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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夢密碼江山夢密碼
陳釀-顏語城

第6章

鄭擎亭帶著孩童,向新河窯坊走去。

這小小的向麓城,塘河交彙,如同棋盤;向麓人最引以為傲的光祿大夫、文定公葉適曾有文曰:“昔之置郡者,環外內城皆為河,分畫坊巷,橫貫旁午,升高望之,如畫弈局。”

各種大大小小的工匠坊,如群星般散落在這天然的“棋盤”之上:窯坊、船坊、紙坊、繡坊、傘坊、漆器坊、織染坊...

向麓城的匠人匠藝冠絕八百裏甌江,每個行當都有翹楚,若說到窯坊,佼佼者有三:城東的華蓋窯坊、城西的紅霞窯坊、城南的雁池窯坊。這三座窯坊,呈三足鼎立之勢,各地商人在向麓訂購陶瓷器具,也必是在這三家中擇其一。

但鄭擎亭做生意,有自己的思量,他覺得這“三足”生意太好,難免店大欺客,不思進取。因此他來到向麓後,特意去找那些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小窯坊,他想扶植屬於自己的窯坊。就這樣,他遇到了野心勃勃的新河窯坊司務周勁風,二人一拍即合,眼看就要一展拳腳一番,不想變故來得太快——

周勁風有了鄭擎亭做靠山,整日想著他這小小的新河窯坊能立刻超越華蓋、紅霞、雁池三坊,得意之餘便到處吹噓、與人鬥酒。一晚又是外出飲酒,卻徹夜未歸。第二日一早,便被人發現,屍身飄於新河之上。

接著,就是還未在向麓城站穩腳跟的鄭擎亭家中突燃大火,燒毀了鄭擎亭的一切。

如今再次踏入新河窯坊,鄭擎亭的內心何止百感交集。

新河窯坊冷冷清清,迎上來的周勁風的徒弟黃世澤。雖說是徒弟,但黃世澤的年紀,其實並不比周勁風小多少。

黃世澤見到衣物殘破、麵色灰黑,還抱著嬰兒的鄭擎亭,顫聲拜道:“鄭大官人,您這是怎麼了?”

鄭擎亭嘶啞地說:“不提那些了。我今日來,是想跟你說兩件事:第一,無論如何,你都要把這新河窯坊撐下去,待我度過這一劫,再回向麓,幹好你師傅與我的未竟之事”。

提到師傅,黃世澤雙拳緊握,全身顫抖,大滴大滴的淚珠墜於地上。

“此人雖愚鈍,但卻忠厚沉穩,值得托付。”鄭擎亭暗想,接著繼續說道:“至於這第二件事,我要送你一個徒弟,你要好生照顧他,他資質不凡,將來必成大器。”

說罷,鄭擎亭將躲在身後的黑泥孩童帶了上來。

黃世澤看到這麼個泥娃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蹲下身來手忙腳亂地一番。最後才想起把孩子帶到了窯坊的大水缸邊,舉起大瓢給泥娃娃洗澡。

在新河窯坊,這娃娃洗去了一身黑泥;黃世澤又去取來一套最小的窯工服披在娃娃身上,那窯工服對娃娃來說也是甚大,手兒伸不出,下擺拖著地。

繈褓中的鄭沉薌,此時瞪大了眼睛,盯著娃娃,開心地笑了。見鄭沉薌笑了,那娃娃甩著袖子轉起了圈圈,他一轉,鄭沉薌便一笑;又轉,再笑;一個轉個不停,一個笑個不停。

見此情景,鄭擎亭和黃世澤都笑了。

二人越笑越大聲,笑聲回蕩在清冷的窯坊間,是七分悲涼,亦有三分豪氣。

笑這命運多舛,笑去胸中憤懣,也盼望著,能笑出未來的通途。笑著笑著,豪氣便有了七分,乃至十分。

臨別之際,黃世澤抱起娃娃,對鄭擎亭說:“鄭大官人為這娃娃取個名吧。”

鄭擎亭思量了一下,便說:“他承你師傅之姓,便姓周;勁風衝雲天,就叫他周雲天吧。希望你喚他名字的時候,記起你師傅的壯誌未酬,也記起你師傅的放縱狂悖。你一定要安分守己,這新河窯坊才有時來運轉的一天。”

黃世澤把周雲天放到地上,師徒二人給鄭擎亭行禮。

周雲天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著繈褓中的鄭沉薌。鄭沉薌竟伸出一隻粉嫩的小手,摸向周雲天的臉。周雲天忙用雙手捧住那隻手,哈了一口氣,又逗得鄭沉薌笑了起來。

鄭擎亭望了一眼身下一大一小的兩個娃娃,終究還是抱起鄭沉薌,轉過身去,大踏步了走出了窯坊。

那時的鄭擎亭,並不知道自己這一番重新上路,待重返向麓城,要到十年之後。那時的周雲天,也並不知道自己再見到這粉雕玉琢的女娃,要到十年之後。

兩個孩子的哭聲交纏在一起,隨風飄去好遠......

一陣風吹過廳堂,仿佛又吹來了孩童因別離大哭的聲音。

這風吹醒了榻上小憩的鄭擎亭,他揉了揉腦袋,一旁的小廝用溫水泡了巾帕,恭恭敬敬地遞了過來。

耳畔傳來一陣幹笑,一人大剌剌地踏進書齋。

鄭擎亭正想發火,抬眼一看,卻頓時沒了脾氣,因為眼前之人,正是向麓城市舶司提舉李嶠章。

李嶠章後麵,還跟著一臉忐忑,欲言又止的鄭家家丁頭子呂水龍。

鄭擎亭一眼就望出了問題所在:其一,他剛醒,李嶠章就進來了,這說明李嶠章一直在屋外等他醒來。他縱然財富冠絕向麓,但對方畢竟是父母官,有事前來,為何要屈尊等他。這其二,便是二人上午剛在宿覺碼頭因新河窯坊出珍品的事會過麵,為何剛過午後,李嶠章就這麼匆忙來找他。

鄭擎亭急忙起身,整理衣裝,邊行禮邊說:“李大人,怠慢了怠慢了!我這些家丁不懂事,竟然讓您等我!你們都給我下去,等著挨罰!”

李嶠章笑道:“不礙事,不礙事。是本官讓他們不要吵醒你,鄭大官人為我一方水土繁榮四處奔走,殫精竭慮,休息自然也要好好休息。”

一番寒暄過後,家丁都已悄悄退下。

鄭擎亭將李嶠章引到最名貴的黃花梨官帽椅上。李嶠章一落座,鄭擎亭便恭敬地站在一旁候著。李嶠章抬眼一看他這模樣,說了一句:“你也坐,你也坐。”

鄭擎亭笑著說:“李大人訓誡草民之前,草民不敢坐。”

李嶠章起身,握住鄭擎亭說:“嚴重了,談何訓誡,就是說個閑話,拉個家常。”

望著李嶠章那雙看不透的眼睛,鄭擎亭突然想到之前做的那個夢。

那段不堪的曆程,如今知曉的人已經很少,他也已經許久沒夢見了。但突然又夢,是否意味著:今日又將發生什麼改變命運的事情。

——而李嶠章,正是為了此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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