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蠱:絲路蠱:絲路
薛定貓的鱷

肖誌霖低著頭快步走出郝局長的辦公室,臉上的陰霾昭示著他一如既往的低落情緒,隻不過這一次不再是因為局長的無聲責備,相反,老人一反常態地釋然,從頭到尾沒有表露半點慍意,隻是對話的內容比語言本身更為紮心。

省廳安排刑偵專家接手案件的決議昨天正式通過,名單甄選已經提上日程。無論最終敲定的專家是誰,他們基本上都能在兩周甚至一周內抵達,因為這些人都有自己的專屬團隊,決議生效的下一秒就能率隊開拔,不遠百裏前來欣賞肖警官的“灰頭土臉”。

簡言之,傳聞為真。

這不是他期望的劇本,卻是不得不接受的結局。

以自我安慰的角度來看,長期折磨自己的僵局終將成為過去,或許也不算太壞?

肖誌霖蜷在椅子裏,空洞的眼神裏閃爍著隱隱淚光,裏麵夾雜著疲憊、無奈與不甘。然而,諸多不甘又能如何?曠日持久的攻堅看不到曙光漸明的征兆,且不說郝局長,就連省廳都已深陷輿論漩渦疲於應對,肖警官能夠堅持到今天還是仰仗郝局長的偏愛。

郝局長是肖誌霖剛入行時的師傅,雖然師徒關係的存續時間隻有半年時間,但畢竟郝局長整個職業生涯也就帶過兩名徒弟,所以師徒情分相當不錯,更何況肖誌霖的能力有目共睹,多年來在局裏都是鶴立雞群的存在。也正得益於過硬的素質,五年多的時間就從基層小警員升遷至刑偵支隊長。

愛才也好,徇私也罷,郝局長之於肖誌霖,的確扮演著亦師亦父亦友的角色。剛剛老人愛惜的眼神依舊曆曆在目,那溫暖的眸子大概想說:“孩子,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趁此機會好好休息幾周吧。”

就當前的狀況客觀而言,係列案件之於肖誌霖就是十足的雞肋:繼續死磕看不到希望,但要他在付出諸多心血之後就此放手,內心的不甘又委實無處安放。

窗外的晨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在他身邊的地麵上,隨風輕擺,一如他斑駁的心緒飄忽不定。幾隻麻雀在枝頭來回蹦躂,就著朝陽嘰嘰喳喳地分享剛剛收獲的家長裏短,意興盎然。

果然,人與人之間的悲歡是並不相通的,動物之間更是如此。

糟糕的睡眠勾結著和煦的暖陽,用沉沉倦意將肖誌霖心頭的煩躁包裹起來,朦朧之中,那些熟悉的卷宗居然飄也似的展現在他的眼前——長期養成的習慣果真無可抗拒,竟直接越過大腦控製著手指翻閱起資料來,簡直是明目張膽的越俎代庖。

慵懶地享受著低落情緒的縱容,讓他沒有意願動動手指連接外置三維顯示器,而是摘下戒指握在手裏輕輕撚動,信手用耳掛式電腦翻看著係統內上百G的卷宗發愣。

自從摩爾定律在二十年代失效之後,迅速崛起的量子計算機迎來了屬於它的春天,但由於能耗、體積以及量子在複雜計算中可靠性偏低的缺點,傳統電子計算機仍有一席之地。從四十年代末開始,量子計算機連續迎來數次發展機遇,體積急劇縮小的同時算力突飛猛進,先進的糾錯算法幫助它征服了可靠性痼疾,同等算力下的能耗被壓縮到傳統計算機的5%左右,待機能耗更是低至2%左右。如此巨大的優勢加持之下,續航和散熱早已不再是掣肘其普及的因素,傳統電子計算機的份額迅速萎縮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淡出大眾視野,隻在特殊的領域中仍有應用。

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硬件的躍遷式發展引領著人工智能發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配合著無處不在的高速網絡,人類的日常生活都在量子雲的覆蓋之下,每個自然人在公開場合的活動都可能在雲端呈現,人機交互方式也完成了革命性的改變,影音呈現、信息輸入的方式都變得更為便捷且私密。基於量子技術的鏡內微型電腦曾在五十年代風靡一時,但隨著晶體整形技術的普及,困擾人類上千年的近視被一個僅需十五分鐘且毫無風險的手術徹底攻克,加上硬件植入掀起的人機交互革命,頸掛式與耳掛式電腦快速崛起,憑借著輕巧、便捷且美觀的優勢超越鏡內式並與之一起成為保有量最大的三種辦公通訊設備。

頸掛式電腦的主機狀若一根纖細的項圈,耳掛式電腦則形同一隻耳機,待機時分別掛在脖頸或是耳廓上,通過無線方式與植入式硬件連接。到目前為止,植入式硬件已經發展了兩代:

第一代植入硬件被稱為無損植入硬件,其顯示設備是與隱形眼鏡類似的發光體,直接佩戴在眼球上將圖像投映至視網膜。由於左右眼球能夠接收不同圖像,“裸眼”3D變得易於反掌;播音和拾音還是依賴傳統耳機或者骨傳導耳機,隻是連接的方式進一步優化;輸入設備則五花八門,除了常規的鼠標與鍵盤之外,壓力感應式觸摸戒指、腕表、手環都成為不錯的選擇,攝像設備也被集成在這些設備當中。此外,手勢輸入、語音控製和眼控光標也開始萌芽。

第二代植入硬件被稱為有損植入硬件,顯示設備是在晶體內植入芯片,還能提供第一視角攝像能力,很多近視患者選擇在治療近視的同時植入顯示晶體。耳道植入式耳機取代了傳統的耳機,這種新式耳機能在直接驅動鼓膜振動的同時屏蔽外界噪音,從而提供極佳的音質和沉浸式用戶體驗。戒指、腕表等輸入方式被植入式感應器取代,隻作為外置攝像設備繼續存在,意念控製初現苗頭,但實際使用體驗仍然有待提高。

尚在規劃中的第三代硬件能夠讀取、編輯生物信號,計算機利用植入硬件與人體進行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甚至觸覺信息交互,直接讀取大腦指令或向其輸出合成的神經脈衝,電腦將在真正意義上成為人體的一個器官,一旦突破,前景將極其絢麗:盲人複明、聾子複聰甚至智障人士回歸正常都將易於反掌。除此之外,最直接的好處是消除第一代、第二代顯示設備在工作時漏光的問題,尤以昏暗場合為甚。雖然純粹的瞳孔反射並沒有信息泄露的風險,但調研顯示大部分用戶還是將其列為“缺陷”並期待改善。

當然,這種方案需要具備生物信號與電信號互譯互通的能力,就當前技術而言,難度顯而易見。

有損植入無疑是當下最為理想的交互方案,但其缺陷也是不容忽視的:價格昂貴、對受體的機能要求較高以至大部分人並不滿足植入條件等等,實際普及率一直維持在較低水平。

這些植入式硬件都采用了生物電池,直接由用戶提供能量,隻是微型電腦耗能要大得多,體溫發電無法滿足要求,好在可控核聚變在50年代中期被攻克之後微型核電池正式進入商業化時代,商家一般采用能持續供能十年以上的核電池,足以覆蓋產品全壽命周期。

除了常見的頸掛式、耳掛式和鏡內式,還有仿腕表的腕上電腦和袋內電腦。這些設備幾乎與人體無縫融合,可謂真正意義上的“個人電腦”,在內為辦公工具,外出則化身隨身設備,與用戶生理體征匹配之後幾乎隻為單人服務,具備的功能包含但不限於視頻通話、導航、資料查閱、健康數據收集與解讀、環境分析及危險預警等等。當然,出於對舒適度或當麵交流需求的考量,傳統硬件仍是桌麵辦公的最佳選擇。

肖誌霖漫無目的地瀏覽著這些早已翻閱過上百遍的卷宗,密密麻麻的筆記讓他感覺渾身燥熱。每次麵對這些已經被反芻過無數次的資料,他的大腦就會不自覺地開啟超頻模式,試圖在飛速瀏覽的同時找到此前遺漏的蛛絲馬跡,或者發現它們與記憶中某條線索之間的聯係。

卷宗包括現場勘察報告27份、非直接目擊人口供3份、嫌疑人口供11份,其中視頻資料25段、勘察照片3358張。

足跡追蹤結果:均可追蹤,但三起案件的結果均突然中斷,附掃描成功報告3份,含照片322張。

足跡追蹤技術是五十年代發展起來的偵察手段,到如今已經日臻成熟,核心技術是利用涉案人員在地麵留下的痕跡進行追蹤,比方說鞋底橡膠與地麵摩擦產生的碎屑、滴落的微量血跡、毛發甚至是皮屑等等。這種技術的敏感度和效率都很高,準確度得到全球警方的認可。在選定目標物質以後,設備會自動將頻率調節至與該物質對應的參數並對設定區域進行掃描,從而複原涉案人員的行蹤。該技術的短板在於很難應用於冰麵、玻璃等低摩擦係數的表麵,大風、雨天等惡劣天氣也時常導致追蹤失敗。

另外,此項技術無法判斷事件的發展順序。

氣味循跡結果:三一九案與五一一案循跡成功,二二一案則循跡失敗,附循跡成功報告2份,失敗報告1份,其中成功報告包含受害人失蹤前的運動軌跡。與足跡追蹤結果類似,兩份循跡成功的報告都顯示被害人突然消失。

氣味循跡也是已經成熟的痕檢技術,最早出現於五十年代末期。該技術模擬警犬的嗅覺係統對涉案人員留下的氣味進行追蹤,但靈敏度是犬類嗅覺的500倍以上。此項技術在參與室內案件偵破時效率極高,即便人流密集的區域也能勝任,但麵對室外現場就會大打折扣,遇上風雨天氣則更不可靠。

此外,該技術的準確性與時間間隔強負相關。

時空顯影結果:顯影成功但效果很差,內容均不連續且無法還原最後的場景。附顯影成功報告3份,含視頻7段、照片289張。

時空顯影技術是五十年代末期出現的一種新興技術,基於205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俄羅斯人Абрамович的磁場顯影理論。該技術基於很早之前就已存在的假說:地球是一個巨大的磁場,具備實時記錄事件的能力,類似於錄影磁帶,隻要將環境還原到事發時的狀態並通過顯影射線提供能量,就能還原當時的場景,包括立體影像和聲音。他的團隊在經過十幾年的研究之後認為該理論切實可行,並提出初步的實用構想。

研究成果在四十年代末公布之後一直未能獲得主流科學界認可,甚至被不少業內學者視為無稽之談,其中不乏學界大拿。Абрамович的團隊繼續耗費將近五年的時間完成上千次的實驗並勉強取得一些小規模成功之後才逐漸受到個別專業機構的關注。

2055年,俄羅斯商業巨頭Золотое мышление公司注意到諾獎獲得者Абрамович的最新研究,認為該技術可以用於偵查,於是決定投資讚助該項目並於2059年推出第一代時空顯影儀。由於首代產品功能太過簡陋且對間隔時間、操作人員的要求過於嚴苛,幾乎沒有引起世人關注。三年後推出的第二代產品能夠重現24小時內的事件,對硬件和人員操作的要求也大幅度降低,但畫麵質量差強人意且無法提供聲音,仍舊沒有獲得廣泛認可,但成功引起科學界的關注,研發團隊能夠更容易地獲取相關資源與技術支持。

2066年,公司推出第三代產品。此代產品的畫質有較大改善並且能夠提供聲音,有效時間被延長到一周。產品推出之後獲得了空前關注,但作為一種新興的技術方案,大部分國家仍然以謹慎態度僅將其列為輔助偵查手段。

三起失蹤案都發生在光照不良的夜間,成功重現的兩起案件由於畫麵對比度太低,即便通過技術手段進行修複也無法滿足案件偵破的需求。此外,讓人感覺詭異的是兩起成功顯影的案件都沒有語音記錄,視頻中隻有毫無意義的環境噪音。二二一失蹤案中,王亦虎倒是有過一段自言自語,但是音量很小且與腳步聲和環境噪音混成一片,無法提供有效信息。

此時的肖誌霖又在查看編號HS32389的視頻資料。這是離案發現場最近的四組視頻之一,由一位父親帶著4歲的女兒於二二一失蹤案前在小區內嬉戲時拍攝,當時王亦虎正好下樓,一路小跑穿過中央花園和泳池中間的跑道從最遠端的東南門離開小區。視頻總時長5分22秒,王亦虎在畫麵中出現時間約23秒;

另一組編號ZS56375的資料則是五一一失蹤案車載記錄儀視頻,總計5分鐘,分別是車輛前後左右以及車內視頻各1分鐘。根據車內視頻顯示,許黎秋駛出高速進入小道之後,車身曾出現極其輕微的晃動並開始減速,雖然直到她開門下車前五六秒都沒有刹車燈亮起的跡象,車速卻以非常穩定的加速度下降並最終在一處斜坡刹停,感覺像是頂住了一團透明的棉球,或是陷入了無形的沼澤。許黎秋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見鬼,怎麼回事?”之後解開安全帶下車,向前走了五六米之後視頻結束,令人費解的是所有方位的記錄儀中都沒有發現被撞物體;

第三組視頻編號為HS32391,是二二一失蹤案中王亦虎進入事發小道前街口的監控錄像,第四組則是王亦虎失蹤時由電子巡警拍攝的畫麵,編號為HS32392。結合其他資料顯示,其實在電子巡警經過時他已經失蹤,也就是說這段視頻其實是拍攝於案發之後。

肖誌霖很早就發現這幾段視頻中有一些共通的異樣——畫麵在失蹤前後均出現過局部晃動,但涉及麵積很小且幅度有限,所有資料的畫麵質量很難支持這個觀點:HS32389為第一視角拍攝,本身晃動就比較厲害;ZS56375在雨夜行車過程中拍攝,畫麵質量不佳且來自移動視角,玻璃上流動的雨滴也可以造成類似的結果;HS32391的視角穩定,但來自超廣角鏡頭,畫麵質量不佳且物體都很小;HS32392的畫麵質量最好,但電子巡警移動速度太快且拍攝於案發之後。鑒於這些繁雜的原因,他提出的主張始終沒有被團隊認可。

況且,即便出現局部晃動又能說明什麼呢,鏡頭沾有水珠?傳感器抖動或畫麵失真?修複傳輸過程中的丟幀?鏡頭呼吸效應?

局部呼吸效應是刻在液態鏡片DNA裏的缺陷,在小尺寸鏡頭上尤為明顯,隻是這些鏡頭的景深有限,大部分時候在超焦距場景下工作且能夠通過後期修複杜絕,因此並未對普及造成有效阻礙。

這些說法都能合理地解釋肖誌霖的質疑,即便他堅持認為自己看到的晃動確實有所不同卻也無法拿出有力的反駁依據,糾結太久反而因為困惑而自我懷疑。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嗡嗡的震動,一個柔和的女聲提示道:“收到新郵件,是否查看?”

肖誌霖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他正心無旁騖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突如其來的信息著實將他嚇了一個激靈。他煩躁地朝側麵呼出一口氣,皺著眉淩空轉了轉食指——這是收聽語音的指令手勢。

“發送時間:2069年9月9日9點35分;主題:不詳;來自:匿名郵件……”

“刪除,刪除!”肖誌霖將還沒來得及放下的右手在空中亂舞,氣急敗壞地嚷道。近半年來他平均每天都會收到三五條匿名信息以及一兩封匿名郵件,內容五花八門,自作聰明分析案情的、譏笑嘲諷甚至謾罵侮辱的、偽裝成受害者家屬施加壓力或者索要卷宗的、還有假冒綁匪調侃警方或者索要贖金的,如果早上出門的時候不留神先跨了左腳,則有較高幾率接到與信息和郵件內容相仿的匿名電話。這些惡作劇對破案本身毫無裨益,帶來的壓力卻令他不堪其擾,有因為公務在身無從回避,除了對虛擬助理發發牢騷,一點辦法都沒有。

最離譜的是三個月前曾有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前來自首,自稱譚政,堅稱自己綁架並謀殺了三位失蹤者。與其它匿名信息不同,他不但親自現身警局,對案情細節的了解程度也遠超常人。鑒於其各方麵條件與側畫像高度吻合,肖誌霖立即安排刑警對其進行例行詢問和背景調查,結果顯示這名極度健壯的男子是三年前退伍的特種老兵,由於性格執拗乖張,戰友送其外號“轟天雷”。雖然他的言辭在很多地方都難以自洽,既無法提供作案工具,也不能供述具體的作案手法,更無法指明被害人下落,卻如同值班一樣每天早上準時趕往警局自首,居然還在肖誌霖為其準備的突審中完美通過目前最為先進的測謊儀,過程中的腦波掃描顯示其思維正常。後經精神科醫生會診後確認其存在嚴重的臆想症,難以區分現實與夢境,記憶也在臆想情節的幹擾下混沌不堪。病患在這種情況下難免會胡言亂語,但不能藉此認定他說的內容全不可靠,因此主管醫生李泰宏建議在密切監視的情況下將其送往精神病院進行治療。

即便可能性很低,“轟天雷”仍是肖誌霖預感自己緝凶近半年以來最為接近真相的機會,因此他謹慎地安排了相應警力進行追查,然而隨後的進展卻極其難堪:雖然各種跡象表明在役期間的譚政確實具備綁架並殺害三名受害者的能力,但如何做到悄無聲息且不留痕跡仍是難以解釋的謎題;此外,按其提供的信息的確可以查到他往返川粵的記錄,但時間上吻合程度很低。

對其隨身電腦的調查也沒有收獲好消息,記錄顯示電腦絕大部分時間都處於關機狀態,自述原因是開啟電腦會導致偏頭痛,以致無法正常生活。

更讓辦案警員惱火的是他在審訊過程中不斷變更供詞,以及三番五次在審訊室裏情緒失控。

即便看起來並不那麼靠譜,肖誌霖仍然堅持部署部分警力專門對譚政進行審訊及事後的核查工作,直到上個月他在最近一次精神科會診中被確診為多重人格。會診主管李泰宏在例行探訪之後得出結論:患者體內至少潛藏著兩重人格,主從關係,日常所見的譚政其實一直都是另外一重人格的傀儡。由於主格極為狡詐、隱蔽,幾乎從來不在白天出現,但卻能將從格玩弄於鼓掌之間,令他產生嚴重的臆想並堅信自己就是凶手。

也正由於主格隱藏太深,才能長時間躲過醫療團隊的眼睛。

換言之,譚政隻是個冒名的精神病患者,而肖誌霖卻隻能接受在其身上投入的精力付之東流的現實。這讓他猛然感覺自己的軀殼再也無法容納內心的憤懣,轉念四顧卻又發現無可宣泄,於是精神上變得更加敏感,對惡作劇的痛恨也更上一層。

肖誌霖煩躁地摘下電腦扔在桌子上,站起身一邊用手薅著頭發一邊快速踱步,以期平複心情,但很快就發現毫無用處。

窗外天空湛藍,幾片樹葉飄落在窗台上迎風跳起華爾茲,這本該讓他嘴角上揚的一幕在眼下卻是索然無味。電光石火之間,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當前的精神其實已在崩潰邊緣,根本無法繼續勝任案件偵破的要求了。

真是令人絕望的清醒。

又是一陣嗡嗡的震動聲將正望著窗外出神的肖誌霖拉回辦公室,電話鈴聲緊隨其後。他回頭一看,電腦被摘下之後已經自動與辦公室的顯示器成功連接,上麵顯示的頭像和名字令他錯愕,甚至難以置信——來電用戶,居然正是許黎秋!

怎麼可能!肖誌霖感覺渾身被一陣電流刷過,瞬間從後腦勺麻到腳後跟,大腦猝然宕機。呆立兩秒之後,他三兩步竄到屏幕跟前緊盯著頭像和名字來來回回看了又看,沒錯、沒錯,的確就是這張熟悉的麵孔:瓜子臉,細長的眉毛微微上揚,單眼皮,間隔略寬的眼睛如同兩片對稱的柳葉,峻陡的鼻梁下方是淡紅色的纖薄嘴唇,以及攏在腦後略顯潦草的長發。

不會有錯,就是她,自己每天做夢都在追尋的那個人——雖然久未謀麵,但這張不算俊俏的臉龐卻早已牢牢刻入他記憶最深處。

肖誌霖用力拍了拍腦袋,試圖確認這不可思議的場景到底是不是幻覺,但鈴聲仍在持續,綠色接通按鈕隨著鈴聲節奏賣力地跳動,一切都在試圖告訴他:所見所聞,千真萬確。

過去半年的時間裏杳無音信,如今卻自投羅網?不對,應該說主動現身。又一股電流襲過,不過這次是直擊心尖,讓他感覺心房震顫,一股熱血猛地竄到頭頂。這哪是一通電話,分明是一道帶著炸雷的閃電,輕易就將漆黑的夜色徹底驅散,頃刻間天地通明。他伸手拖過身後的椅子坐下,用顫抖的手指堅定地按壓戒指把電話接起來——即便突如其來的驚喜足夠令他心潮澎湃,他仍然沒忘自己近來灰頭土臉的容顏,所以特地沒有啟用攝像頭。

這大概就是心有靈犀的具體表現,對方居然也沒有開啟攝像頭,展示在他麵前的依舊是那張熟悉的照片。肖誌霖強壓著急促的心跳屏息端坐,試圖讓對方先開口。

意義?不知道,或許是希望在隨後的對話中更顯主動?

令他沮喪的是對方似乎也有此意,而且鐵了心要將這份默契維持到底。

“喂,許……黎秋嗎?”肖誌霖終究沒能沉住氣,奮力的壓製反倒讓聲音裏的顫抖更加明顯。

“肖警官,你很激動啊。”

新一輪意外不期而至——電話那頭並不是許黎秋,甚至壓根就不是女聲,而是帶著濃重鼻音的童聲,似乎是個張不開嘴的孩童,夾雜著不知道源自何處的口音,晦澀難懂。屏幕右上角閃爍著一黃一紅兩個圖標,說明電腦根據聲音判斷對方不是許黎秋本人,而人臉識別則因為缺少圖像而無法執行。

雖然音色聽起來相當稚嫩,但慢條斯理的語速和老氣橫秋的口吻卻又像個中年人,甚或更老。

肖誌霖當即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轉瞬又感覺有點懵,趕緊再次仔細確認名字和頭像,毫無疑問,是她,就是她!於他而言,說這個名字和這張麵孔已經刻骨銘心也不為過。

既然如此,那說話的人隻能是劫匪了。

其實早該知道,不是嗎?

從警多年,肖誌霖見過的犯罪分子五花八門,他們在電話裏處理聲音的手法也層出不窮,不過弄成這種風格還真是頭一回見,相信花了不少心思。此外,這家夥,或者說這群混蛋還真有耐心,居然在案發之後第199天才不緊不慢地找人談條件。當然,值得慶幸的是終究還是來了,並且延續著他們一貫的愚蠢作風,膽肥到直接聯絡警方。

或者說狂妄?

雖然對方並未開啟視頻,但肖誌霖感覺此次來電與之前假冒劫匪索要贖金的電話有著本質區別——官方號碼甄別係統認定來電的確來自許黎秋。他先後忙亂地整理思緒,心中飛速盤算著下一步計劃,居然在不自覺間長籲了一口氣。

“怎麼還歎氣呢,不應該高興才對嗎?”老少兼備的怪異聲音依舊不疾不徐,一副成竹在胸、運籌帷幄的樣子。若在平日,這場景多少有點搞笑,但此刻的肖誌霖正全神貫注地盤算著如何應對自己尚未摸透的劫匪,無暇他顧。他盡力穩定情緒,挺直腰杆正襟危坐,仿佛準備接受特種麵試。猛然,他抓起電腦迅速戴好並切斷所有外接設備,努力用平靜的聲音問道:“你是哪位,怎麼稱呼?”

“您這是明知故問哪,”對方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口吻:“我嘛,自然是綁匪了。”

不得不說,對方的直截了當的確有利於溝通直切主題,從而幫雙方省去了不少無謂的糾纏與顧慮。肖誌霖內心暗罵一句混蛋,嘴上依舊不動聲色:“嗯,爽快。既然來電,有什麼想要說的?”

“肖警官果然是個爽快人,那我也沒必要拐彎抹角。”對方回答得十分幹脆,“我想邀你麵談。”

由於科技的飛速發展擠壓了犯罪分子絕大部分作案空間,盜竊、搶劫和綁架案件從二十年代中期開始便出現斷崖式暴跌,取而代之的是電信詐騙、網絡犯罪以及通過竊取個人隱私、冒用身份之後展開的經濟犯罪,因而即便從警將近十年的肖誌霖其實也是頭一回經手綁架案——嚴格來講,不光是他,其他刑警的情況也差不多,甚至包括他的師傅郝局長和鄧大隊長。

然而,就算缺乏綁架案處理經驗,這個要求也足以令他錯愕:不提贖人條件,卻開口就要與警察見麵敘舊!

看來這不過是一通升級版匿名電話,怪不得頗費心思弄個搞笑版語音,最可惡的是居然開始冒名被害者,這些混蛋到底能無聊到什麼地步?肖誌霖張了張嘴準備斥責兩句,轉念一想又覺得完全沒有必要,這一開口不是正好滿足了他們的成就感?於是強壓怒氣默默掛斷電話,摘下電腦往桌上一丟,雙手抱頭仰麵躺進椅子裏。

樹欲靜而風不止,不等他穩住呼吸節奏與情緒,鈴聲再度響起,急促而又刺耳。抬眼一瞥,居然還是她,許黎秋。

依照過往經驗,匿名騷擾一般隻是搞搞惡作劇,被掛斷之後大概率不會堅持。今天這位這麼執著,要麼著實無聊,要麼多少有點心理問題。

肖誌霖無意與其糾纏,扒拉著戒指直接掛斷,然而還沒等他靠回椅背,鈴聲又起。他強壓怒氣厲聲喝道:“不要打過來了,你很無聊知道嗎?!”隨後迅速掛斷,並果斷將聯係人“許黎秋”拖進黑名單。

誰能料到有生以來第一個被他拉黑的聯係人居然會是自己做夢都在追尋的受害者?

肖誌霖再次抱頭,頹然陷入椅子裏。比往常更加惡劣的鬧劇讓他有些氣息紊亂、心頭窩火,需要一點時間穩定情緒方能繼續思考,然而對方卻並沒有打算就此作罷,鈴聲再次響起,固執,且惱人。

見鬼,不是已經拉黑了嗎!待他抬眉一瞄,立刻像彈簧一般從椅子上蹦起,盯著屏幕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舌,略有消退的怒氣騰地一下再次竄上頭頂——屏幕上赫然顯示著另一名受害者的頭像和名字:李展奎。

“騷擾警務人員沒有好果子吃!別以為搞個匿名電話就能躲避警方追查!”肖誌霖仍舊沒有給對方開口的機會就直接掛斷了電話,激動的情緒讓強行壓製音量的努力徹底白費,周邊同事紛紛側目。

這大概是他從警以來首次真正意義上情緒崩潰,然而不知趣的鈴聲卻在他落座之前再次響起。

這是明目張膽的挑釁啊!肖誌霖感覺心底的火山已經蓄勢待發,長期以來積蓄的憤懣、抑鬱和怒火在這一刻統統彙聚在胸口,把疲憊不堪的心臟擠成一個圓鼓鼓的皮球。他的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但並不影響他快速而又準確地接起電話,一場毀天滅地的海嘯迫在眉睫!然而在電話接通的那一瞬,他卻呆望著屏幕啞然無語,隻剩胸膛的起伏和粗獷的喘息,有如一座水位高企的堤壩,閘門大開卻滴水不泄。

“肖警官,看起來你的心情很糟糕啊,”對方依舊是不疾不徐的語氣和怪異的口音,滿是挑釁的味道:“這可不太好。”

“你到底想怎麼樣?”

剛才眼看就要決堤的滔天巨浪居然在挑釁之下消退得無影無蹤,躊躇良久居然隻問出這麼無關癢痛的一句。

“不要激動,肖警官,咱們慢慢來,”那聲音依舊慢條斯理:“你費盡心機想要追索的答案,全都在我手裏。”

“什麼意思?”剛剛落座的肖誌霖像是被針紮了一樣跳起來,聲音陡然提高八度。

“我想你已經聽清楚了,我握著你破局的鑰匙。”

雖然聲音依舊怪異,但沉穩老練的腔調卻拿捏得恰到好處,冷酷之間顯露出充分的自信,全然不像窮凶極惡的歹徒正在談判。

肖誌霖沉吟片刻,狐疑而又無奈地問道:“你到底是誰,到底想要怎麼樣?”話音剛落又有點懊悔,自己居然跟一個無聊的惡搞混蛋正兒八經聊起案件來了?

可笑。

“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是綁匪,可以幫你迅速破案,”對方的語氣依舊那麼平靜,似乎隻是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街坊瑣事:“隻要肖警官願意,我隨時可以把前因後果如實奉告。”

“哦?我聽著呢。”

這番話讓肖誌霖提起了些許興趣,他突然想要看看對方到底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如果肖警官方便,可否移步麵談?我們可以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慢慢說。”

“有屁就放,我倒是要看看你還能編出啥新鮮故事!”肖誌霖帶著怒意低聲吼道,語氣間夾著一絲譏諷。雖然內心自視甚高,但肖誌霖的表現一貫謙恭隨和,若不是今天這一係列的匿名挑釁著實惹惱了他,斷然不至於如此粗魯。

誰說不是呢?這些來電好比惱人的膏藥,冒名、糾纏不休,聲音裏帶著說不出來的古怪,根本是為本已高壓的心情火上澆油。

“既然肖警官不相信我,那不妨讓許女士跟你聊幾句吧。”

“什麼?!”這個提議的確出乎肖誌霖意料之外,直接越過大腦喊出聲來,嘴巴保持著O字狀態。然而對方根本沒給他緩衝的餘地,畫麵一閃,許黎秋已經抬手衝他打著招呼:“好久不見,肖警官,真的是我,許黎秋。”

對方的精神狀態看來非常不錯,麵容平靜,聲音平和,白色襯衣明顯仔細熨過,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乍一看好像剛剛走下課堂,無論如何都很難與綁架案受害者聯係起來。此外,對方特意使用了純藍背景,顯然不想讓人知道他們所處的環境。

肖誌霖趕忙朝屏幕右上方望去,看到兩個紅色圖標才意識到這是李展奎的號碼,但眼前這個人,卻毫無疑問是許黎秋。

“既然如此,你改用自己的號碼打過來吧。”

再次接通的電話直接顯示兩個綠色圖標,也就是說不論影像還是聲音,對方都成功騙過了係統!

肖誌霖腦子裏一片空白,僵坐在椅子上無法言語。警方的係統當然不是無懈可擊,但也非同兒戲,至少被惡作劇騙過的情況他還是頭一回遇到,況且是連續、多次。

“拉林說的是真的,你有必要與他見麵,幫助我們脫困。”許黎秋繼續說道,口氣平靜得就像一汪潭水。

肖誌霖仍舊蹙著眉心沒有開口。即便腦力全開,他還是沒能理解眼前的場景,過了好一會才嗤嗤冷笑道:“不錯,看來費了不少心思啊,連係統都被你給騙過了。”

許黎秋的表情驟然凝重起來,滿臉詫異的樣子:“什麼意思,你懷疑我不是真人?”

肖誌霖繼續冷笑道:“嗬嗬,難道不是嗎?居然還會反問,技術確實不錯,不過很可惜,真當警察這麼好騙?”

“不不不,你誤會了,”許黎秋有些慌亂,“這不是合成視頻,我真的是許黎秋。”

“哦,好啊,證明給我看。”

許黎秋的眼珠順著眼眶上沿左右遊走一番,遲疑良久才答道:“沒問題。現在我向你透露兩條隻有我和魏定濤才知道的信息:第一條,我與他第一次見麵是在一家咖啡店,當時是夏季,我穿的是淡紫色碎花長裙;第二條,我的右耳後麵有兩顆黑痣。”

說到這裏,她側過頭撩起長發,另一手折起右耳。果然,耳廓背後有一大一小兩顆黑痣,上下縱列。

“看清楚了嗎?稍後我會發一張右耳背麵的照片給你,這樣你就可以找魏定濤求證了。”

屏幕一閃,畫麵又被許黎秋的頭像填滿,那個惱人的怪異聲音再次出現:“現在你相信了嗎,肖警官?”

肖誌霖無言以對。沉默間,四張照片傳來,第一張正是許黎秋右耳上的黑痣,後麵則是三位被綁者的近照。拍攝者故意使用了超大光圈,照片背景極為模糊,隱約看著像在某種大型交通工具內部。

內心的彷徨猛然炸裂開來,將他整個世界徹底覆蓋。這通電話太過離奇,即便內心仍然無法接受這是真的,但“許黎秋”剛剛提供的信息又如此煞有介事,讓他找不到任何破綻。對方顯然感受到了他的遲疑,微微歎了一口氣之後繼續說道:“不瞞你說,我已經不留痕跡地請到了前麵三位客人,並不差你這一位。之所以電話邀約,隻是不願將我們的會麵弄得太過難堪罷了。”

麵對如此露骨的挑釁,肖誌霖居然毫無波瀾。

“說吧,你想怎麼見麵。”

“下午一點半,隻能你自己過來,地址稍後發給你。務必記住單獨赴約,在一切理順之前,我不希望消息擴散到我們能夠掌控的範圍之外。”

電話掛斷,一條信息隨即彈出,地圖上顯示著一個城郊的地址。肖誌霖眯著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地址出神,時間好像停在了電話掛斷的那一刻,腦子有如滿盤亂麻,一時不知該從何捋起。

“肖警官,有什麼好消息嗎?”

與其他受害者家屬不同,不論外界輿論風向如何變幻,魏定濤始終保持著對肖誌霖的信任,即便每次通話都以失望結束,下次電話的開頭他依然會毫無保留地展露自己的期待。肖誌霖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支持著他長期維持這份信念,或許信念背後無數個寂寥的夜裏,他同樣含淚輾轉,徹夜難眠。

肖誌霖不敢直視他那滿是期待的眼睛,腦子裏驀然跳出來的胡思亂想足以令他愧對電話那頭的熱忱,也讓他內心的糾結愈發激烈,不斷懷疑是否值得將準備好的話題繼續下去。即便提前花了半小時準備開場,撥通之前還猶豫了十分鐘,此刻仍然感覺難以啟齒,最後居然帶著幾分怯意問道:“呃……最近還好嗎,濤哥?”

肖誌霖自魏若欣車禍開始與他們接觸,一直稱呼許黎秋為許姐、魏定濤為濤哥。

“我挺好的,謝謝關心。”魏定濤立刻明白此次電話與以往的情況並無不同,語氣裏隱約流露出一絲失望,但還是忍不住追問:“案件方麵有什麼進展嗎?”

“呃,進展嘛……其實今天給你打電話,是想與你核實兩個問題。”魏定濤的追問加深了肖誌霖的愧疚,以至於難以將一句話說完整,讓人懷疑居然是刑偵支隊長與普通市民之間的對話。

“是跟案件有關的嗎?你盡管問,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突如其來的變化讓魏定濤立即迸發出濃厚的興趣,忍不住用雙手扶住桌沿,脖頸朝前抻了抻,幾乎要站立起來。

肖誌霖的目光更顯猶豫,畢竟接下來的問題多少有點傷口撒鹽的意味。小段尷尬的沉默之後,他暗暗咬牙,鋪墊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問題有點……無意冒犯,希望你不要太激動。”

“寧可信其有”的古訓終究占據了上風——既然即將麵臨交割,豁出去信它一回又有何妨?

魏定濤略微抬起的屁股輕輕落回椅麵:“嗯,你說,我能行。”

“很抱歉,希望不會勾起你的傷心回憶,但……真的很重要。”有那麼一瞬間,肖誌霖內心的猶豫與果敢進行了一番風雲突變的拉鋸激戰——自己終究還是將這麼荒唐的鬧劇當真了,居然真的拿來跟受害者家屬討論。然而,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始終在自己身後推搡,而麵前又是幾近溢出眼眶的期盼。

他退無可退,輕輕咬了咬下唇,問道:“還記得你跟許姐第一次見麵時的情形嗎?”

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魏定濤沉默了片刻,但這短短數秒已經足以令肖誌霖心潮洶湧,生怕一不留神觸碰到他那持續滴血的傷口。好在對麵並沒有讓他忐忑太久,聲音裏也聽不到絲毫不快:“當然。我與許黎秋首次見麵是在一家咖啡店裏,名字好像是叫……對了,叫冰藍咖啡,時間是52年夏天的一個午後,當時剛剛下過一陣小雨,她穿著粉紅色短袖T恤、紫色長裙,背著一個單肩包……。”

“足夠了……謝謝濤哥。”肖誌霖打斷了魏定濤的回憶,音量不由自主地提高許多,聲線抖動得厲害。迅猛的變化讓魏定濤一怔,滿臉訝異地望著肖誌霖,張著嘴卻無法言語。

對於肖誌霖而言,簡短的答複已經足夠將滿腹狐疑化為激動與亢奮,瞬時感覺心臟跳起來特別有力,雞皮疙瘩刷地漫過全身,甚至忍不住打了一個小小的寒顫!他深吸一口氣極力穩住自己的情緒,放慢語速繼續問道:“你知道許姐的右耳背麵有什麼特征嗎?”

“有的,有的!有兩顆痣!”這一次魏定濤沒有任何遲疑,幾乎不等肖誌霖話音落下就搶著答道:“上麵的比下麵的要大一點點!”

肖誌霖感覺大腦在“嗡”的一聲過後便被噪音填滿,再也無法承受重壓的心臟似乎要爆裂開來,也令他渾身燥熱,額頭上已然滲出密密的汗珠。他難以置信地抬起右手撫住額頭,汗水帶著熾熱的體溫浸潤了掌心。

如此離奇的鬧劇,居然,是真的?

兩個小時之前的通話場景在他眼前飛速掠過,然而回想越多,越是覺得荒誕不經:從視頻情況來看,作為被綁者的許黎秋行動完全自由,不僅沒有透露半點畏懼的神色,而且衣著整潔、精神飽滿,甚至說容光煥發也不為過,絲毫看不到遭受脅迫的跡象。更令人費解的是作為人質的她在通過視頻麵對警察的時候既沒有哭訴也沒有呼救,反而幫著劫匪說話。

還有比這更離譜的天方夜譚嗎?

比離譜更離譜的是,這天方夜譚居然是真的?

魏定濤明顯感覺到了肖誌霖的異常,手足無措地望著他那空洞呆滯的眼神,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怎麼了,肖警官?”

如夢初醒的肖誌霖盯著滿是疑惑與惶恐的魏定濤,盡力平靜地答道:“沒事……謝謝你,濤哥,你剛提供的信息非常重要。再見。”

肖誌霖在魏定濤再次開口之前迅速掛斷電話,雙手抱頭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待心情略微平複之後,他翻出綁匪發送的最後一條消息——那個奇怪的地址。

隨著城鎮化和老齡化的推進,日漸凸顯的聚集效應使城郊不少地方已經荒廢。對方提供的見麵地點在東莞西北角靠近增城的一處沿河位置,以肖誌霖有限的地理知識,那裏曾經碼頭雲集,是建築材料和大型工業原料的集散地,空氣質量常年全市倒數。40年代政府開始大力整頓河道,小型碼頭幾乎在一夜之間銷聲匿跡,沿河自此開啟改天換地的新篇章,良好的生態環境吸引不少地產商開發河景樓盤,以別墅為主的房產在40年代末逐漸交付使用,大批住戶入駐曾一度讓沿河社區呈現欣欣向榮的景象,可惜好景不長,老齡化的大幕在50年代後期進入深水區,大量青壯年人口向中心區轉移,這片區域很快淪為荒郊。

劫匪邀我單獨到這樣的地方見麵,有何用意?肖誌霖單掌托腮,不得其解。即便通過魏定濤的反饋可以確認通話為真,但劫匪為何在長期的沉寂之後主動現身?而且閉口不提條件,甚至根本沒有提到“贖金”二字,又該作何解釋?

然而,倘若劫匪有意害我,那他完全可以按照他在電話裏說的那樣悄無聲息地將我“請”走,何必明目張膽地電話邀約?

況且,他加害警察的動機是什麼?

挑釁?那三名受害者的近況如何解釋?尤其是剛剛通過連線見麵的許黎秋,她身上完全看不到被綁的跡象。既然劫匪能夠長期善待被綁者,又有何理由襲擊一名警察?受害人居然“助紂為虐”,幫劫匪邀我赴約,又是出於什麼考量?難不成三起綁架案真的是許黎秋自導自演的鬧劇?那她又如何能夠躲過警方一年多的調查?

無數問題混成一堆亂麻,越理越亂,但有一點卻越來越明朗:此行的風險,值得一試。長期的追查從未獲得實質突破,而今麵對不容置疑的事實,無論看來有多離奇,都是不容錯失的機會。

綁匪提供的地址已經超出電子巡警的覆蓋範圍,應該是對方的刻意安排。當然,隻要肖誌霖願意,他完全可以向調度中心申請臨時覆蓋,但勢必違反劫匪“獨自前往”的要求。踟躕良久,他伸出右拳在桌麵輕輕一砸,用微不足道的儀式感表示自己去意已決。他把文莉叫到辦公室,先是請她幫忙申請車輛,然後壓低音量交代了自己的大致去向並要她實時留意自己的行蹤,倘若發現嚴重偏離就立即向郝局長彙報。

文莉眼裏飄過一絲疑惑但並未多問,隻是一邊點頭一邊將長發撥往耳後,隨後轉身離去,臉上掛著淡淡的憂慮——獨自出警並不奇怪,但要求追蹤可不是肖警官的一貫作風,但她也明白即便追問也不會有答案,隻能多加留意吧。

文莉是肖誌霖的助理,剛剛畢業從警不滿兩年,心緒縝密、極具耐心的個性彌補了她經驗上的欠缺,他堅信她成為一名出色的內勤砥柱隻是時間問題。

肖誌霖關上門,迅速換上便裝之後搭乘電梯趕往樓頂停車場。車輛使用審批流程一般在15分鐘之內會有結果,這會差不多該有反饋了——當然,原則上車輛使用需要至少兩人同行,但肖誌霖已經不是第一次破格用車了,算是郝局長給他的一點特權吧。

鈴聲響起,是郝局長。

電梯門開,肖誌霖在邁出電梯的同時接通電話:“什麼事,郝局?”

“嗯,你那邊什麼情況,又單獨用車?”郝局長的口氣裏並無責問的意味,更多的是關懷。大部分時間裏老人都是慈眉善目的樣子,用恰到好處的音量慢條斯理地說話,肖誌霖還沒見過他動怒,即便早上單獨談話時麵對僵局也不曾高聲半句,不過言語之間的威嚴總是叫人無可逃避。

肖誌霖剛走到門口,差點與迎麵進來的支隊長盧卓義撞個滿懷。盧支隊長與身後的警員李立兵滿身沾滿早已風幹的灰黃泥漿,顯然又是剛從東城河道施工現場執行任務回來。肖誌霖一個側身讓過盧卓義,與兩人相互拍了拍肩膀算是打過招呼,對方依舊是沒個正形地開著玩笑,但肖誌霖無心搭理,擺擺手走進天台,回頭確認兩人已經進入電梯才回複道:“啊……特殊情況,下不為例。”

早上的碰麵,郝局長還特意強調過以後不允許單獨用車。

郝局長輕歎一口氣,叮囑一句“務必小心”之後掛斷了電話,一條用車申請審批通過的信息通過晶體投影儀顯示在肖誌霖瞳孔裏,依然是編號D7311的警用飛擎。

自40年代中期開始,人們的出行需求與路麵通行能力的矛盾日漸凸顯,開發空中路線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新的普遍訴求。50年代初期,千呼萬喚的飛行汽車終於在突破了技術、法規和調控三大難題之後粉墨登場並成為各界精英、政府要員的首選出行方式,人們將這種新型交通工具稱作“飛擎”。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如今的保有量已經顯著提高,為緩解交通壓力起到了不可小覷的作用。

除了常規汽車之外,局裏隻配備了1台直升飛擎,另外5台飛擎為跑道滑行式,肖誌霖常用的D7311便是其中之一。這種飛擎在起飛時需要至少80米的跑道,加上安全備用跑道及輔助設施,實際長度至少120米。這麼長的跑道要建在樓頂,警局大樓自然不夠的,隻能用一座天橋與隔壁稅務大樓連接起來。跑道分兩條,靠東南方向那條的使用權歸警局所有,另一條則歸稅務局所有,各自配備有人值守的調控中心,警局的調控中心還要兼負調度電子巡警的任務。

跑道在這個時間段並不繁忙,起飛申請剛剛提交就收到進入跑道的指令,肖誌霖將飛擎開進跑道,同時要求智能助手打開導航。

“定位成功……目的地不具備降落條件,正在為您尋找符合條件的跑道……已為您推薦最佳降落跑道。”導航完成啟動便滔滔不絕地報告目的地的狀況:“該區域較為偏遠,係統地圖可能沒有實時更新,請依照實際道路行駛。是否需要啟用私人導航模式?”

果斷選否。

私人導航模式是導航產品中的高端定製服務,通過衛星圖像配合專屬無人機實時探路,從而選擇最佳線路。這樣的服務自然能提供最優方案,尤其是在常規導航無法正常工作的環境裏,譬如山區、沙漠、叢林等人跡罕至的地區。

當然,價格也是不菲。

更重要的,肖誌霖現在不敢貿然讓第三人參與,哪怕隻是專職探路的無人機。

“根據7位用戶反饋以及衛星雲圖顯示,該區域可能早已荒廢,請務必注意安全。全程耗時約52分鐘,預計抵達時間13點22分。”

肖誌霖猜的沒有錯,這的確是一個荒涼的城郊,飛擎在距離目的地5公裏之外的跑道上降落之後很快拐入小道,再往後就連個鬼影子都沒再遇到過,鏽跡斑斑的燈柱、掛在半空隨風輕擺的路牌、人行道上雜亂的荒草以及道邊肆意生長的樹木,大量根莖拱破裹著青苔的地磚爬上路麵,在厚厚的落葉之下織成一張大網朝道路中央延伸,一切都在渲染著荒涼的氣息,見麵地點是一間破敗的別墅,道旁青黃混雜的野草以畢生努力將高低不平的磚縫掩蓋起來,一同被隱藏的或許還有坑洞與蟲蛇。

肖誌霖將飛擎停在大院門口,抬手看了看腕表,時間正好。

四十年代早期,機械腕表的需求在小型電子輸入設備的衝擊下斷崖式崩塌,短時間內大量鐘表品牌宣布破產或被其他資本並購、改組,其中不乏頂級奢華品牌。五十年代初,知名研發總監Lisa.H在充分評估市場趨勢之後毅然離開供職超過十五年的PP公司,聯合Thomas研發出新式機械腕表並籍此創立了L&T鐘表品牌。他們的產品將傳統的機械計時方案與石英技術充分融合,利用石英震蕩計時器定時對機械計時裝置進行糾偏,在保留機械情懷的同時保證了計時的精度,繼而發展到集成各式傳感器和TC無線協議,搖身成為新一代電腦輸入設備。由於產品兼具實用、裝飾屬性以及傳統的機械情懷,超級塑料CMHP的廣泛應用又在保持金屬質感的同時大幅降低了腕表的整體重量,產品一經推出便受到年輕人的狂熱追捧,並很快延展至各個年齡段。

CMHP是超新型材料,密度與尼龍相當,兼具塑料與金屬的機械性能,常溫下通常呈現金屬特性,屈服強度與中碳鋼相當,延展性很差,但摩氏硬度卻能達到8.5左右;當溫度超過492攝氏度時,該材料的機械性能會急劇改變,主要呈現塑料特性並快速降解。實際生產過程中一般通過超快注塑工藝獲取粗胚,然後在366至428攝氏度環境下通過精加工獲得預期產品。

就在L&T品牌迅速竄紅的同時,產能嚴重短缺卻導致其產品在全球範圍內麵臨有價無市的尷尬局麵,而與之相對的卻是整個鐘表行業仍舊身陷泥潭。為了扭轉整個行業的頹勢,全球鐘表協會官方出麵以力挽狂瀾於既倒的理念進行調停,最終兩位創始人決定以較低的費用將專利授權給各大友商,於是以L&T為代表的腕表品牌迅速回暖並掀起一輪腕表狂潮,L&T也在短短幾年間躋身行業頂級品牌行列,與PP和VC並稱鐘表三叉戟。

五十年代中,微型電腦的颶風席卷全球,腕表以其特有的形式參與此輪變革並占據了相當的份額。肖誌霖早在高中時期就養成了帶表的習慣,目前使用的正是結婚時購買的新式情侶款機械腕表,但仍保留使用耳掛電腦的習慣。

肖誌霖隔窗而望,麵前這棟樓房與整條街道其他房屋相仿,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到訪了,門窗均有相當程度的破損,爬山虎的藤蔓在牆麵上肆意攀爬,有幾根索性竄到屋頂高高立起,有些則垂在半空如珠簾般遮住門窗。牆外的空中綠植台裏雜草叢生,長期無人看護的綠植要麼枯枝半掛,要麼瘋狂生長,到處展現著蠻荒與淩亂。樹梢上蹦來蹦去的幾隻鬆鼠和遠遠傳來的幾聲烏鴉啼鳴,讓這個人跡罕至的所在散發著濃鬱的原始氣息,唯一不同的是這棟樓房的甬道上混雜著些許破碎的落葉,意味著近期曾有人進入。

當然,肖誌霖堅信,此時必然有一雙熾熱的眼睛藏在蛛網密布的玻璃窗後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他戴上激光手套,推開車門踏上地麵,跑鞋底下傳來枯葉碎裂的脆響。

激光手套是局裏新近配備的武器,乍一看隻是一副厚重的手套,通常在右手配備發射裝置,左手內置常規電池。在打開保險栓的情況下用左手托住右手即可完成電能耦合,此時用左手大拇指揉捏右手掌心即可從右手食指的指尖發射激光,被擊中的目標會迅速失去行動能力,被灼燒的傷口在細胞變性之後極難愈合。由於重量輕、體積小、自帶自動瞄準係統、沒有後坐力與爆響且無需彈藥等優勢,常在執行小型任務時裝備,在緊急時刻更能夠體現其優勢。

早期的激光手套采用了核電池,但立即引發全球範圍的討論,最終的共識認為這類武器難以定性,所以在《不擴散核武器條約》中增加一項新條款,將裝備了核電池的武器界定為核武器。

除了激光手套,肖誌霖還在便裝之下準備了防彈背心。即便此行的危險係數並不高,必要的防備仍不可忽略,況且基於牛頓流體特性研發的背心隻在受到猛烈衝擊的瞬間才會變成一塊鋼板,平常如絲般順滑,重量不過四十幾克,對行動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

房屋的門虛掩著,門鎖已經鏽成一個深褐色的圓孔,向下淌出一道詭異的淚痕。肖誌霖貓著腰從推開的縫隙朝裏麵瞥了一眼,屋內沒有開燈,幾束陽光從破碎的玻璃縫隙間溜進房間,胡亂地潑灑在地麵上,借著昏暗的光線可以確定內部的破敗與外牆大體一致,家具、衣物、剝落的牆皮和破碎的玻璃散落一地,窗簾和桌椅上的灰塵都在展示著被人遺忘的淒涼;幾根藤蔓探著腦袋趴在窗角朝屋裏窺望,似乎正在覬覦這個時間之外的世界;地麵上有一道衣物拖過的新鮮印跡,但完全不足以激活這片沉悶、幽暗的空間。

屋子右側是餐廳,迎麵擺著一道印著清明上河圖的巨大屏風,早已泛黃的圖麵上掛滿陳年的灰塵與破碎的蛛網,嚴嚴實實地將客廳與餐廳隔開,也把地麵上的拖痕斬斷。那拖痕乍看像是長袍裙擺留下的,但並沒有鞋印,似乎綁匪是腳踩著筋鬥雲飄到屏風背後的。

肖誌霖不自覺地蹙了蹙眉頭。且不說筋鬥雲,這年頭哪裏還人穿什麼長袍呢?

好在尚是午後,倘若夜間光顧,恐怕多少有點瘮人。

電腦滋滋滋地把屋內掃描了一遍,並沒有特別的發現。

肖誌霖端著右手閃身進屋,背靠牆壁維持著戒備的姿勢朝裏麵慢慢挪動。猛然,電話裏那個鼻音很重的怪異嗓音從屏風後麵傳來:“到啦,肖警官?果然守時,請坐。”

雖然早知綁匪就在屏風背後,但這突然響起的聲音還是令精神高度緊張的肖誌霖為之一震,指向屏風的食指已蓄勢待發。他用餘光一掃,距離屏風一兩米的位置擺著一把破舊的椅子,顯然剛被清理過,雖然褪色嚴重但還算幹淨,與屋內其他物件格格不入。

“你到底是誰!?”肖誌霖沒有落座,依舊弓著身子靠牆半蹲,右手食指始終瞄準屏風。屏風很長,他的指尖在左右橫掃兩輪之後終究還是選擇對準正中間的位置。

“肖警官,您太心急了,”對方的聲音在破敗的空間裏更顯怪異,聽起來似乎並沒有經過處理,而是天生如此:“不妨坐下來聽我從頭說起。”

肖誌霖冷冷地回答:“好啊,你先出來。”

“我很樂意與您麵談,隻不過麵容怪異,貿然現身恐怕不妥,不妨先隔屏對話,聊完之後一定現身,您看如何?其實此次邀請肖警官過來,除了詳談失蹤案的事情以外,我也有事相求,咱們算是互取所需吧。”

“吱呀”一聲,半掩的屋門居然自動合上了,屋內光線更暗了幾分,也更增添了一份陰森的感覺。肖誌霖心裏咯噔一下,餘光快速掠過房門留下的那道細縫,一陣驚懼在內心油然湧起。然而,此情此景必然不能在氣勢上落了下風,因此隻能勉力保持鎮定:“行,給你一分鐘,別耍花樣,我沒功夫聽你瞎扯。”

“那,我盡力而為吧!”屏風後麵的聲音突然提高了音量,吐字卻變得更加含混:“肖警官不妨落座,靜下心來聽鄙人講個故事吧。

“仙王和仙後的女兒是絕世美女,仙後虛榮,喜歡四處炫耀女兒的美貌。同為美女的海精靈是海神的妻子,因為仙後的吹噓而嫉恨公主,於是慫恿海神派出鯨魚去襲擊仙王的王國。仙王無法抵擋海怪的攻伐,隻好獻出女兒……”

肖誌霖的電腦投出幾行字疊加在屏風上:

仙女座(希臘神話)

年輕人英仙剛剛除掉魔女美杜莎,在歸途中偶遇遭此劫難的公主便決定挺身而出,擊敗海怪鯨魚並利用美杜莎的眼神將其變成石頭沉入海底,不但俘獲芳心,還得到仙王賞識並最終成為國王。

他毫不客氣地打斷對方的故事並照著提示將結局念了出來。屏風後麵傳來一陣淩亂的敲擊聲,像是鼓掌但又不似那般清脆,隨後還是那個怪異的聲音:“肖警官果然見多識廣……”。

“少來這一套。現在故事也講完了,你到底想要說什麼?”肖誌霖硬邦邦地頂了回去。隨著氣息趨於平穩,他的心跳不再那麼慌亂,語氣冷得出奇。

這一次對方似乎有些遲疑,沉默好一陣才回答:“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故事裏的仙女到訪地球並打算和人類交朋友,您會覺得是一件好事麼?”

肖誌霖先是一愣,立刻意識到自己又被劫匪牽著鼻子耍了一通,無法遏製的怒火瞬間便將僅剩的耐心焚為灰燼,恨恨地從牙縫裏麵擠出一段話:“這位,你今天要不給我說出個子醜寅卯,可就別怪我不客氣!”

說話間,腳下已用碎步朝前挪了幾分。

“沒問題,”屏風後麵的聲音並沒有受到怒氣的影響,一如既往的淡定自若,“如果我告訴您,我們來自仙女星係,您相信嗎?”

視野裏顯現出另一行小字:

仙女星係,河外星係,距離太陽係約254光年。

什麼?仙女星係?外星人?一個來自254光年之外的、說著流利漢語的外星人?

肖誌霖尚未緩和的氣息再次加速,被劫匪愚弄的半年多來壓抑在胸中的恨意與憤怒被再次點燃,堵在喉嚨裏令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唯有胸口劇烈起伏著。對方許久沒有等到回答,又接著說道:“我早知道您不會相信的……”。

“我信你他……你趕緊給我滾出來!立刻,馬上!”怒發衝冠的肖誌霖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咆哮著,強烈的聲波甚至將屏風上的灰塵震落些許,如同沙漏裏的細沙向下飄灑。

“我早知道事件太過離奇,您必然不信,但不妨想一想,這麼長時間以來,您經曆事情不都很離奇麼?”

肖誌霖沒有答話,而是悄無聲息地向前挪了兩步,準備抬腳將屏風踹翻。苦苦追尋半年多的劫匪就在三米之外,他實在等不及想要看看這個混蛋到底是不是三頭六臂的鬼魅。

“慢著!”就在他抬腳踹向屏風的一刹那,一聲厲喝讓他的腿懸在半空動彈不得,隨即又退回牆邊俯身半蹲,指尖死死地瞄向屏風。

“鄙人名叫宛達夫·凱爾·拉林,原炙星外交官,您可以叫我拉林。”自稱拉林的劫匪稍作停頓,繼續說道:“我們來自仙女星係齊衡懸臂內側的武夫星係,一顆被我們稱作原炙星的行星。”

肖誌霖感覺有些發懵。對方說得煞有介事,結合今天發生的一係列怪事,還真叫人有點緩不過神。

劫匪還在繼續他的話題:“其實,長期困擾著您的三起失蹤案都應由我們負責。”

“你們?”肖誌霖木然問道。

“是的,”拉林回答說:“我們此行共有三名隊員。”

“訴求?”

“什麼意思?”屏風後的聲音滿是狐疑,聽上去不像是裝出來的。

肖誌霖再次愣神。對方明明具備很強的漢語溝通能力,卻偏偏不懂“訴求”是啥意思?念頭閃過,他又解釋道:“就是作案目的。”

“哦,那很簡單。我們希望與人類建交。”

肖誌霖再次意識到自己正被對方耍得團團轉。豈有此理,堂堂市局刑偵支隊長居然在這裏聽一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混蛋胡扯,還一本正經地互動問答?肖誌霖在怒火竄上頭頂的瞬間猛然暴起,一腳踹在屏風的框架上。

屏風高度約莫兩米,由6段被合頁連接的木質框架組成。由於屏風處於完全展開的狀態,加之嚴重鏽蝕的金屬配件與腐朽的木框本已不夠堅固,哪裏承受得住他全力的一踹,朽木如紙,轉瞬便分崩離析,受力位置更是“啪”的一聲直接砸在地麵上,相鄰部分也如風中殘葉般來回搖晃,很快應聲倒地。見證了屋內曆史的塵埃被屏風扇起的氣流卷進光柱,好似一群迷你螢火蟲在瘋狂舞蹈。

一股濃重的黴味撲鼻而來,嗆得肖誌霖忍不住把頭偏向一側,但隻那餘光一瞥,屏風後麵的場景便讓他震駭到忘記了咳嗽:一個身高約莫一米二三的不明生物赫然站在午後的陽光下,穿著一頂看不出顏色的透明罩袍,透如蟬翼。罩袍之下的軀體呈現半透明狀態,儼然一顆南瓜形狀的果凍,甚至連瓣槽都模擬得惟妙惟肖,隻是顏色極淡。將軀體分為四份的瓣槽往下延伸並最終彙聚在底端,而頂端則隱藏在罩袍頂部的一個金屬項圈之內,項圈往上沒有脖頸,也沒有頭臉,凸起的四瓣彙集成四根淡藍色的細長組織從圈內探出,長度約莫七八厘米,狀如蝸牛的觸角,看起來異常柔軟且靈活,末端分別舉著一顆淺棕色眼睛朝向四個方向,既沒有眼白也沒有眼瞼,好似四顆剔透的琥珀;“觸角”中央是一個圓孔,下方是幾排上下陣列的環布尖牙,應該是口器。項圈下方是四條狀如章魚觸手般的尖尾軟臂,位於四瓣凸起的中央位置,在距離末端約六分之一的位置脹大膨起並均分為三瓣,打開之後類似三根尖尾手指,總計十二根,沒有手掌,但每根手指內側都有兩排吸盤,後來他才知道這些吸盤幫助手指在合攏時互鎖;罩袍在任意兩隻觸手之間嵌有一個豎向的橢圓形金屬環,裏麵是兩個圓孔,沿著瓣槽上下排列。再往下就是四隻與眼睛、軟臂連成一線的“鵝掌”,以及因為與地麵接觸而被塵土塗抹成灰黑顏色的寬鬆裙擺。

肖誌霖後來才知道,舉著眼睛的“觸角”其實叫做眼肢,而觸手旁邊的八個圓孔則是肺孔。從身體結構來看,它沒有前後左右之分,可以隨時朝任何方向移動。

眼前的生物顯然不是人類,甚至絕不可能是地球生物!雖然乍看之下並不具備很強的攻擊性,但這樣的出場方式還是把肖誌霖嚇破了膽,腳下本能地後撤,後腦硬生生地撞在牆上,頓時滿世界群星環繞,耳機在電腦被甩出去之前早已響起刺耳的警報,視野裏一行紅字不斷閃爍:危險,未知生物!

一團同步閃爍的血色紅光將這個怪物覆蓋起來,直至電腦被吊燈砸碎。

肖誌霖的左手再次越過大腦緊緊捏住右手掌心,右手食指被瞬間繃直,一束淡紫色激光順著指尖射出,胡亂劃過牆麵和天花板,輕易就將吊燈的掛繩切斷————隻在須臾之間,暈頭轉向的肖誌霖便意識到自己的世界已成亂麻,心臟有如萬馬脫韁,砰砰然幾乎要破膛而出。

對麵的怪物顯然也吃了一驚,但立刻緩過神來,一個鷂子翻身輕巧地避開激光和砸下的吊燈,略一矮身便穩穩地落在靠近窗戶的地麵,流暢的動作堪稱寫意——與肖誌霖的手忙腳亂相比,這身手簡直就是武林至尊的水準,讓人感覺與它那五短身材強烈違和。

就在怪物騰空而起的瞬間,肖誌霖看見它那罩袍下方的四隻鵝掌在撐開之後有如四把蒲扇,拚成一個比身軀直徑要大許多的圓盤。

吊燈從屋頂摔落下來,不偏不倚恰巧砸中耳掛電腦,將這個微型設備砸得粉碎,而後繼續叮叮咚咚地彈了幾次。空氣裏的灰塵又加厚了幾分,夾著幾絲青煙和塑料燒焦的糊味,把整個屋子變成塵霧飛揚的混沌戰場。

“你……究竟是什麼……什麼東西?!”肖誌霖下意識抬起右手護住後腦,轉念又忙不迭地恢複戒備姿勢,雙腳死死地蹬住地麵、背抵牆壁,氣喘如牛,聲音失控地顫抖著。

這是肖誌霖從未經曆過的狼狽場麵。他拚命用左手握住右手試圖降低顫抖的幅度,但很快便發現純粹徒勞,緊扣的雙手好像因為觸發了共振機製而抖動得更加厲害。

“我是拉林,”與肖誌霖完全不同,怪物轉眼便恢複了此前的從容,繼續用它一貫的口吻說道,“我說過因為容貌怪異而不能輕易現身……正如前麵給的信息,我叫拉林,來自仙女星係的原炙星。”

隨著電腦的陣亡,耳邊烏拉亂叫的警報和眼前閃爍的紅光都已停歇,但肖誌霖依舊高舉著激光手套死死地對準拉林。他努力想要控製情緒,但大腦裏仍是一片狼藉,怎麼也無法控製渾身的顫動。

“失蹤的那幾個人現在都很好,我們以老師的身份款待他們。”拉林繼續說道,語氣平靜得就像在與朋友敘舊。

此時的肖誌霖才發現拉林的身後似乎還背著一個灰色的小罐子,大概是氧氣罐。

“肖警官,小心走火,”拉林的眼睛變成藍色,與眼肢融為一根蠕動的、映著陽光的軟棒,肺孔不斷翕動,顯然有氣流從孔裏噴出,語氣輕鬆自然:“其實今天誠邀肖警官過來是希望坦誠相待,沒想到終究還是免不了兵戎相見。”

與他的自若不同,肖誌霖依然保持著高度戒備。他一麵在塵霧中喘息,一麵努力保持鎮定:“到底是怎麼回事?”

拉林長長地從肺孔中舒了一口氣,開始談起他們的來曆。

在仙女星係內側的齊衡旋臂上有一個武夫係,核心是恒星武夫,離仙女星係中心距離大約1.8光年。武夫總共擁有5顆行星,前麵三顆為固態行星,後麵兩顆是氣態行星,原炙星位列第三。原炙星地表主要被海洋所占據,陸地麵積不足16%,因此該星球上的大部分生物都是兩棲甚至三棲,而其中的智慧生命,也就是以肖誌霖眼前的拉林所代表的原炙星人,在他們自己的語言中被稱作瑟宥。瑟宥是兩棲生物,他們肺孔裏配備了功能與肺、腮、鼓膜以及聲帶相似的結構,既是呼吸器官也是發聲器官,同時還作為聽覺器官,瑟宥能夠隨意根據需要開啟或關閉肺孔邊緣的瓣膜,也可以切換任何一列肺孔的功能。瑟宥已經掌握了超級星際航行技術並派出多支探索先鋒隊在宇宙中尋找其他智慧生命,以期互通有無,共謀發展。

所謂的先鋒隊,其實就是由三四名瑟宥組成的探索小組,他們乘坐體積和質量都經過微量化設計、裝備了自循環係統的星際飛船,利用超級星際航行技術按區域搜索智慧生命。隻要維護得當,飛船的自循環係統能夠輕易維持地球時間八年以上。這樣的飛船陸續建造了七艘,拉林團隊所使用的是第三艘,名為流螢。

當然,“流螢”是許黎秋結合瑟宥語言發音和飛船的光影形態給取的,算得上是音意結合的名字,因此拉林十分滿意。

一年半之前,被幸運女神眷顧的拉林率領自己的先鋒隊抵達了太陽係並發現了地球和人類。多年的探索終於有了收獲,他們興奮到幾近窒息,但冷靜下來之後卻發現後續工作根本無法開展——非常現實的問題:瑟宥無法跟人類溝通,也就無法接觸。

經過一番研討,他們決定綁架人類來學習地球語言。由於綁架李展奎之後發現效果不佳,於是按照他的建議綁架了身為大學教授的王亦虎,後續又綁架了許黎秋。

“他們現在都很好。”拉林以這樣的方式收尾。

時光在拉林講述的過程中穿過沙漏,讓肖誌霖的緊繃的神經得以稍稍緩解,完成重啟的大腦終於能夠向外星訪客提出具備現實意義的首問:“你們到底是怎麼實施綁架的,為何能夠不留痕跡?”

這個讓他魂牽夢繞的謎題已經折磨了他半年有餘。

拉林從肺孔裏發出呼呼的聲音,類似人類的笑聲,眼睛再次變成湛藍顏色:“我非常理解你為什麼會有此一問,不過現在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談。”

很快肖誌霖便明白對方所指的“更重要的事”其實是拉林希望自己可以把今天獲得的信息轉達給高層政客,進而引見拉林接觸,最終建立瑟宥與人類的發展同盟。

隨著一聲歎息,肖誌霖搖頭苦笑:“你跟我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就為了這個?直接找國防部長、外交部長乃至國家主席不是更加簡單快捷,卻偏要選擇大費周章來找我這麼一個小人物?”

“你以為我們沒有嘗試過嗎?其中的艱辛估計你很難想象。為了保證聯係能夠順利建立,我們必須以溫和方式出現在公眾視野,否則與惡意入侵有什麼分別?然而我們的故事在此前接觸過的人類看來太過荒誕,以語音或文字為載體的溝通根本無人相信,甚至被當成是無聊的惡作劇——您不也一樣嗎?所以,在接觸到具備足夠影響力的人物之前必須設法將信息維持在可控範圍內……扯遠了,總而言之,不管你采用什麼方式,隻要能讓我與你們的省委書記見麵,我們馬上就釋放綁架的三位老師,並且……”拉林稍作停頓,緊盯著肖誌霖的四目微微透出藍光:“破案的功勞統統歸你。”

肖誌霖不知該如何作答,一時語塞。

拉林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一顆食指粗細的膠囊捏在指尖,說:“對了,我帶了一封三位老師親筆署名的信件,或許可以在您與其他人溝通的過程中幫上忙。”

拉林揚了揚觸手作勢要把膠囊拋過來,肖誌霖連忙伸出左手做了一個製止的手勢,喊了一聲“慢著”,稍稍欠身用右手做了一個在地麵上滾球的動作。

肖誌霖斜躺在後座的靠背上,腦子裏仍舊一片混沌,剛剛結束的經曆恍如一場荒誕的電影,卻成功地將自己困在了蹩腳的劇情裏。飛擎根據往常的習慣調好溫度,但或許是防彈背心尚未幹透的緣故,他居然反常地感到一陣涼意,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不由地嘟囔了一句:“有點冷,調高三度。”

飛擎AI沒有留意到他話音裏的疲態,隻是機械地回答:“空調溫度,28攝氏度。”

“返航。還有,發信息給文莉,告訴她我在回去的路上。”

“好的,信息已發送。自動駕駛已啟動,正在規劃返程路線……正在尋找附近的跑道……將從望牛跑道起飛,全程耗時約39分鐘,預計抵達時間18點45分。”

肖誌霖向來不喜歡自動駕駛,手握方向盤的感覺讓他特別踏實,今天卻果斷放棄了這一習慣。大夢初醒的狀態之下,他不太確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將車子穩妥地開回去。

文莉很快打來電話,肖誌霖沒有接。出發前已經授權文莉可以通過北鬥係統實時查看自己的行程,所以她是知道自己的位置的。文莉又堅持打了幾遍,他還是沒有接聽,隻是讓AI追加了一條信息告訴她自己目前狀況良好,不必過慮——他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講話,甚至恍惚中感覺整個世界真的如同駭客帝國,讓暈沉沉的自己難以區分清真實世界與虛幻夢魘。

車子進入跑道排隊的時候,最後一縷陽光剛剛被夜色吞沒,遠離喧囂的城郊華燈初上,首輪交通高峰已經結束但次輪尚未形成。望牛跑道地處偏僻,沒有車輛排隊,飛擎很快獲準起飛。一路上,他的眼神總會不自覺地朝剛剛碰麵的方向瞭望,遺憾的是終究未能發現異常。其實在出發之前也曾刻意留在車內觀察,同樣沒有發現拉林離去的跡象。

夜色漸濃,能夠看到的機會更加渺茫了。

車內昏暗的光線為他整理思緒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環境,與外星訪客見麵的過程開始逐幀回放,他猛然意識到拉林那果凍一樣的身軀到最後已經褪去了透明的特性,與平常的物體沒有什麼不同,而纖薄的罩袍其實是嫩綠色的、看不出什麼材質的連體服飾。

然而不等他細想,思緒突然一陣翻湧,許黎秋的形象猛然占據了他大腦的全部資源。

相較於其他兩位受害者,他給予了許黎秋更多的關注,倒不是因為她是受害者中唯一的女性,或是在自己轄區內失蹤,而是在此之前早有接觸,算得上是老熟人了。

確切來講,是交集夠深的熟人。

2064年冬,東城區曾發生過一起離奇車禍,一輛汽車以超過130千米的時速衝入河道並快速沉底,而事發路段限速100。更為詭異的是四名乘客中有三人在事故中成功逃生且毫發無損,而13歲的魏若欣卻因嚴重受傷及溺水,命懸一線。

肖誌霖並未出現在事發現場,但卻非常清楚地記得案情:魏若欣被救起之後已經停止呼吸,在經過巡邏的遠程電子救援設備簡短搶救之後恢複了自主呼吸,但深陷昏迷。經過專家會診,院方認為孩子缺氧時間太長,大腦嚴重受損且已不可逆。此外,孩子右額遭受過鈍物重擊,這必然對她的大腦造成致命損傷,雙重疊加傷害很可能讓她永遠沉睡下去。

這個名為魏若欣的小女孩,正是許黎秋與魏定濤的獨女。

接手失蹤案之後,肖誌霖曾多次翻看過當時的出警記錄,時隔多年他依舊清晰地記得許黎秋晶瑩的眼眸,真切地感受到那雙修長的眼眶裏閃動著的悲慟,甚至可以看見她臉部肌肉細微的抽搐。日後的接觸中,這個體格瘦弱的中年女人始終以堅強示人,雖說有時長發會有些許淩亂,眼睛也可能略微浮腫,眸子裏偶有血絲散布,但整潔的臉頰上從來不見淚痕。她在大部分時間裏保持沉默,也許是在思考,也可能隻是沉湎於過往。

肖誌霖曾不止一次地感受到她的信念,那種篤信女兒一定還會醒來的堅持。這種可怕的冷靜與近乎瘋狂的執著,與一個柔弱女子的身份格格不入,足以令他過目不忘。

不出所料,院方在一周之後宣布了魏若欣腦死亡,更糟的是其生理指標持續走低。許黎秋的精神世界轟然坍塌,弱不禁風的身軀隨之頹然墜地,好在眼疾手快的魏定濤將她扶住才免於一頭栽倒。蘇醒之後的許黎秋開始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兩件事情之上:液氮冷凍魏若欣的遺體、堅決指控車主謀殺並要求警方立案偵查。

肖誌霖正是在這個時間點介入案件的。

根據交警結合院方和法醫的意見給出的事故認定,這不過是一起普通的交通意外。法醫認為傷者前額的鈍擊是事故過程中與車體撞擊所致,刑警介入之後也沒能在現場發現支持他殺的證據,倒是在車輛相應位置發現了撞擊痕跡。得知情況的許黎秋多次前往警局提供“證據”,堅定地認為車主蓄意謀殺。麵對不利的證據,她的態度出奇地堅決,聲稱事件背後另有隱情,警方被迫展開二次偵查。

肖誌霖與許黎秋第一次見麵是在病房裏,他已經仔細查閱過當時的出警記錄、院方提供的資料以及最終的事故認定。由於許黎秋在他抵達之前已將魏定濤支走,計劃的三人對話變成了一對一筆錄,讓他多少感覺有點奇怪。

印象裏,彼時的許黎秋半躺在病床上,頭發攏在腦後,透過若有若無的腮紅,肖誌霖能夠輕易發現略顯蒼白的、瘦削的臉頰上覆蓋著無法掩飾的虛弱與憂鬱,眼角隱約閃動著些許亮光。就在那微弱的淚光裏,他窺見了再次燃起的火焰,雖然隻是星光一點,卻熾熱無比,輻射著冷靜與堅毅的能量。

當時接診的主治醫生以及魏定濤特意谘詢過的兩名專業人士均認為沒有冷凍的必要,孩子大腦遭受過重擊與缺氧,已經臨床死亡,即便將來有能力解凍並救活,得到的也隻是個植物人。麵對有理有據的勸說,許黎秋卻絲毫不為所動,隻是用猩紅的雙眼死死盯住主治醫生的臉,好像大腦已將一切訊息屏蔽,整個人仿佛變成一台並不具備思考能力的機器。

“冷凍!現在!立刻!”

她的眸子裏突然迸出一條火舌,聲音堅定而又冷酷,讓主治醫生陳大夫不禁打了個寒戰。

肖誌霖堅信,能夠讓她在短時間內無視專家勸告果斷選擇人體冷凍的,除了無以複加的母愛,更有堅如磐石的信念。

此刻,眼前的許黎秋沉默不語,空洞的眼神直愣愣地透過天花板望向宇外,甚至從肖誌霖敲門到推門而入都未曾扭頭察看,更別提欠身迎客。

肖誌霖快步上前,用手裏的鮮花換下花瓶裏的舊花,一邊柔聲說道:“許姐,節哀。”

許黎秋依舊旁若無人,對話還沒開始就陷入尷尬的沉默。由於醫生擔心談話可能造成病患的情緒波動而影響休息,見麵時間被限定為十五分鐘,肖誌霖不得不將每個腦細胞都調動起來,以期盡快打開局麵。然而不等他再次開口,許黎秋忽然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不斷拋出自己指控的佐證。她依然堅信這是一起謀殺,理由很簡單:車主的女兒薛央與魏若欣是同校同學,此前曾多次對自己的女兒實施霸淩,因此還被校方記過一次。上周,雙發家長第三次因為二人的衝突應邀相聚在校長辦公室,兩個孩子在調停之後都承認錯誤並自發向對方道歉,薛央言辭懇切地保證下不為例。孩子們此次的表態與此前大有不同,尤其是長期處於強勢地位的薛央居然突然變得懂事並從根本上認識錯誤,還下定決心痛改前非,讓雙方家長和老師都備感欣慰。為表誠意,薛央的父母主動邀請魏若欣一起去遊樂場互動,以期徹底冰釋前嫌。提議被許黎秋婉拒,但校方覺得這個辦法值得一試,魏定濤也覺得這是個改善關係的好機會,苦口婆心地勸她接受,理由是既然孩子還要在這裏繼續學業,必定低頭不見抬頭見,如果兩人真的能夠化幹戈為玉帛,哪怕僅僅改善關係,那也是難能可貴的好事。

魏定濤的意見讓她無法反駁,再三權衡之後終於摒棄成見,作出了令她後悔一生的決定:接受邀約,由魏定濤全程陪同。

不巧,魏定濤在事發當天剛剛出發就接到來自北歐市場的電話,他負責的產品在該區出現重大客訴。經過十五分鐘的在線處理,魏定濤意識到問題相當麻煩,親赴前線已是他唯一的選擇,而且必須即刻出發。他一邊安排現場同事緊急應對,一邊調轉車頭把女兒送到薛央家由其父母帶著兩個孩子出遊,然後馬不停蹄地趕赴機場。

許黎秋在課間休息時才得知消息,彼時的魏若欣已經隨同薛央一家三口出發。即便毫不遲疑地驅車追趕,等她趕到現場的時候還是晚了一步,魏若欣已被送往醫院,河邊隻剩圍觀人群擠在警戒線外對著吊車施工的位置議論紛紛,還有人正用腕表或戒指操縱電腦,大概是在與朋友分享現場的熱鬧。

畢竟,人與人的悲歡的確是不相通的。

即便警方和院方在反複勘察之後再次確認孩子頭部的鈍傷來自車輛撞擊,但許黎秋仍然不為所動,反而將其列為一個重大疑點:為何薛央的態度會突然一百八十度翻轉?為何事發時魏若欣會被安排坐在前排,又如何在環繞式安全氣囊的保護下撞傷頭部?

再有,為何魏若欣受傷嚴重,而同乘的其他三人卻毫發無傷?為何兩名成年人隻顧逃生而見死不救?

如果這都不是謀殺,還能作何解釋?

許黎秋的音量不高,交流全程情緒穩定、語氣堅定且條理清晰,讓他再次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人刮目相看。肖誌霖凝視著這名旁若無人的女子,一股衝動在他內心翻湧,總想提醒她法醫的結論基於全方位勘察與專業背景,比她單方麵的臆測要可靠太多。

但理性立即製止了他。

這並不是他自己的決定。肖誌霖在校時曾選修過心理學科,粗淺的課程顯然並不足以幫他對眼下的狀況作出準確判斷。他之所以認定不能如實相告,是因為醫生斷定許黎秋正處於偏執的漩渦中心,斷然不會放棄自己認定的“真相”,硬掰隻會將其推得更遠,甚至可能導致她深陷精神泥潭。

縱使心頭有如貓撓,也隻能強行壓製。

主人的漠視不免讓肖誌霖感覺有些許窘迫,為了表示對逝者的尊重而特地換上的白色襯衫、淺藍色長褲也顯得毫無意義。由於自己沒有孩子,自問無法推己及人地感受對方的痛楚,共情更是不易。也正因如此,無論怎麼開口都顯得無關癢痛。

在這溫煦如春的房間裏,肖誌霖居然發現手心裏有一絲潮意,思緒理完又亂,竟不知該如何切入事先準備的話題。

“坐吧。”好在尷尬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太久,許黎秋好像突然想起對方是訪客,抬手用身邊的按鈕喚出床底的訪客椅,淡淡地招呼他落座,隨後繼續分享她自己對於案情的剖析。她的聲音展現著與內容完全不符的平靜,也讓肖誌霖得以再次見識她那清晰到無可挑剔的條理。講述內容與此前電話裏所說大同小異,無非是列舉各種“證據”,最後順理成章推出謀殺的結論,唯一的變化是增補了一些“參考消息”:據傳,薛央的父母都是商場精英,其家族企業在當地具備相當規模,算得上小有名氣的成功人士,但是按照其他家長、鄰居以及與之有過交集的商場從業者提供的說法,夫妻倆為人強硬,從不吃虧,說是睚眥必報也不為過,學校裏與薛央鬧過別扭的孩子基本都沒有討到便宜。

簡言之,有錢有勢,人品堪憂。

“所以我最初是堅決不同意讓孩子赴約的。”許黎秋的聲音如同晨霧籠罩的湖麵,不見一絲漣漪,若不是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旁觀者大概會將她當成一台毫無情感的智能機器人。

肖誌霖欠身奉上一張紙巾,許黎秋置若罔聞,連眼眸都不曾移動分毫。他略顯尷尬地收回手臂,十指交錯,一股無以名狀的壓抑感籠罩著他的思緒。即便對麵的女人不再言語,散發出來的無形氣場仍然主宰這片空間的氛圍。

不知該如何破局的肖誌霖茫然無措,隻好抬手用紙巾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撚著戒指以編輯訪談記錄,作為暫時逃避的手段。其實對話過程有視頻記錄,電腦會自動生成文字版本並在最後自行勘誤,偶有錯誤需要人工介入也不過一兩分鐘的事情,結束之後會有雙方電子簽名確認內容的步驟。

許黎秋長籲了一口氣,語氣一如既往地冰冷:“肖警官,我希望你能幫忙找出真相,借以告慰迷途的靈魂……對不起,我要休息了。”

毫無征兆的逐客令讓肖誌霖愣了片刻,最終隻能無奈地把文字記錄傳給許黎秋:“這個記錄你看看吧,如果沒有異議就簽字確認。”

對方仍是沒有回應,隻能從眼珠轉動的情況推測是在查閱文檔。其實所謂的對話根本沒有什麼實質內容,肖誌霖準備的話題尚未展開就已經結束。很快,許黎秋擰著戒指完成簽名,隨即恢複此前的平靜。肖誌霖用見麵時的語氣道別:“那今天到此為止,好好休息,咱們下次再聊。”

片刻之後仍然沒有等到回應的肖誌霖隻能投以僵硬的微笑,起身走出房間,但就在把門拉上的那一刻又略帶遲疑地推開。

“那個……”他本想問問魏若欣遺體冷凍的情況,但馬上意識到極為不妥,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許黎秋仍然保持著仰望的姿勢,似乎可以看見身處天國的孩子。

“再見。”肖誌霖帶上門,轉身離去。他不知道是,就在門被關上的那一刻,自己眼裏那尊單薄的雕像再也控製不住渾身的顫抖,淚水從失神的眼裏湧出,仿佛兩道悲傷的洪流,將淺淡的粉妝衝毀。

即將將到達的提示音突然響起,AI在飛擎穿過一片繁華區域之後很快提示已經完成泊車。肖誌霖的腦子仍舊是一團亂麻,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車輛即將進入休眠狀態的AI提示音再次響起的時候,他仍舊木然地斜躺在後座上,沒有離開的意思。

該如何翻開下一頁呢?一股比破案不力更加強烈的迷惘與無力感擒住了他的思緒。

繼續呆坐了一陣,或許是四五分鐘,也可能是十五分鐘,直到思緒被文莉的電話打斷。雖然肖誌霖依然不想跟任何人交流,但這一次對方極為執拗,他被迫坐直身體接通了電話。文莉不無擔心地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電話也打不通,肖誌霖隻是說耳掛電腦摔壞了,順勢簡略回顧自己的行程,說是剛剛跟某位與案件高度相關重要人物碰麵,已經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

文莉絲毫沒有因為所謂的“突破”而欣喜,而是盯著肖誌霖的臉看了一會,欲言又止。

車內燈光昏暗,他無法確定她是否能從自己滿臉的疲態裏讀出些什麼。案件進展向來不是她關注的重心,眼下大概隻是想要確認自己是否真的安全返航。無論如何,這樣的助手委實難得,肖誌霖的內心油然湧起一絲歉疚與感激,於是又追加了一條信息:我很好,不必擔心,早點回家休息吧,晚安。

肖誌霖抱頭靠在後座椅背上,心中的亂麻總歸還要麵對。就在背部貼近座椅的時候,他感覺有什麼東西硌著屁股,下意識伸手一摸才想起口袋裏的膠囊。這是個精致的小物件,藍灰顏色,不沉,握在手裏涼涼的,光滑的表麵閃著金屬光澤,渾然一體不見接縫。

拉林並沒有提到膠囊如何使用,但必定不會是吞服,畢竟裏麵裝的是三位受害者的簽名信。他翻來覆去找了幾遍,這玩意既沒有按鈕也沒有接縫,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打開,試著用牙咬碎卻發現這個看似單薄的小物件堪比實心不鏽鋼,隻好暫且作罷。

思來想去,拉林到訪的事情還得先向郝局彙報,但這個時間點局長早已回家休息,即便與郝局關係親密,此時打攪仍是不妥。肖誌霖一邊琢磨著,手指無意地捏著膠囊來回揉搓,不覺間居然發現膠囊的外殼居然亮起了熒光,亮度和顏色不斷變幻。

光芒很柔和,躺在掌心如同一顆正在呼吸的五彩夜明珠。

肖誌霖將它舉到眼前端詳,膠囊居中位置有幾根不透光的箭頭,很細,但反差很強,分別繞著軸心指向相反的方向。他握著膠囊兩端循著箭頭的方向輕輕一擰,外殼上又出現幾根由中間指向兩端的箭頭,捏著兩端用力一拉,膠囊從中間斷成兩截,光芒隨之消失,一張折好的信箋從中掉落。肖誌霖借著燈光打開一看,是一封手寫的信,上麵隻有寥寥數語:

肖警官,

感謝您這段時間的關注,目前我們三個與來自原炙星的三名瑟宥一起生活,狀況良好。希望您能盡快完成拉林所托,幫助我們早日回歸家庭,恢複正常生活。

祝好。

再往下就是三個人的簽名和指印,落款日期是2069年9月9日,也就是今天。

沒來由地,肖誌霖內心湧起一陣熟悉的感覺。根據筆跡來看,正文出自許黎秋之手——她的筆跡他此前早已見過,雖然隻是電子版簽名。手寫的字跡並不好看,歪歪扭扭,無論結構還是筆觸都毫無美感可言,甚至連家庭的庭字都寫錯了,但根據卷宗資料和眼前的簽名來看,這已是三人中最能拿得出手的了。在這個全民無紙化的年代,執筆寫字是大部分人都感覺陌生的事情,很多人一年都寫不滿一百個字,甚至連握筆都不會。

即便如此,肖誌霖還是可以肯定這封信是在從容不迫的狀況下完成的,至少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脅迫的痕跡。他琢磨著要不要掃描核實這幾個簽名和指印,轉念又覺得沒有必要,正猶豫著,猛地聽見有人敲打車窗,力度不大,卻著實將他嚇了一個激靈。剛才光顧著琢磨心事,居然有人靠近的腳步聲都絲毫沒有察覺,這要是讓警校的老師知道,恐怕又要挨上幾分鐘的數落。他連忙把信箋和膠囊胡亂塞進口袋,開門一看,是塔樓控製中心的胡組長。胡組長在完成最後一批電子巡警的信息歸檔之後打算等最後一輛飛擎入庫就收工回家,結果發現飛擎入庫十幾分鐘仍不見有人下車,所以專程過來看看。

肖誌霖借口接聽電話搪塞過去,匆匆起身離開停車場。

辦公樓早已空無一人,除了過道,辦公室裏隻能借著窗外透進來的燈光看見桌椅的影子。肖誌霖沒有開燈,摸回自己的辦公室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信箋掃描簽名和指印。

信紙在被塞進口袋的時候弄破了,好在沒有缺失,不影響掃描。

個人辦公電腦確認結果隻能作為特殊條件下參考使用,不過目前他能用的工具僅限於此。係統初步判定為“符合”,對於疑慮已消的肖誌霖來說不過是追服一顆定心丸而已——雖說結果“僅供參考”,但其準確率其實已經超過98%,加上自己的親身經曆,繼續糾結真偽已經毫無意義,不過鑒於常規流程的要求,他還是將簽名和指印轉發給了鑒定科,明天上班之後會有權威的鑒定結果。

當然,還有基於職業素養的謹慎。

他用警號登陸係統,拉林在赴約前發過來的文件都還在,可惜見麵的錄像卻沒能成功上傳,估計電腦損壞得太快太徹底,壓根沒有上傳的機會。

肖誌霖握著耳掛電腦的殘片,微微歎了一口氣。個人電腦在連接植入式硬件之後可以實時將用戶的所見所聞以第一視角記錄下來並上傳至指定空間,對於出警更是硬性要求。

接下來如何打算,拜訪郝局?他仰麵躺在椅背上,很快發現昏暗靜謐的辦公室對他的思考並沒有什麼幫助。

去吧,打擾局長休息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於事無補,徒增一個輾轉難眠的人而已,不去吧,事關重大,重大到必須及時彙報。

況且,如果不找人說出來,他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撐過這漫漫長夜。

再說了,專家組即將入駐,自己已經耽擱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肖誌霖在長舒一口氣之後起身將桌麵上的東西塞回口袋,快步下樓鑽進私人汽車後座,平靜地吩咐:“去郝局家。”

AI用女聲回複:“已設定前往集鴻別苑的路線,全程耗時約13分鐘,預計抵達時間21點27分。”

肖誌霖繼續指示:“撥打郝局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肖誌霖已經平複的心情又是一陣翻騰,但還能勉強保持鎮定:“郝局,案件有重大突破,我必須馬上向您彙報。”

轉機來得太過突然,郝局顯然有些詫異,片刻沉默之後用柔和的聲音回答道:“好的,我等你。”

汽車駛出地庫,保安朝駕駛室揮了揮手卻並沒有開閘。其實在這樣一個全麵智能的時代,幾乎所有的電子設備都通過TC聯網,AI一秒內查詢的資料遠遠超過人工一年的瀏覽量,傳統“保安”早已被人工智能所取代,編製也已不複存在。這位謝所長在經曆退休、喪偶之後反複要求回到局裏做保安,算是謀個去處用以安放他那無處落腳的靈魂。這一度讓郝局犯了難,最後由廳裏決定破格安排上崗,沒有編製也沒有薪酬,隻有象征性的補貼,以及逢年過節會有一些禮品。

他的“下屬”,是四台24小時值勤的智能巡警。

肖誌霖將玻璃的透明度調到最高,心不在焉地朝保安擺了擺手算是打過招呼。光線並不好,不知道謝所長是發現了肖誌霖的異樣還是單純想找人聊兩句,起身離開臨時搭建的崗亭徑直走到車前,肖誌霖隻得降下車窗寒暄幾句。謝所長還是陳腔老調那幾句,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誌者事竟成之類。

集鴻別苑並不遠,夜間行車更是快捷。郝局長的妻子,那個滿頭銀發、麵容和藹的老太跟往常一樣像慈母等候孩子那般倚著門框,每一道皺紋都飽含溫馨的笑意。肖誌霖衝她點點頭,喊了聲“陸阿姨好”便閃身進入迎賓間。迎賓機器人的激光一閃便略過識別程序,直接幫他脫掉鞋子、佩戴麵罩、噴灑消毒劑,消毒過程一氣嗬成。

郝太太挽著他的臂彎回到客廳,郝局長早已在沙發上靜候,桌麵上擺著兩杯熱氣嫋嫋的牛奶,廚房那邊不時傳來響動,大概是家用機器人正在準備果盤。

自打進入警局以來,陪兩位老人吃飯的次數已經多得無法計數,這裏算得上是肖誌霖的第二個家,而兩位老人私下裏也一直把年輕有為的小夥子當成自己孩子一般對待,不知是因為自己與局長亦師亦父的關係,還是因為名字與他們遠在異國的兒子郝智淩發音相近而讓老人們倍感親切。

郝智淩出生於2041年,初中時與肖誌霖同校但高一級。肖誌霖初二的時候因為在洗手過程中不慎將水濺到郝智淩身上而不自知,一度引發口角並上演全武行,隨後相識。郝智淩高中畢業後遠赴德國留學,主修國際貿易,平時酷愛戶外探險。首起失蹤案發生之後不久,正在研讀博士學位的郝智淩曾帶著女友Leah回家呆過三個月,彼時的肖誌霖剛好破獲一起係列詐騙案,局長破例給了他長達三周的長假,他便帶著妻子張佩玲與他們同行去川藏走過一遭。四人前後在高原地帶晃蕩了半個多月,肖誌霖在行程結束之後對身為學霸的郝智淩甚是佩服,明顯感覺到他的言談舉止與眾不同,僅是日常交流就足以讓人感受到遠見卓識。郝局長夫婦一向以兒子為傲,從來不會幹涉他的決定,所以當郝智淩提出畢業後要留在德國發展的時候照例沒有表示異議。

“坐吧。”稍顯富態的郝局長穩穩地坐在沙發上,臉上還是那副和藹的笑容,如同一位可親可敬的老父親,給人暖意融融的感覺。

肖誌霖點點頭,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郝太太習慣性地依偎著他,一邊慈愛地撫著他的後背一邊細細端詳側臉,無不心疼地說:“瞧瞧這對黑眼圈,這段時間累壞了吧?一定要注意休息啊。來,先喝杯牛奶,我去看看果盤備好了沒有。”然後起身走進廚房。

肖誌霖望著眼前的牛奶才想起自己已經半天時間滴水未沾了,於是端起杯子一口見底,仰麵靠在椅背上,雙手搭在兩側找了一個最為舒適的姿勢緩緩舒出一口氣,似乎要將接手以來積攢的滿腹惆悵統統吐盡,又像是終於抵達可以卸下包袱的終點。

經過半天的奇幻之旅,他的確是累了,而且在這裏無需拘謹。

那一瞬間,他清晰地感覺到這是半年多來最為踏實的時刻。

深吸一口氣之後,肖誌霖開始分享他那堪比神話的經曆,郝局長默默地看著他,臉上保持著長者的微笑,表情偶有起伏但沒有太大變化。期間機器人端了果盤過來,郝太太在看見空空的牛奶杯之後詢問肖誌霖是不是還沒吃晚餐,得到肯定答複之後立即轉身去為他準備一份蛋炒飯。

郝太太做的蛋炒飯是肖誌霖最喜愛的主食之一,裹著焦黃蛋皮的米粒、脆爽的洋蔥以及淡淡的胡椒味道,總是讓他無力抗拒,更別提在目前饑腸轆轆的狀態之下。

故事結束,肖誌霖抬頭與郝局長四目相對。老人仍舊是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良久不語。

肖誌霖不由疑惑起來,一時摸不清他的意思。難道自己說得還不夠明白?他移開目光,蹙著眉頭在腦子裏快速將事情再捋過一遍,自己的表達並沒有問題啊,為什麼會這樣?

蛋炒飯端上來了,郝太太讓他趁熱吃。長時間緊繃的精神狀態讓他熬到入夜都不曾感覺饑餓,但此刻被炒飯的香味一熏,任何事情都得暫放一邊。老太太守在旁邊看著他吃罷,看著重新煥發精神的小夥,恰到好處地告辭,滿意地回屋休息去了。

“小肖啊,這段時間累壞了吧,”郝局長還是那副慈祥的麵容,衝著肖誌霖微微點頭:“再有半年我也該退休了,不過退休之前仍然可以為你爭取參與破案的機會。隻要你願意,省廳同意讓你繼續留在專案組協助刑偵專家繼續追查。”

肖誌霖終於明白了微笑的含義,張嘴想要說點啥卻半晌發不出聲音——原來自己講了半天,在郝局長看來不過是胡言亂語,或者癡人說夢。

轉念一想,也並不奇怪——事情如此離譜,第一視角的視頻記錄還恰巧丟失,任誰也不會相信。

肖誌霖無奈地望著老人,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無力感。好一會,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因為擔心見麵過程太過離奇而刻意將這一部分作為講述的重點,電話邀約過程卻隻是一句帶過,緩過神之後才想起自己手裏還有拉林提供的受害者近照、許黎秋的耳背照片以及三位受害者簽字的信件!他迅速將電腦連接到客廳的電視上,一邊解釋一邊逐張展示了手裏的照片。

觀看“補充證據”的過程中,老人不時扭頭望向肖誌霖,臉上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似乎在說:不會吧,這就把你糊弄了?然而當肖誌霖講到許黎秋耳廓背麵的時候,他的神情陡然變得嚴峻起來,抬手打斷:“關於這一點,你核實過嗎?”

“是的,我與魏定濤確認過,屬實。”肖誌霖堅定地點點頭,順便將二人首次見麵的情形也一並托出。局長的變化讓他信心猛增,情緒自然水漲船高,渾身有些燥熱,語速在不自覺間加快了幾分。

郝局長不再言語,隻是用左手大拇指指肚不斷摩挲著修刮得不算幹淨的下巴,眼睛裏閃爍著淩厲的微光。

這是他陷入沉思的標準姿態,肖誌霖對此再熟悉不過了。不等他再次提問,肖誌霖用顫抖著的手指掏出信箋鋪在郝局長麵前。老人的眸子變得愈加凝重,眯起眼睛死死地盯住信箋,許久才伸手將其舉在眼前,另一手極不自然地將眼鏡戴好,對著燈光仔細端詳為數不多的文字。

在這個晶體手術完全成熟的年代,眼鏡其實並非必需品,大部分上了年紀的人選擇佩戴傳統眼鏡而不願接受晶體整形,倒也不一定是對科技的不信任,更多的隻是個人習慣使然。郝局長堅持使用第一代植入硬件即隱形鏡片式顯示設備和耳道式耳機,則是出於慎重與習慣綜合考量之後做出的選擇。

篇幅有限,郝局長一眼掃過之後便將關注焦點放在簽名之上。他將信箋放低,手指在紙麵上來回摩挲,似乎能夠通過筆痕獲取什麼特別的信息。

與肖誌霖一樣,郝局長也看不出作者遭受脅迫的痕跡。肖誌霖調出電腦裏的存檔,將三位受害者的簽名文件投射到電視上。這些圖片在碩大但顯示細膩的電視上纖毫畢現,方便郝局長仔細對比。

雖然從警多年,但他其實並不具備筆跡鑒別的能力,隻是多年的經驗和直覺幫他斷定信件為真,卻又因為背後的故事太過離奇而難以在精神上做好接受的準備。

此情此景,換誰不是呢?

肖誌霖又將剛在辦公室裏用桌上電腦完成的鑒定結果投射上去,“符合”兩個綠色大字醒目到讓老人感覺刺眼,以至無法直視。他一手撫著額頭,另一手撐著扶手慢慢倚在靠背上,眉心團蹙,神情凝重,肖誌霖甚至在這張臉上讀到了從未有過的迷茫。他知道,那是從質疑、確認到認知崩塌的曆程,正如自己剛剛經曆過的一樣,隻是郝局長年紀更大,受到的精神衝擊自然也更猛烈。

會話就此陷入沉寂,機器人已經自動休眠,除了陽台偶爾傳來的風聲和偶爾閃過的車燈,房間裏的一切都似乎已經酣然入睡。約莫過了一刻鐘,郝局長吃力地轉過臉盯著肖誌霖,眼神裏再度聚起往日的堅定:“小肖啊,你彙報的情況我已經清楚了。既然拉林要求盡快與領導麵談,那我們明天上午就去找省廳胡廳長彙報情況。”話音剛落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緊接補充道:“你等一下。”起身走到陽台撥打了兩通電話,回來接著說道:“胡廳長現在不方便,我們還是按照計劃明天一早過去。他剛好明天要找省委書記沈海津彙報工作,邀請我們一同見麵。”

老人的聲音還是那麼沉著、柔和,但肖誌霖還是在平靜之下感受到了久違的激動。

“好的,郝局。”肖誌霖朗聲回答,起身立正,就差抬手敬禮。

郝局長擺了擺手,沒再說話。

肖誌霖朝臥室喊了一聲:“陸阿姨,我先走啦,很抱歉這麼晚打擾二老。”

由於無法確定對方是否已經休息,他的音量控製得恰到好處。郝太太聽見道別便從臥室出來,將一件外套披在肖誌霖肩上:“來,外麵涼,把衣服披上。”

肖誌霖抬腕一看,時間早過了十一點,戶外還真是有些秋風蕭瑟的涼意。望著電梯門外郝太太欲言又止的樣子,肖誌霖知道她還是想問問自己的生育計劃——她不止一次催促自己盡快要個孩子,甚至主動請纓說隻要有需要,她願意幫忙照料。他們總是認為自己遲遲沒有生育是因為對智能育兒設備不夠信任。誠然,智能家政設施在老人看護、病患照顧方麵取得了長足的進展,但若談及育兒,總歸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AI似乎已經無限趨近通過圖靈測試的需求,但永遠都差零點零幾毫米的感覺。

真正的原因當然不是這樣,隻是他也難以解釋。無論如何,老人們展現出比自己父母還要積極的態度,卻每每令他感覺尷尬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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