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爹爹上門說婚嫁一事,已經過去了兩月有餘。
兩個月來,鄭沉薌一直在鄭家之中,搜集著各處的資料。
她已然知道那日上門提親之人,是市舶司提舉李嶠章,但卻無法知曉,李嶠章是為誰來提親。她本想遇見李去塵,或者李墨梅問問,但奇怪的是,這兩位家中的常客,卻許久不露麵了。
父親那邊帶來的,全部都是好消息:新河窯坊那邊,周雲天做了一套名為“江山勝覽”的瓷器,看過的人都驚歎不已。沉薌讓瓷寶前去看過,瓷寶回來,將那套“江山勝覽”如何如何,圍觀人的反應如何如何,說了個天花亂墜,沉薌邊聽邊笑,內心寬慰。
這兩個月,周雲天托人送來了兩件瓷器。
一件是一個方形的大魚缸,魚缸底部,繪著的正是“江山勝覽”的微縮全圖。隻是在圖景的另一側,繪著一個凝望的背影。那日沉薌給魚缸倒上水,水光瀲灩之間。原本寫著“江山勝覽”四個字的一側,出現了另外四個字“隻為一人”。沉薌見了,自然是喜不自勝。
另一件是個瓶子,上麵畫著一朵紅色的大牡丹,背上是唐朝著名女詩人“文妖”薛濤的牡丹詩,詩曰: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隻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閑共說相思。
旁邊又題了四字:花期可待。
一切都是如此順利。順利得讓沉薌覺得心慌。
——難道那些可能發生的阻礙,都是錯覺?
時間飛逝,很快便到了那一日。
宿覺碼頭上,鄭擎亭與李嶠章站於風帆漸起的“鄭利號”前,頻頻向前來相送的人拱手。
新河窯坊全部窯匠全體出動,將一籮筐一籮筐的“江山勝覽”運送上船。
新河窯坊出品的所有瓷器,采用了鄭家獨有的“發苗法”進行包裝,將瓷器分門別類擺好,在每個瓷器與瓷器之間撒上稻穀,而後用稻草捆紮結實,再一摞摞地放入竹筐之中。接下來幾日,便定期在籮筐上澆水。那些稻穀殼便能發出芽兒來。這些芽兒會將瓷器之間的間隙塞滿。
有人曾試過,將這樣的“瓷器稻草捆”丟出去直接落地,裏麵的瓷器完好無損。鄭擎亭為其取名“發苗”,亦是討個“日日高升,財源廣進”的彩頭。
良辰吉日,“江山勝覽”裝船遠航,首批自然是去往臨安,麵呈工部的諸位大人。獲得工部肯定後,便可在臨安鄭家經營的店鋪中進行展玩、售賣。
手下搬來太師椅,李嶠章站了上去,說道:“良辰吉日,這江山勝覽出海,是鄭家擎亭公的大事,是甌窯行當的大事,更是我向麓城的大事。本官定當竭力為民,上書工部,竭力推薦。讓我向麓城的江山勝覽,成為我大宋的江山勝覽!”
眾人的喝彩歡呼,在埋頭搬竹筐的周雲天聽來,幻變成了他與沉薌喜結連理的祝賀。
“江山勝覽定成!我與沉薌之事也定成!”他被喜悅推動著,有使不完的力氣。
接下來的日子,各人的生活照舊。但還是有些許不同尋常之處:
“江山勝覽”正式開爐煉製期間,李墨梅總是會來新河窯坊幫忙,但自從“江山勝覽”裝船發出之後,李墨梅便沒有再來過新河窯坊。
對此,周雲天並未察覺有何不對。他的心中,除了沉薌與甌窯,裝不下其他事物其他人。
沉薌在鄭家大宅中,每日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但有一事讓她覺得很奇怪,若是按照以前,像“江山勝覽”進臨安城呈於工部這種大事,父親他一定會親自主持,親身前往。但這一次,“江山勝覽”在宿覺碼頭演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出航禮後,鄭擎亭並未跟船出發,甚至事後都不再提起過問。
有時候,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有時候,沒有消息則蘊藏巨大危機。沉薌深知這一點,可惜她隻能深在閨中,她隻能頻頻派瓷寶出去,卻也打探不到任何消息。
等吧......等吧......等到滿載“江山勝覽”的“鄭利號”歸來,一切終將有個結果。
宿覺碼頭近幾日有點清閑。
清閑的原因,是每一條船上負責觀天象的火長,都在雲氣湧動中,推測出了海上的亂象。近日雖無狂風,卻有亂流。在茫茫大海之上,亂流行船,無異於摸黑趕路。因此家家都暫時按兵不動,至於那些此刻已經在海上的,就隻能自求多福了。
甌江江麵上,遠遠地出現一個黑點。各守船火長們遠遠望去,不禁在心底叫了個好。
這是兩個月前去往日本國的“德和號”。正常十日抵達,在日本國休整一個月返航。顯然,在回來的途中,受困於東海亂流。但畢竟還是平安歸來了,這定是“德和號”綱首馮老大與火長衛浪的掌船技術了得!
馮老大站在船頭,望著宿覺碼頭,布滿血絲的眼睛,也遮擋不了安全歸航的寬心。他回頭看了一眼衛浪,這小子依舊穩得如同茫茫海上,懸於天邊那厚厚的雲層。
這時,在“德和號”的一層,出現了另一艘船影,衛浪喊了一聲:“是鄭利號。”
馮老大不禁撫掌大笑:“夥計們,與鄭利號同時歸航。今日,我們也能蹭一蹭擎亭公的紅毯了!”
話雖如此,馮老大卻立刻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
距離宿覺碼頭越來越近,按正常情況來說,鄭家的百子炮已經放起來了,宿覺碼頭也已經是一片紅色了。——但沒有,宿覺碼頭隻是站著一群人,遠遠望去,像是落滿鴉群的枝頭。
再靠近些,馮老大仿佛都聽到群鴉發出蕭瑟的,不吉祥的“呱、呱”聲。
“德和號”緩緩泊入船位,馮老大抬起手臂,這是告訴船員:先按兵不動。靜靜看會兒熱鬧。
“鄭利號”終於靠岸了。“鄭利號”綱手李老大抬眼看到馮老大,隔著船麵無表情拱了拱手,算是打過招呼。而後做了個手勢,船上的夥計們就開始一筐一筐地往下搬瓷器。
若是換做往常,這個過程定然是興高采烈的,運送了那麼多貨物,行了那麼久的船,如今終於靠岸,所有人都會是拚勁全力。仿佛不拚這最後一下,就對不起海上動輒月餘的顛簸。
但今日的“鄭利號”,每個人都是沉默的,更有臉上帶著憤恨的。
這太不尋常了。即便見多識廣的馮老大,一時也想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甚至產生了一個念頭:
“是鄭家的擎亭公出什麼事了?”
碼頭之上,馮老大認出了一批人:那是新河窯坊的窯匠們。
第一筐貨物崗落地,新河窯坊的大司務黃世澤衝到筐前,伸出大手,去撕開綁著的稻繩。那稻繩紮得嚴實,但黃世澤不管不顧地用一雙大手去扯它們。馮老大看著都不自覺皺起了眉頭,他都能看到黃世澤掌心已經勒破,滲出血來。
“鄭利號”綱手李老大邁下船來,遞給黃世澤一把刀,黃世澤執拗地沒接。倒是他身邊的徒弟周雲天接了過來,切開了稻繩。
裏麵的瓷器露了出來。
更準確地說:是碎裂了出來。
那原本捆得結結實實,應當完好無損的瓷器,此刻就像瀑布一樣,順著竹筐的破口“流”了出來,碎裂了一地。裏麵還有沒碎裂的,但也能看到處處破口。
黃世澤仰天長歎,指著一邊的周雲天大喊道:“做成這樣!有什麼用!你是罪人!你讓新河窯坊丟臉!讓鄭家丟臉!讓我向麓城所有的甌窯窯匠丟臉!”
馮老大突然想起數月前,也是在此發生的那一幕:黃世澤激動地對周雲天說:“你真是甌窯古往今來第一人”。
彼時此時,天上地府。
那周雲天呆呆地站在原地,木然看著一筐又一筐瓷器被丟下船。
這時,不遠處馬車嘶叫,是市舶司提舉李嶠章來了。
李大人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陰沉。
“千不該!萬不該!實在不該!”李嶠章指著那一捆捆丟在碼頭的瓷器,喊道:“昨日才收到工部的信,每一句都是訓誡!居然將這樣的東西送過去!”
旁人見李嶠章來了,趕緊圍了過來,一臉震驚問道:“李大人,這新河窯坊的江山勝覽怎麼了?”
李嶠章手中高舉工部寄來的信件,說:“工部厲文棟大人與我是莫逆之交,這才私下寫信告知我,此事也就到他這兒過了,沒有對向麓其餘工匠行當名譽造成損害。”
說完,李嶠章喘了口大氣,打開信件說:“工部訓誡:此套瓷器過分追求瓷麵油潤,卻讓瓷片易裂易碎,求奇而失本心,非匠之正道。望向麓各坊引以為戒,恪守匠心。”
看客們把伸長的耳朵和伸長的脖子縮了回來,竊竊私語了起來。眾人看黃世澤與周雲天的眼神,也從疑惑不解,到不屑鄙夷。
“德和號”上,馮老大皺起了眉頭;衛浪那平靜如海天一色的臉,也卷起了波瀾。二人同時低聲說了一句:“不應該啊!”
李嶠章盯緊黃世澤,逼問道:“這套什麼勝覽,你們打算怎麼處理?”
黃世澤顯然受了巨大打擊,雙眼無神的看向周雲天,憤怒且虛弱地說:“你煉的,你決定!”
李嶠章靠近周雲天,誰也沒聽清他在周雲天耳朵邊說了什麼。就見周雲天愣了許久,終於,還是一句話都沒說,然後他開始將一捆一捆的“江山勝覽”割開,然後,他開始將一套套瓷器砸碎,直接砸在了宿覺碼頭的江岸邊。
所有人都驚呆了,沒人上前幫忙,也沒人上前阻止。就眼睜睜看著周雲天拆掉一捆,砸去一捆;拆一捆,又砸一捆...宿覺碼頭的江岸邊,很快便布滿了一圈瓷器碎片,望去如同雪落黑山,白浪卷堤,誰也不認得這曾經是什麼“江山勝覽”。
最後一捆瓷器終於摔完,周雲天的臉色也變得與那瓷器一樣,死灰且慘白,他還是一句話都沒說,眼睛空如墨夜,那成片成片的瓷器碎片,映不入半點他的眼中。
李嶠章拱拱手說:“希望諸位記住這次匠行恥辱,也希望各位明白擎亭公的信譽與決心:若鄭家貨品有缺憾,寧可砸碎,也不會讓他們流入民間!”
眾人望向江岸的碎片,紛紛叫好了起來:“擎亭公真是我向麓城最講信譽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