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井有珠討厭淋浴。
她並非對一看到自己就立馬作鳥獸散的女生們有什麼意見,或說對以安全起見為由、擅自把自己安排到最後一個進入女生浴場的蔣綾羅有何不滿。
事實上,她對洗澡相當有好感。
尤其是在經曆完各項考核後,要論最令人期待的事,非舒舒服服泡一個澡莫屬。
而擁有優秀隔音措施的浴場本身,也讓有珠回想起過去沐浴於靜謐山澗時的痛快。
因此,真正令她感到厭惡的,是把水不由分說地從上方淋下來、叫人聯想起雨季的花灑,以及——
鏡中的自己。
盡管出現鏡中的,是一個極有魅力的少女。
精致端莊的五官、雪白而細膩的肌膚、仿佛被月光祝福的銀色長發、凹凸有致的姣好身段、纖細而修長的四肢,似乎足以共鳴每個人靈魂的審美觀。
然而,這份美麗卻存在著致命的瑕疵。
一道巨大的十字疤痕,有如異物般印刻在少女的胸前。
對她而言,這正是恥辱、無力、軟弱的烙印。
一切的一切,令她不禁攥緊拳頭,狠狠地砸向一側的牆壁。
那段被視為“逆鱗”的記憶,又一次自腦海深處浮現出來。
……
我的記憶早已變得七零八落。
盡管如此,我還記得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
父母抱著大哭不止的我在一片漆黑的森林裏不斷奔走……為什麼要逃跑、要從誰的手裏逃跑,我都記不清了。
那時候,有一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在追趕我們。
一開始,還有許多跟我們一起逃跑的人,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了。
一見到有人倒下,父母就緊緊地捂住我的雙眼,然而慘叫聲、風雨聲、雷鳴聲、槍響卻依舊不絕於耳。
唯一能肯定的是,如果再不跑快一點的話,我們必死無疑。
“快到了,馬上就到停車場了!”
父親緊繃的麵容,終於變得明朗起來。
“我們隻要開車進入市區,他們就——”
砰。
父親的話語被一聲槍響打斷了。
回過神來,父親倒在地上,口吐鮮血。
“爸爸!”
我一邊哭著一邊幫父親坐起來,結果他卻沒有繼續逃跑的意思,反而從口袋中拿出了一把手槍。
“別管我……我走不動了,你們快走,我盡量拖住他們!”
“可是——”
“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早已知曉父親脾性的母親,隻是無言地流淚,把我從父親身邊拉開。
我跟母親,拋下了父親,繼續逃跑。
很快,背後傳來幾聲微弱的槍響,緊接著便被無情的雷雨淹沒。
即便如此,我跟母親仍舊深信,隻有離開這片森林,我們就能逃出生天。
事實證明,我實在是太天真了——
因為,最後等待我跟母親的,隻有一扇“地獄之門”而已。
在那裏,我遇見了惡鬼。
唯一的記憶是,掠過眼前的那道十字寒光。
回過神來,我跟母親倒在了血泊中。
母親被一刀兩斷,我也快要死了。
惡鬼俯視著我。
至今為止,我仍記得那雙眼瞳,透出異樣的神色——既非瘋狂,也不是憤怒,而是一股仿佛超脫於現世的寒冷。
可就在四目交彙的瞬間,不知為何,那片瞳孔中的冰原,燃起一絲微弱的火光。
毫無征兆地,他開口問道:
“你想活下去嗎。”
我拚盡最後一絲力氣點了點頭。
我必須活下去。
隻有活下去,我才能向這個奪去我一切的惡鬼複仇。
然而,惡鬼是個奇怪的男人。
雖然我視他為寇仇,他卻收養了我,還教我如何用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漸漸地,我開始懷疑他究竟是不是殺害我父母的仇人……
諷刺的是,我發覺自己連父母的樣子都忘得一幹二淨。
明明是他奪走了我的過去,結果我卻連被奪走的東西有多重要都記不清楚。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大概會變成一具仰賴憎恨而生的行屍走肉吧……這又跟死有什麼區別?
可當我下定決心要向他確認這一切時——
惡鬼,死了。
是被漆黑的劍士殺死的。
那一晚,同樣是一個雨夜。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
倒塌的房屋。
焦黑的梁柱。
充斥在眼前、燃起熊熊大火的廢墟。
在這個死亡的風景之中,惡鬼無力地倒在了另一個張狂身影的劍下。
一身宛若異形的漆黑鎧甲,散發著破滅的氣息,唯有頭盔之下的那雙眼眸,仿若兩團燃燒的黃金。
從它的雙眸中,我讀出了笑意。
嘲笑。
譏笑。
恥笑。
它在笑話又一次被奪走一切卻還是什麼都做不到的我。
在那一瞬間,各種記憶、感情雜亂無章地混在一塊,自內心噴薄而出的無明業火灼傷了喉嚨,我吐露出顫抖的聲音,不其然地胡亂揮劍相向。
“我要殺了你!”
理所當然的,我落敗了,難看地倒在地上。
鮮血和汙泥沾滿了全身,由於疼痛而無法動彈,手中劍更是被一刀兩斷。
就這樣子躺在地上,除了躺在地上什麼也做不到的我麵前——
它,又笑了。
“弱小如斯,你就連被殺的資格都沒有啊……嗬,看來雷心流也不過如此。”
“開什麼玩笑……我要殺了你!”
我不允許你否定我。
我不允許你否定雷心流。
我更不允許你否定教我雷心流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等到你獲得‘最強’之名後,再來殺你好了。”
所以,我要變得比誰都強大。
現在,我已獲得“最強”之名——
你就放馬過來吧。
這一次,我會切切實實地送你下地獄的。
一思及此,有珠一拳將鏡麵砸得粉碎。
她明知這麼做隻會帶來痛楚與水花,卻不曾料到接下來的發展會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樣。
宛若奇跡、或玩笑一般,在下一瞬間,她感覺到了某種熟悉的不協調感。
那,正是破滅的氣息。
不可能的……
怎麼可能……
“它”不可能在這裏!
“它”怎麼可能在這裏!
但是——
為什麼……自己會感到如此恐懼。
被埋藏於腦海深處的記憶,又一次衝破堤壩的阻攔,不由分說地將有珠卷入其中。
身體搶在頭腦給出答案之前行動起來。
隻因為——
不、去、不、行!
連花灑都沒來得及關上;
連膚發都沒來得及擦幹;
連外衣都沒來得及穿上;
隨行的,隻有一把未經過任何改造的太刀——
那是惡鬼留給自己的唯一遺物。
以金色相襯、飾以銅製浮雕的始端、白金相間的刀柄、與始端一樣以金色為基調的奢華刀鐔、如初雪般潔白無暇的刀鞘以及鋒芒內斂的清澈獠牙。
大業物·相州五郎入道正宗三世。
這是隻有麵對“它”時,有珠才會動用的“最終兵器”。
以最快速度穿過寂靜無人的更衣室,不顧一切地撞開大門。
在目睹到“它”的瞬間,有珠知道自己的眼球痙攣了。
不會錯的。
仿佛異形般的漆黑鎧甲;
如燃燒黃金般的可怖雙瞳;
那個張狂的身影,再度出現在自己眼前。
不過是四目對視而已,心臟就像是被狠狠地揪住了一般。
各種記憶、感情又一次雜亂無章地混在一塊。
“我記得、我記得……”
淚珠不住地自眼眶溢出,濡濕了淩亂的長發,滴落在刀柄之上。
“我記得你那雙眼睛!”
那雙俯視狼狽不堪的自己,發出嘲笑的眼眸。
那雙否定自己的生存價值,盡情譏笑的眼眸。
那雙奪去自己珍重的一切,瘋狂恥笑的眼眸。
眼前的光景,竟與那時候如此相似。
然而,不同的是——
這次,自己不會再輸了。
在極其劇烈的情緒波動後,抹去殘存的感情。
心境從未變得如此平靜,頭腦從未變得如此清晰。
在靜如止水的自我世界中,時間的流逝隨之緩慢下來。
“它”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一絲一毫,盡在掌握之中。
高速運轉的思考回路已經猜測出“它”可能使用的十餘種戰法。
有珠有自信將其全數擊潰。
如今,正處在極致平靜與殺意漩渦中的她,化為雷之魔神,渾身上下正釋放出比平常更強烈的光芒,四溢的電蛇恰如剃刀般無情地切割著地麵。
如今,存在於她心中的,就隻有深深銘刻的記憶以及沸騰不息的仇恨。
她隻知道自己費盡心血尋覓卻始終不得的仇敵,如今卻光明正大地如約而至。
所以——
“雷心流合戰禮法·電磁拔刀——”
以試圖掐碎刀柄的可怕力度拔刀相向。
“崩雷!”
閃耀著湛藍電光的銀刃以銳不可當的壯絕氣魄橫掃眼前一切,其中迸濺而出的轟鳴與光熱,奪走了一切聲音與色彩。
這一擊,無論是力道、起勢、角度、速度,一切完美無缺。
然而,令有珠萬萬沒想到的是——
即便是被電漿之刃命中,卻依然無法傷及“它”絲毫。
正如字麵意義所描述的那樣。
不……豈止是毫發無傷,對方還要輕而易舉徒手接住刀刃。
堅硬手感自刃部而出,傳向手心,讓寄存於雙臂之中的骨肉、神經為之顫抖,令有珠不禁產生某種錯覺。
簡直就像是揮劍斬向山脈一樣。
怎麼可能……
即便擺在眼前的現實,有珠都覺得難以置信。
此時,“它”仿佛看穿了有珠心中的震驚般抬起拳頭。
有珠仰望到了自己的“死”。
月夜猛獸似的巨大殺氣,正如滔滔不絕的洪水一樣,從漆黑的鎧甲縫隙中湧出。
動搖了。
恐懼了。
要被殺掉了……
有珠陷入呆滯,接下來會有什麼下場,也變得心照不宣。
假如要說的“錯誤”的話……啊,那一定是那個吧?
妄圖用凡人之力擊潰鬼神而招致自身的毀滅,這就是那個“錯誤”吧。
死,將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毀滅一切敢於冒犯之物。
絕對無法回避的死神。
頃刻間——
釋懷了。
醒悟了。
理解了。
因為——
它是純粹的“死”。
它是純粹的“惡”。
它是純粹的“滅”。
它是純粹的“魔王”。
欲以凡人之身滅殺魔王的自己,方才是天真得不可救藥……
然而——
宛若斷頭台的拳鋒,卻遲遲沒有落下。
“啊……”
隻見漆黑的鎧甲發出不成語調的慘叫,突然鬆開刀刃,轉而死命抓住揮向有珠的拳頭,像是要摔倒般向後踉蹌,那狂態叫人不寒而栗。
更令有珠感到詫異的是——
“不要……這樣……櫻井、快跑……”
“它”……在叫我逃跑。
自鎧甲傳出了似曾相識的聲音,她卻已經沒有餘力去辨識聲線的所有者究竟姓甚名誰。
能確定的事情,隻有一件——
先下手為強!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迅速奪回太刀的控製權,將全身之力傾注於一擊之上——
無論怎麼看,這都必定是蚍蜉撼樹、螳臂擋車般的無謂反抗。
然而,這一回,利刃卻徑直貫穿了“它”的胸膛。
雖然隻有短短的一刹那間,有珠的視線再度與“它”重合。
那雙眼眸,不再是透露出瘋狂與嘲弄的黃金瞳,而是……相當正常的眼神——
就像是正常人那樣。
可沒等櫻井有珠來得及細看,“它”就被長刃上裹挾的巨力撞入一側牆壁中,掀起巨大的塵埃。
“成功了……嗎?”
老實說,有珠沒有相應的實感,反而是緊握刀刃的雙手……顫抖不已。
與之相類似的戰栗感,沿著脊髓,蔓延全身。
身為武士,少女未曾犯下自己的原罪。
她記得惡鬼曾對她說過,如果能手刃他人,就會獲得淩駕一切的強大意誌力。
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如果確實如此的話,自己為何會如此動搖……
“它”是嘲弄自己的人生的仇敵。
“它”是否定自己的價值的仇敵。
“它”是奪去自己的一切的仇敵。
自己隻是把逍遙法外的殺人鬼打下與其相符的地獄而已,這究竟有何不妥?
所以說——
自己為何要刻意移開視線?
自己為何不敢直視被手刃的仇敵?
長久以來自己付出的努力與血汗,不就是為了今天嗎?
根本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有珠如此鼓勵著自己,驅使著僵直的雙腿,走向敗北者的墓穴。
揚起的塵埃漸漸消退,仇敵醜陋的屍骸必將暴露於眼底。
但是——
“……為什麼會是你。”
在目睹到仇敵真麵目的一瞬,櫻井有珠隻覺得雙腿發軟,像是無人理會的笨蛋般跌坐在地。
她對那張沾滿血汙的臉龐尚有印象——
就是昨天以歪門邪法辱沒自己武士尊嚴的懦弱少年。
“不、不對……這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就像是為否定眼前的光景般,有珠拚命搖頭。
仿佛隻要搖頭,自己就能從這場噩夢中醒來。
“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他不是殺的……他不是我殺的……我真正想殺的是——”
可無論她如何否認,都無法改變插在少年胸膛上的利刃仍殘留有自己的體溫這個事實。
不……不僅僅是那裏,臉上也有……溫暖的液體——
紅色的,異常溫暖,比火焰還要溫暖。
順著額頭的弧度,伴隨著體溫的餘熱,那抹殷紅滲入了眼中,一直浸透到眼球的深處,印落在視網膜之上,化作絲絲漣漪,將眼前的光景一同染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神經仿佛要斷裂般狂暴地衝激著體內的每一個角落。
指尖、嘴唇無不顫抖著,全身發冷,快要被凍死似的。
“嗚嘔!”
胃液倒流。
胃裏東西半點不剩地湧出來了。
食物也好,胃液也好,血也罷,混著滿臉的淚水吐著,像是要把整個胃都嘔出來那樣地吐著。好像吐完之後就能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吐下去一切就能回歸正常。
暈眩。
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與此同時,耳畔傳來了急促而模糊的嘈雜聲。
“櫻井有珠……你涉嫌謀殺現役特務……你現在已被風紀委員及警備隊完全包圍了……我以教導主任蔣綾羅的名義命令你……馬上放下武器投降……否則的話,我們將對你采取必要措施……”
緊接著,有珠隻覺得自己被人狠狠摁到在地,脖子一涼,意識便墮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
二十分鐘前。遠東聖瓦爾基裏學園中央指揮室內。
自昨日探望易天樞以來,香格拉蒂就不曾離開這個房間,她的視線更不曾離開麵前巨大的熒幕。
在恰如觀眾席般錯層結構的三段控製台中,十餘名工作人員正有條不紊地對學園內部各處設施進行實時監控。
原因無他。
就在昨天,作為學園長的香格拉蒂向全體教工人員下達三級戰鬥準備。
布下的“暗哨”,終於響起刺耳的警報。
“警告,偵測到12級心象力場,波長確認——‘Rheingold’(萊茵的黃金)再次開始活動。”
“嗬,‘機器’就是‘機器’,都過了多少年了,居然還以為利用電子欺瞞就能掩人耳目——傳我命令,立即封鎖所有‘黑箱區’的隔離牆及閘門!”
“不行,‘黑箱區’拒絕執行封鎖命令!”
“謔,沒想到還留了這麼一手……馬上切換備用線路。”
“切換備用線路成功——已成功封鎖所有隔離牆及閘門……等等,Rheingold開始攻擊備用線路!”
“想反客為主麼……立即切斷Athena(雅典娜)與‘黑箱區’的物理鏈接。”
“已切斷鏈接。但是……Rheingold開始移動,已、已突破第一層隔離牆!預計還有八分鐘到達地麵!”
“連核掩體工事都指望不上麼……”
盯著熒幕上的戰況,香格拉蒂發出嘀咕。
熒幕上象征著Rheingold的光標正不斷前進,簡直就像是將固若金湯的防禦工事當作不存在一樣。
“預計目標會在哪裏出現?
“目標正朝體育館方向前進!”
香格拉蒂很清楚,那裏正是新入生的體檢地點。
“哪裏人多往哪裏鑽麼?學生疏散情況如何?”
“已發布避難警報。不過在這個時段,大部分學生已回到生活區休息……不對,還有一個學生滯留在館內!”
“是誰?”
“隸屬於一年級的櫻井有珠。”
“又是這個臭小鬼!在深山老林裏呆太久連人話都聽不懂嗎?”
盡管香格拉蒂嘴上不饒人,但她還是十分關切地問道:
“那現在能直接聯係她本人嗎?”
“不行,因為剛才遭到‘Rheingold’攻擊的關係,Athena的數據鏈還處於恢複狀態……”
“……看來是被‘她’擺了一道呢。”
香格拉蒂唯有暗自攥起拳頭,咬牙切齒。
“事到如今,隻能讓老師們出動了——命令學園內全體現役、退役特務攜帶‘特殊子彈’……”
“來不及了,目標突然加快了速度!距離與櫻井有珠接觸尚有十秒,現在開始倒數——十、九、八、七……”
“這是怎麼回事!”
“三、二、一——目標已與櫻井有珠接觸!”
“已經太遲了嗎……”
香格拉蒂的腦海中已經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相應的慘狀——
即便櫻井有珠作為樹不子的確是不世出的天才,但也絕不可能敵得過“Rheingold”。
然而——
持續高鳴的警報,突然停下。
指揮室中,包括香格拉蒂在內的全體工作人員都不約而同地為屏幕上顯示出的某個事實而感到震驚。
“Rheingold”的信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
“數據鏈已恢複……等等,似乎還有另一個學生滯留在接觸現場。”
“……另一個學生?”
“是與櫻井有珠同屬一年級的——”
在操作員讀出那個名字的一刹那。
“易天樞。”
香格拉蒂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