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

天色漸亮，微光四溢，本就無根的霧氣散開，整個村子忽然就活了過來。農人早起，做飯洗衣。晨煙消退，村裏土路上出現幾個瘦小的身影，互相追逐打鬧著上學去。

剛吃過早飯，齊佳便匆匆催促裴落出門上學。今天對車門川小學，抑或是車門川村來說，都是極其隆重的日子。

車門川地區偏遠，校舍破舊，經一個到此采風的自由攝影者通過媒體曝光後，上級經過勘察後，決定撥款重新修建校舍。

今天是款項交接儀式，縣鄉很多領導都會到場。上午十點，交接儀式正式開始。台上一排領導坐開，老師們與學生則在台下站得端正。

不遠處的土操場上，還密密麻麻站了不少村民。在他們看來，車門川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上一次這樣盛大場麵，還是村主任家二虎結婚宴請全村那次。

今日薛姨也來了，齊民皓本也要來，臨出門前想起要把後山的幾棵大樹砍了，便交代薛姨先去，他晚點就到。

儀式開始後，領導先講了話，校長也拿稿子發表感言。裴落打著哈欠扭頭看齊佳，見齊佳在認真聽講，隻好在一旁百般無聊玩著地上的雜草。

又聽了好一陣，覺得實在無聊得打緊，看準老師沒有注意到她，便一溜小跑從人群裏溜了出去。

儀式進行到交接款項的環節，台下村民熱烈鼓起掌來。薛姨在人堆裏也看得起勁，看到眾人鼓掌，也高興地跟著拍手。正在興頭上，忽然衣角被人扯了一下，她回過頭看到是村裏的李二狗，又示意讓她過去。

薛姨有些奇怪，但還是從人群中走了出去。李二狗喘著粗氣，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快回家去，你家男人被樹砸了。”

薛姨這才慌了，也不顧台上怎樣熱鬧，急急往家的方向跑去。剛跑了兩步，鞋子掉了一邊。她又匆忙要穿，心裏緊張，半天穿不上，隻好光著腳跑了。

李二狗回頭看到學生堆裏坐得端正的齊佳，隻道事態緊急，忙忙拉了齊佳過來，還未把事情始末說完，就看到男孩似箭一般飛奔而去。

才剛到家，進門便聽到薛姨低低的哭罵聲。齊佳已知情況不好，進了裏屋，看到齊民皓平躺在炕，頭上猩紅一片，薛姨哭著俯在一旁拿著毛巾擦血，手不時地顫抖。他連忙扭身到外屋拿盆接了水，不消半會，盆裏滿是刺眼的紅色。

這時李二狗帶了村裏幾個男人進來，薛姨忙到裏間拿了錢，又囑咐齊佳好好待在家，便匆匆與李二狗幾個把齊民皓抬了出去，卻是往鎮上去了。

裴落摘了一大把野菊花，蹦蹦跳跳回到家，隻見大門敞開，也不聞人聲，轉到裏間，看到齊佳愣愣坐在炕上，眼眶微紅，忙問發生何事。

待她明白過來，又因涉世不深，不知如何安慰齊佳，隻好退了出去。晚上又學著母親的樣子做了晚飯，齊佳隻推說不餓，心裏卻是悶地打緊。

等到晚上十一點，仍沒有齊民皓消息，他隻好草草洗過澡，也不做老師布置的作業，回房睡下了。

第二日，齊佳上課時一直心不在焉，中午放學回家，看到薛姨站在門口低聲抽泣。他正想進去，卻被薛姨攔住了，她哽咽著道：“你好生進去跟你爸講話，都順著他，啊。”

進了裏間，看到齊民皓躺在炕上，頭上纏著紗布，額頭上還有未淨血痕，臉色蒼白，卻是半醒著的。

他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隻輕輕上去握了齊民皓的手，喚了聲：“爸。”

齊民皓幹裂的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隻示意齊佳靠近點，翻他貼身衣物。他雖不解，可還是照做了。

他把手伸進齊民皓破舊衣襖，翻開汗衫，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上麵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

“這是，你……你”，齊民皓每說一個字，似要用盡全身力氣一般。齊佳忙叫他停下休息，聲音帶著哭腔。男人緩了緩，忽而又開始劇烈咳嗽，又生生吐了大口濃血。

齊佳看懵了，好半會才朝門外大聲喊薛姨，薛姨本在門口候著，聽到齊佳一喊，連忙跑進裏屋，一看地上一淌血，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齊民皓示意薛姨過去，低低說了幾句，薛姨邊躬身邊捂著嘴哭，齊民皓嗚咽半晌，身體徑直用力地動了下，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淚眼滂沱，悲痛難忍，卻出不了聲。薛姨抬頭，看到眼前男人已兩眼緊閉，已然撒手離去。她頓時無力癱坐在地，不禁放聲大哭。

兩天後，齊民皓出殯，村人都來送行。齊佳頭戴孝帶，身著孝服走在隊伍最前頭，後麵跟著薛姨、裴落。村裏出錢請了樂隊，又叫了幾個年輕後生幫忙抬棺，一路上奏著嗩呐，鑼聲，敲敲打打送了齊民皓最後一程。

燒完紙，裴落來叫他回去。齊佳不言，隻是久久立在原地，風起，黑色煙灰飄飄揚揚地飛了開來，他看著黑色斑點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又隨著秋風，猶如齊民皓般，一並離他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