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首先掃向房間的最前端,黑板的側麵是一個姑且四平八穩地釘在牆上的小牌匾,上麵的字體和修飾很是俏皮,最中間的三個字是“美術社”。
啊,美術社?美術社……該說是原來如此嗎?
我這個時候才開始留意到303室內似乎沒有開空調,和走廊一樣熱烘烘的。
朝與門相對應的方向看去,在致密的鐵柵欄對麵,幾扇外開的鋁窗張開著不大不小的角度,不時送來一股聊勝於無的涼風,室內一股秋初的燥熱混合著稀薄的有機異香,托這氣流的福才沒有變得太過濃烈。
這應該就是樊新知沒有開空調的根本原因了吧。
顏料味需要通風,說不定顏料本身也需要風幹,既然如此就非得開窗不可,開空調也就不可能了。
那幾扇窗戶打開的幅度有點小,風是不是可以再大點……
我心裏這麼想著,自作主張地朝窗邊走去。
“哎,哎,別開!已經很大了,再開和關都會很費力,而且也多不了多少風!”樊新知像是頭頂有眼睛似的,一邊埋著頭搗鼓他的東西,一邊大聲製止了我。
“誒。”
這話可就很奇怪了,畢竟從遠處看這幾扇窗戶還是幾乎和牆麵平行,根本就沒打開多大的角度啊?
不過當我再湊近了幾步之後,我發現我一開始的判斷還真有點兒問題。
與301室隨便的鋁塑材質的對開窗不同,303室這些大教室使用的是一係列結構複雜的鋁塑複合窗。
這種窗戶的窗葉並不是簡單地利用某一側的軸承機械固定在窗框上,而是間接機動地通過幾處支撐結構與框體相連接,所以當打開這種窗戶的時候,其實是上下均勻用力,將它推“出去”而打開的,所以即使推到很遠的程度,看起來也還是和平行差不多,而事實上這個時候窗扇的四邊都與窗框相疏離,通風量其實是很大的。
而當我認識到這一點後,我也很快一並認識到,我感覺熱似乎真的和窗戶大小沒什麼關係,感覺風小也是一個原因,因為今天室外的風是真小……真不愧是秋老虎啊。
這種天氣還要自作主張地來學生會折騰,我這個選擇可真是做的……
“哎?”
這麼說起來。
“樊學長,以前還都沒看你們部室晚上有人,你們怎麼今天晚上突然來這裏工作了呢?”
“哎,這個的原因。”
樊新知終於又抬起來一次頭,大方地“哈”了一聲。
“當然是因為人都被——我是說,文化祭快來了嘛,有很多工作沒做完,所以我多抽點時間來趕一下。”
“啊哈哈,那還真是辛苦啊……”
這就是所謂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嗎。
說是光鮮亮麗的文化祭,實際上為了那三天的光鮮亮麗什麼的、充滿成就什麼的高光時刻,背後到底要準備多久,想想還真不知道到底劃不劃算呢。
社團展示成果,班級促進友誼團結,學生會的收獲又到底是什麼呢……主持活動的經驗?履曆?對於我來說這種理由倒是挺充足的,不過對於其他人來說,真相到底如何,不得不說還真是件神秘的事兒。
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悄悄地透過門縫去看301室的情況,不過那邊依然是漆黑一片,於是我選擇收回視線,繼續打量著樊新知的美術社。
石膏,畫板,畫架,還有掛著鎖半掩著裝著畫具的儲物櫃,在儲物櫃的側麵齊齊整整地擺著幾個一本正經的,帶著一點兒斜角的工作台,我說不清那是幹什麼用的,不過看樣子積了不少灰,應該是臨淘汰的過時複雜器材吧。
回頭看房間中間的樊新知,他使用的工作平台就很簡單,一畫架一畫板一畫布而已,就像那些影視劇中充滿詩意的寫真者一樣。當然他使用的畫具和顏料倒是看起來特別複雜,不過單論前麵那部分,和那些積灰的工作台應該是天壤之別了吧?
既然注意到了樊新知的工作狀態,就不得不順帶留意一下他的工作“對象”,於是我這個時候才忽然發現,他的前方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咦……”
“好了!那麼這一層就算是鋪的差不多了……”
也就在這時,樊新知把他的畫筆丟到一旁,用力伸了個懶腰,抬起頭,正好和我四目相交。
“司si,呃……學弟?你在看什麼?”
我叫司思儀啦,名字真的有這麼難記嗎。
算了,這個暫且不管它。
“學長在畫什麼?”我小心好奇地往樊新知背後湊。
“油畫。”樊新知一本正經地答道。
“呃,我想問的是……”
看你這畫布上一大層厚厚的顏色,就算是我也能看出來是油畫啦。
我小心地朝樊新知的對麵,也就是畫架的後方,再仔細眺望了一番,好確認我自己有沒有遺漏什麼東西——但是確實什麼都沒有,莫非樊新知在畫窗戶?
“……學長你在畫的‘東西’是什麼?我是說‘對象’,正在試著畫出來的東西是什麼東西的樣子?莫非你沒有直接照著參照物畫嗎?”
“為什麼一定要有形的參照物?”
“啊……啊啊?”
樊新知飛一樣地轉身一百八十度看向我,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一大半下來。
“藝術一定要小心翼翼地,卑躬屈膝地去模仿什麼嗎,你們為什麼都有這種想當然的想法,藝術原來是這麼容易瞧不起的東西嗎?“
“哇、哇啊啊……”
好像生氣了!?
“對不起……”我趕緊合掌認錯,“我沒有刻意冒犯的意思,我內心裏一直都覺得會畫畫的人很厲害的……隻是理解稍微有點偏差而已,還請前輩多多指正!”
“畫畫,嗎。”樊新知沉鬱鬱的臉定格下來,眉毛、眼角那部分帶著詭異的眼神朝我一挑。
“呃呃……”
怎麼感覺樊新知好像更生氣了?
不過沒過一會兒,“算了”——樊新知這樣說著抱起雙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開始挪動他的畫架。
“藝術本質上是一種表達。”樊新知把畫架挪到窗戶附近,平心靜氣地說道,“你們總是看到有人寫生,努力把自己的顏料和碳素組織成盡可能接近對方的形態,這其實是一種比較低級的認識……”
“低級,嗎……”
“但即便如此,他們的畫作本質上也蘊含著自己的視角和自己的解讀,搞繪畫的,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參照物是物體這樣的說法,有的時候繪畫的內容會涉及這些實際存在的物體,但他們從來不是什麼參照物,更不是什麼源頭。”
樊新知冷冷地看向我,“你懂了嗎”地,這樣注解了一句,有節律地透出不屑的鼻息。
“真正的參照物是自己的思維,自己腦海中的意識、視角、思維、理想和願望的流動,不能捕捉到自己心願的形狀,去和自己的畫筆和顏料自如結合的人,根本就沒有資格和藝術的名字相提並論吧。”
“唔……藝術啊……”
一邊聽樊新知這麼說著,我一邊不由自主地把視線移向教室前方的那枚“美術社”的掛牌。
一開始以為這裏是比較樂樂嗬嗬,悠閑的寫寫畫畫的愛好者聚集地的美術社團,沒想到專業的等級竟然如此之高,既然如此,說是“藝術”,也沒什麼人會反對吧。
看樊新知晾在窗子側麵的畫作,似乎還是半成品,畫麵裏沒有輪廓,幾乎全局都是一種非常沉鬱的暗色調的運用,但同時也能看出微妙的層次感和運動的感覺……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具體評價美術作品,不過單從第一感覺上來看,就能知道畫出他的絕對不是等閑之輩。
“這幅畫的基調,你可以大概理解成夜空。”樊新知主動介紹道,“現在已經鋪完色了,隔天我應該還要再在此基礎上補不少細節。我想在這裏麵表達一種清晰的眷戀和一種模糊的光明的交彙衝突,代表一種過去和未來的感受,你覺得怎麼樣?”
“唔……”
樊新知不這麼說倒還好,我還能有一些畫麵裏那種“明明沒有輪廓卻能從裏麵看出很多東西”來的感覺,結果現在被他具體一解釋,我反而是越看越糊塗了。
這就是所謂的沒有藝術天賦嗎。
“確實挺、挺厲害的,感覺很有內涵呢……”
接……接下來該怎麼搭話?
“哢咚”。
“啊,等、等等一下!”
好巧不巧,走廊外某個方向似乎發出了一陣動靜,可算是幫了我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