯放肆情人已然上桌,一字排開。大索放下話筒,拿起其中一杯。緩緩舉過頭頂,仔細端詳。酒杯中紅色的液體折射光線後更顯濃鬱,像是情人的唇色,在對你耳語。隨後大索說話了:
“果茶加蜂蜜再加檸檬片,配上少許酒精。酸甜微醺,像是心頭摯愛,妖嬈誘惑,但卻無法終老。不如放肆一回做一夜情人。先幹為敬。”大索說完一口氣將紅色的液體灌入口中,長歎一聲。隻是不知道這一歎究竟隱藏了多少秘密。
草狗嘻嘻一笑,仰頭也幹了。“放肆完了,情人呢?”
剩下我們三人,相互碰杯,緩緩下咽。茶香中後味十足,酸的我們眯起了眼睛。大索注意到了這一幕,開口說:“記住這種感覺,逢場作戲的情人,一旦上了心頭,餘味就是這樣。有時候甚至長過一生。”留我驚訝的坐在原地,動過真心的男人果然都是詩人。大索把對於情人的留戀融進了這幾杯酒裏,似乎是想分享自己的痛苦給我們,以便減少自己的。可我們都沒有過情人,很難幫大索分擔痛苦,倍感自責。這時隻見草狗慢慢靠向大索,把手臂深沉的搭在大索肩上,對著話筒說道:原來愛情這麼傷。草狗一向頭腦簡單,下體發達。在群聊中大多時候扮演搞笑的角色,今天這樣嚴肅動情的氣氛中,突然甭出這樣一句話,讓人不免更覺得好笑,與他自己的人設完全不符。但轉念一想,最悲傷的人永遠是逗大家笑的小醜,盡管他自己也一直在笑。可能草狗心裏也有一位和大索相似的情人,有著相同的經曆,同樣嘗過酸甜的餘味,所以才能感同身受。此刻的我多想和他們一起感同身受,苦於無人可戀。大約在這個時候,初戀的身影在我腦海裏快速閃過,沒有停留太久,也許是她並不符合情人的標準。她現在在做什麼?我離開學校已經半年多,沒有再見她,也沒有聯係。氣氛總能影響人當下的念頭,我也沒能幸免。很奇怪的是,我早已經忘了我們為何爭吵,又為何分開,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除了她這個人,我們之間的事情能記起的已是寥寥無幾。這是感情的不可靠,還是回憶的不可靠。我無從得知。我經常聽人說起刻骨銘心的愛情,但如何的程度才算刻骨銘心,從來沒人說清這個標準。老佘和阿呆以前聲稱自己沒有談過戀愛,此刻他們可能無法聯想到這些令人煩悶的問題,倒不如舉起酒瓶喝個痛快。包廂裏光影籌措,酒局漸開。一打又一打的啤酒下肚,空瓶堆在桌上碰撞時發出清脆的響聲。大索低頭看了看手表,出門招呼了一下。五分鐘之後,酒保領著一群“情人”漸次入場。還沒排好隊,草狗就起身驚呼:“我先選。”
燈光昏暗,再加上有點近視的我,說實話並沒有看清情人們的臉龐。草狗急不可耐的伸著脖子,目光一輪又一輪的掃視後,癱回到沙發上。我扭頭看著他:“完事了?”這時大索站起來準備去開頂燈,被草狗製止。隻見草狗有氣無力的說:“你們選吧,我隨便。”眾人對於草狗突然的異常行為很是不解,明明是期待了一整晚,怎麼臨上陣的時候軟了下來。大索見狀就自己做了主,隨機點了幾個分配給我們。情人依次在我們中間落座後,我方才明白草狗剛才的舉動。這幾位情人姐姐的長相確實不敢恭維,直接說出來又怕不尊重服務行業從業者。隨後草狗輕輕在我耳邊說了句,這是他見過最差的一次。男人就是這樣,沒見麵之前心緒不寧,又緊張又激動。見了麵後的巨大落差和失望迅速衝淡了之前齷齪的想法,整個人都變得無比清醒。借著不那麼明亮的光線,我用餘光打量著身邊的情人姐姐,臉上妝容似乎有些用力過猛,身上的香水味讓人眩暈。她職業性的把手放在我的腿上,等待著我的回應。我突然想起之前有朋友告訴過我,很多做這一行的都是出身貧苦,沒有一技之長隻能靠這個謀生。想來也都是下苦之人。我心一橫,閉著眼睛牽起了姐姐的手。不那麼細膩,甚至有些粗糙。轉頭看看草狗,仰頭靠著沙發,一隻手摟著姐姐,一隻手把煙遞到嘴邊,吸了又吸。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我又把頭轉向另一邊,老佘正襟危坐,雙手平放在膝蓋上,雙目直視前方。姐姐端起酒杯送到老佘嘴邊,隻見他不停的搖頭。我正要笑出聲的時候,阿呆“嗵”一聲站起來,拿起衣服,飛奔著奪門而出。剩下的人麵麵相覷,話筒滾落在地上,發出刺耳的鳴響。原來是阿呆走的太急,帶到了桌上的話筒。片刻的沉默之後,草狗哈哈大笑。氣氛的轉變如此之快,更是讓人忍俊不禁。剩下的人也紛紛笑出聲來。事後大索為了表示這並不是一次失敗的聚會或是他確實用心安排過,專門叫來了文成和聾五,當著我、老佘和草狗的麵質問道:“二位,兄弟這麼信任你,就給我安排這檔次?你們覺得能拿出手嗎?這不是讓我在同學麵前丟人嗎?”言語之間有些激動,隻是不知道是真是假。為了大家都有台階下,我趕忙站起來,拉住大索:“大家挺開心的不是嗎,無所謂。咱還是趕快去找阿呆吧,我看他剛好像受了驚嚇。走遠了怕出事。”大索這才作罷,臨走前扔下一句話:“今天的酒錢你們就別要了!”
室內如沐春風,室外天寒地凍。一月份的安城氣溫早已降至零下十度,我們幾個縮著脖子在寒氣逼人的街頭四處尋找阿呆。草狗對著空曠的街頭喊了兩聲阿呆的名字,無人回應。低頭看看手機,已經過了十一點,街上行人稀少。我們剩下的四人相對無言,大索可能真的生氣了,那些不靠譜的社會兄弟讓他在同學麵前丟了人,也可能是為了延續剛才生氣的跡象,好讓大家覺得責任並不在他。其實說實話我沒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反倒是一段十分有趣的插曲。我和老佘並排走著,覺察到他一直低著頭偷笑,低聲問了句:“有什麼好笑的事情分享給我。”老佘說:“人生真的太艱難了,叫個服務也沒有成功,卻變成了笑話。”我這才明白他是在自嘲。四個人無頭蒼蠅似的在寒風裏轉了十來分鐘,草狗突然說:“還是打個電話吧。”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還有手機可用。可能大家都還沉醉在剛才服務失敗的尷尬氣氛中,無暇顧及阿呆。電話接通後,我們在不遠的公交站找到了阿呆,他站在冷風中不停的搓手,原地打轉。像是被遺棄在街頭的棄兒。看到我們阿呆方才鬆弛下來,緊張感慢慢褪去。半晌功夫後,渙散的眼神才恢複了正常,第一句話就問草狗:“你外套呢?”
眾人將目光從阿呆移向草狗,才發覺草狗上身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衛衣,羽絨服不知道去了哪裏。草狗猛的打了個哆嗦:“草,忘會所了。”
大索說:“那你還不趕快回去拿。”
草狗摸了摸褲子口袋說:“錢包手機都在,算了吧。我不想回去。”大家相視一笑,笑聲在夜色中傳出很遠。在冬季安城的街頭顯得那麼清澈透亮。這種簡單的快樂,是“大香港”的情人們帶不來的。伴隨著笑聲,剛才發生的一切似乎成了這次聚會中最有趣的地方,我們相互調侃。每個人都說自己鎮定自若,別人緊張到麵部抽筋。大索輕撫兩下阿呆的頭,溫柔的說:“總有第一次的。”草狗在一旁“嗯嗯”的應和。我當即也表態這件事情隻留在今晚,絕對不會傳出去。事實證明,在以後的年月裏,每有我們幾人中的一人參加聚會,這件事都會被拿出來反複訴說。年月讓我們忘記了太多曾經說過的話,甚至連人也記不清。如同我後來一直認為,那晚我沒有在場,替代我的是另一位同學。
草狗雙手抱在胸前,嘴唇凍得有些發紫。見狀其實我很想把自己的外套脫給他,可他並不是初戀,也不是我夢裏的小娟。這時突然有個問題湧上我的心頭,如果初戀和小娟同時在場,我會把唯一的外套脫給誰。我這不是在自己為難自己嗎?於是我這樣替自己解圍,夢裏的小娟可能是我心中理想伴侶的投射,是一個永遠不可能真實存在的人。而初戀大概隻滿足了我對小娟幻想的一部分。所以她們不可能同時出現在我麵前。眼前的街燈變得忽明忽暗,閃爍其辭。剛剛的酒精緩緩的在體內發酵,通過經脈流遍全身。腦子開始變得有些模糊,輕飄飄的身體好像要被冬日的冷風帶走,腳下總有踩空的感覺。我伸直脖子,希望冷風能灌進我的身體,好讓我清醒一些。模糊中我問草狗:“你不冷嗎?”
草狗無奈的聳了一下肩膀,老佘搶先說道:“剛才血脈噴張,身體還有些許餘熱。足夠支撐一段時間了。”
草狗點點頭說:“剛在會所,情人沒上來之前渾身燥熱,才涼下來。”
“能不要張口閉口會所不,我們是夜遊“大香港”,請文雅一些。”老佘回應說。
“此香港非彼香港吧。”阿呆又接了一句。
一路上我們幾人搖搖晃晃,在冷清的月光下緩步向前。終於來到了最後的十字路口,那是我們以前高中一起上下學分別的路口,由此各回各家。幾年過去,它逐漸成了我們默許的聚會終點,每次大聚總在這裏分離。像某種不言而喻的標誌。快到淩晨,氣溫到了一天中最低的時刻,除了草狗我們仍然沒有散場的意思。大家圍成一圈,總有人想說話,卻不知如何開頭。
“阿呆什麼時候走?”大索作為聚會的發起者,消除冷場責無旁貸。
“初七早上,去那邊報道,初八正式上班。”阿呆答道。先前阿呆已經在群裏提到過工作的事情,那時候還是秋天,沒想到時間過的如此之快。為謀生計,阿呆在親戚的安排下要跨省去到偏遠的G省某鄉鎮供電局入職。也算是專業對口,他自己經常這麼說。除了大索,阿呆是群裏第一個還沒畢業就找到工作的,讓大家羨慕之餘,又覺得那地方太遙遠。好像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坐飛機要多久?”我沉默的問。
“快三個小時吧,主要是下來還要坐長途大巴將近五個小時。”阿呆獨自歎氣道:“哎!”氣氛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聽到草狗上下牙齒磕碰的聲音,然而並沒有人理會他。
“那下次什麼時候能回來?”我接著問。
阿呆隻是搖搖頭,默不作答。
“咱拍張照片吧,也算是個紀念。”老佘提議,大家紛紛表示認同。實際操作的時候又遇到了問題,時間已然淩晨,四下無人。找不到可以幫我們拍照的路人。大家環顧四周,隻有在不遠處的街邊還有家煎餅果子的小攤還亮著燈,名字叫作“胖哥煎餅”。我和老佘一路小跑,來到胖哥身邊。果然是胖哥,屁股下坐著兩張椅子,雙手放在肚子上,發出低沉的鼾聲。我示意老佘上前叫醒胖哥,老佘則伸手示意我去。
“是你提議拍照的。”我壓低聲音。
老佘幾經猶豫之後,小步上前輕戳了兩下胖哥的肚子,並沒有醒來。我用眼神告訴老佘使勁。第二次老佘加大了力道,戳的胖哥一驚,差點連人帶椅翻到在地上。擦了擦口水後胖哥貌似怒目看著我們,我一時有些驚慌的問道:“現在還能做不?”
“要幾個?”胖哥反問,眉頭舒展了一些。
“五個。”胖哥一聽數量還不少,馬上開啟爐子忙活了起來。剛才擦口水的手直接在有些發黑的圍裙上抹了抹,我扭過頭,當作沒看見。別看胖哥因為體重似乎行動不便,可手法熟練,煎餅果子不到一分鐘一個。不出五分鐘五個煎餅果子全部裝袋,熱氣騰騰。付錢時,我輕聲問了句:“能麻煩您幫我們拍個照嗎?”
胖哥有些疑惑的看著我,我指了指前麵的路口:“就那兒。”
荒涼的路口隻有幾盞路燈和背後亮著的廣告牌,我想胖哥始終也不會明白這幾個小青年為什麼要在這裏拍照,顯得多神經質啊。拍最後一張的時候,阿呆建議大家背對相機,舉起雙手做出展示肌肉的樣子,預示明天會更加努力拚搏。那一刻這個很傻的動作,竟然有一絲觸動我,不知為何。分別時,我把五個煎餅果子分給了阿呆,大索和草狗,給老佘時他沒要。由於天氣太冷,凍得快要失去知覺的草狗,捧著發燙的煎餅果子不停感謝我。嘴裏吃著一個,手裏提著兩個。
我說:“你吃煎餅也很有你的風格嘛!不用謝我了。”
今晚,幾個不知未來的年輕人在街頭完成了交心,轉身離開。回家的路上,老佘把剛剛那張背影的照片發在了群裏。夜裏的光線太弱,照片拍的並不清楚,噪點很多。加之昏黃色的路燈打下來的光,讓整個照片顯得年代久遠,平添了幾分惆悵。我拿著手機,反複端詳這張照片,似乎想從中找到某些關於未來的答案。可是哪裏有答案,不過都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