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沙和母親同住一間小公寓,公寓後方有一片房東打理的向日葵花田。一天,母親回家時拎著裝滿向日葵種子的袋子,說是房東給的。一連數日,亞沙和母親在房間正中央攤開報紙,不停地給種子剝殼。剝得隻剩白色小粒後,母親用平底煎鍋烘熟它們,撒上鹽,種子成了亞沙的小零食。亞沙在餐桌前探出身子,一粒一粒捏起泛著油光的種子,送入口中咀嚼,唇齒留香。時不時,能吃到幾顆鹽粒。從正在洗東西的母親那兒要了杯水後,亞沙又開始一粒一粒地吃起來。
“我想把這個帶去幼兒園。”她邊吸吮沾了鹽粒的手指頭邊說。
第二天,母親遞給亞沙一個鼓鼓的牛皮紙信封,叫她帶上。
“別吃獨食哦,跟大家分著吃。”
教室裏,亞沙朝風琴後方招招手,把最好的朋友琉美叫到身邊。
“怎麼啦?”
“看,這個。”
琉美把臉湊過來。亞沙一打開帶著油漬的牛皮紙信封封口,她就小心翼翼地向裏張望。
“這是什麼?”
琉美不知道向日葵有種子。即使亞沙已做出解釋,她還是歪著腦袋。
“這是向日葵的種子?”
當著琉美的麵,亞沙捏起一粒放進嘴裏。
“啊,吃下去了!”
“能吃哦。”
“好吃?”
“好吃呀。”
“肚子會痛的。”
“不會啦。你嘗嘗?”
琉美搖搖頭。
“不了,我不吃。”
“很好吃。”亞沙又說了一遍。
嘩啦嘩啦,她歪歪信封,把種子倒在自己手心裏,往琉美麵前一遞。
“來,嘗嘗。”
“不了,我不吃。”
“為什麼?很好吃的。”
“不吃。”
“就吃一點點。”
“說不吃就不吃。”
“琉美……”
“不吃!不吃!不吃!”
琉美推開亞沙的手,拿起跳繩,跑到院子裏去了。
亞沙升入小學那年,母女二人搬了家,和住在琦玉的外婆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外婆家充斥著亞沙此前的生活中從未見過的東西,比如沙發、地毯、遙控器、淋浴、微波爐。上小學一年級時,在母親的幫助下,亞沙用外婆也隻用過一次的錚亮的烤箱烤出了人生第一盤小餅幹。班上的大紅人山崎俊同學要轉學,作為餞別禮,亞沙打算送他自己親手製作的餅幹。第一個學期,亞沙與山崎俊同學在出剪刀石頭布時落了敗,負責失物招領那攤事兒。要是負責飼養小動物該有多好——當時,二人一起發過牢騷。
亞沙的餅幹烤得很棒,她照自己的想法在麵團裏加入葡萄幹和花生是正確的。亞沙很想嘗一嘗剩下的十塊好不好吃,但硬是忍住了,她把餅幹塞進袋子裏,用粉色絲帶係好封口。
第二天,亞沙說著“吃吃看”,把餅幹遞給山崎同學,他卻回了句“我不要”。之所以被拒絕,是因為亞沙沒有調查清楚對方的喜好。他討厭葡萄幹和花生,餅幹這東西,更是討厭到極致,看著都害怕。亞沙滿心悲傷,目送撂下句“保重啊”就逃開的山崎同學遠去,朝他的背影揮了揮手。
後來,亞沙又試著烤了一次餅幹。當然,還是在母親的幫助下完成的。這一次,餅幹裏沒放葡萄幹和花生。山崎同學已經走了,亞沙隻好在敬老日那天把烤好的餅幹當作禮物送給了外婆。外婆吃不了硬東西,且患有糖尿病,一袋子餅幹,收倒是收了,但似乎並不打算吃下去。餅幹在餐桌上放了好久,亞沙把它拿給母親,母親也不吃。
“一會兒得去醫院檢查身體,不能吃。”母親遺憾地說,“醫生說了,讓空著肚子去。”
沒辦法,亞沙隻能自己吃。母親說,看完醫生回來後會吃。可是,做完體檢後,母親直接住院了,此後,住院出院,反反複複。
上小學二年級時,亞沙如願以償,當上了飼養員。飼養員的職責,就是每天給教室裏的金魚投喂魚食。走馬上任的第一天,亞沙幹勁兒十足地開喂了。
“小金魚,吃飯嘍!”亞沙和金魚搭話。
可是,金魚們聚在水箱底部一動不動。
第二天,亞沙又來喂魚。可跟昨天一樣,哪條金魚都不肯浮上來。另一位飼養員平井同學剛投下魚食,魚兒們便爭先恐後地浮出水麵,嘴巴一張一合,大口吃食。這樣看來,它們並不是不餓。亞沙模仿平井同學的動作,試著用大拇指和中指指肚捏起放在手心裏的魚食,從高處撒落下來。可不知為什麼,做這動作的若是亞沙,魚兒們就不吃。
這個情況在班級例會上成了話題。有人提出意見,說如果繼續讓亞沙來喂魚,金魚們遲早會餓死。討論的結果是,二人本應輪流喂魚,現決定由平井同學一人來喂,亞沙負責記錄觀察日記,以及清理水麵上的汙物。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討論期間,亞沙一言未發。她坐在靠窗的最後一個座位上,低著頭,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手掌。
還有件事,也發生在小學二年級。社會上發生過一件令人震驚的食物中毒事件,出事地點是某條大街上的婚禮現場,受害者達到百人以上。十幾天後的一日,輪到亞沙給同學們打飯,菜單包括米飯、牛奶、燉牛肉、涼拌四季豆和蘋果。亞沙負責給大家盛涼拌四季豆。據說,之所以出現食物中毒,是因為婚宴主菜裏加進了四季豆。那種四季豆是國內種植的,與隔壁大街配餐中心所使用的產自國外的冷凍四季豆是兩碼事。盡管如此,亞沙說著“來,給”並遞出餐盤時,同學們都不肯接下餐盤。
“不吃”“好嚇人”“我可不想死”,大家念叨著這些,看都不看亞沙和她盛好的四季豆,徑直走了過去。這一幕,像極了校園霸淩(亞沙本人倒是沒被欺負,至少,此時還沒有)。
第二年,三年級一班的教室裏同樣上演了這一幕。不過,這次是真正的霸淩行為。菜單裏有米飯、牛奶、八寶菜、通心粉沙拉和夏橙。那段時間並未發生食物中毒之類的事件,可是,那一日,三年級一班的孩子們沒有一個人肯吃亞沙盛好的通心粉沙拉。類似情況,上四年級和五年級時也出現過,並延續到了六年級。
亞沙不想讓母親擔心。學校裏的事情自不必說,家裏發生的事也不會和母親講。母親第三次住院後,沒過多久,作為一家之主的外婆便開始出現奇怪的症狀,不是管亞沙叫小瀨就是在廁所外頭尿尿,不是接起響都沒響過的電話就是和根本不存在的對象說話。最要命的是,她說亞沙做的飯裏摻了毒,把飯菜摔在地上。這些變故,深深地刺傷了亞沙。班主任擔心亞沙,但來亞沙家做家訪時,從始至終,都沒有伸手拿起過茶杯和豆沙包。見此情景,亞沙哭著對老師說,裏麵沒摻毒藥。就這樣,亞沙搬出外婆家,被托付給了叔父叔母照顧。
叔父叔母剛結婚,還沒有孩子。叔母是全職太太,擅長做家務,亞沙跟著她學做飯。亞沙按叔母教的步驟熬高湯,切蔬菜,加糖,轉小火,可亞沙做的飯菜似乎總有種微妙的不對味。叔母做的東西,叔父會大嚼特嚼吃得精光,吃得很香;亞沙做的配菜,叔父隻會夾幾筷子,每次都要剩下。
“不吃了?”叔母代亞沙開口詢問。
“嗯,飽了,都吃撐了。”
這話一出,盤子肯定要迅速撤下桌。剛跟叔父叔母生活在一起時,亞沙曾多次執拗地勸說叔父吃下自己做的飯菜,被叔父怒吼過幾次。
夫妻二人養了一隻馬爾濟斯,家裏會把叔父剩下的東西拿去喂它。這隻狗既活潑又黏人,除了不吃亞沙給的食物,它什麼都吃。
亞沙升上六年級時,一直在住院的母親去世了。在母親彌留之際,亞沙問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想吃什麼,母親說,壽司。
亞沙立刻去超市買來盒裝手握壽司,帶回病房。“壽司來啦”,說著,她把母親最愛吃的金槍魚壽司送到那張毫無血色的嘴邊,一動不動地等著。可是,等了好一會兒,母親的嘴角依然抿得緊緊的,嘴唇半點兒都沒有張開過。
最終,亞沙沒能喂母親吃下一粒米。她對自己感到絕望。
仿佛與母親的去世相對而行擦肩而過一樣,叔父叔母的孩子誕生了,是個男嬰。既愛哭,又愛笑,也愛喝奶。亞沙主動照顧嬰兒,又換尿布又幫著叔母給孩子洗澡,唯獨喂奶這件事她不碰,叔母也不會讓她幫忙。有一次,是個周末,叔父叔母出門了,嬰兒出了狀況,怎麼哄都哭個不停。亞沙思考了一下嬰兒哭的原因,隻可能是餓了。亞沙帶著絕望的心情走向廚房,滿心絕望地衝了牛奶。她心如死灰,把嬰兒抱在膝頭,把奶瓶上的奶嘴貼到嬰兒的嘴邊。這時,亞沙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發生了——嬰兒竟然喝起了牛奶。亞沙心想:我是不是看錯了?捏著奶瓶的手在顫抖,嬰兒卻毫不在意,咕咚咕咚,大口喝奶,喝得一滴都不剩,隨後,又哭起來。
“我,我這就去衝第二瓶!”
說著,亞沙站起身,又猛地坐下,脫下身上穿的T恤,上身赤裸。她穩穩地摟住哭泣的嬰兒,把自己的乳頭湊到嬰兒鼻尖下,嬰兒頓時止住了哭聲。嬰兒的小嘴一張一合,眼看嘴唇就要觸碰到亞沙那不可能分泌乳汁的乳頭上。這時,屋裏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歸來的叔父叔母站在亞沙身後,手裏的購物袋掉落在地板上。
從此亞沙再也沒有接近過嬰兒。
從經常放假的那所小學畢業後,亞沙升入中學。變成中學生的亞沙混進了不良少女的圈子。黑色學生包裏沒有一冊課本,裝的都是扒竊得來的酒、煙、吃的和換洗的內褲。亞沙就帶著這個書包,輾轉於親戚家和朋友家。為答謝別人收留自己住一晚而送出的謝禮,比如酒和吃的,不知為何,哪戶人家都不肯收。因此,亞沙的書包裏基本上還是那些東西,沒變過。
上學時,亞沙從被霸淩的一方變成了霸淩他人的一方。就算不停地欺負別人,亞沙心裏還是填不滿。有一天,放學後,亞沙把一直看不順眼的學妹叫到體育倉庫裏,用頭猛撞對方,在搶走對方的錢包後,亞沙命令同伴們找來死了的蟬。
“給我吃掉!”
麵對亞沙的命令,學妹奮力抵抗,威脅和暴力都不奏效。學妹很倔,就是不張嘴。亞沙一次次朝她太陽穴上揍,最後,在同伴們的幫助下,亞沙硬是撬開了學妹的嘴,懇求對方“吃了它,求你了”。
夏天過去後,叔父強行把亞沙帶上車,把她送到建在山裏的矯正機構。那裏有很多跟亞沙一樣的青少年,每天過著自甘墮落的日子。這裏能夠指導孩子培養出健康的生活習慣,管理這所機構的是個和尚,帶著太太[1],孩子們稱他為“老師”。剛到的那段時間,亞沙忍受不了嚴格的紀律和樸素的飲食,試著逃跑,逃了好幾次,可每次出逃,老師或師母都能找到她,把她帶回來。在名為“觀心閣”的房間裏——屋裏隻放置了桌子和椅子——亞沙與老師均沉默不語,一坐就是很長時間。
“願意說話時再說,我會等。”老師說。其間,會聽到敲門聲,師母悄悄從門縫向內張望,說著“悄悄吃”,哢嗒,把一碟親手烤製的戚風蛋糕放在亞沙麵前。
亞沙慢慢適應了這裏的生活。她每日照慣例劈柴挑水,兩周左右,第二天起床就已感覺不到肌肉酸痛。集中精神完成老師布置的功課,一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周一到周五每天專注做功課,周末到鎮上去,跟機構裏的小夥伴一起參加誌願者活動。對亞沙來說,雖然隻有短暫的半年時間,但已經足夠讓她恢複身心健康了。
要是人人都能跟亞沙一樣,老師和師母或許就不會那麼辛苦。聚集在這裏的青少年,有些人從始至終都在與他人起衝突,改不了。某天晚上吃飯時,衝突忽然爆發。爭吵的原因是,一個少年刁難旁邊的少年,說:“你那塊青花魚個頭更大,憑什麼!”場麵遲早會演變成互毆,不稀奇,二人的爭吵聲漸漸高亢起來。這時,亞沙站起身。她端著自己的餐盤,插進爭吵不休的二人中間。
“不要吵架,我這份給你吃。”
聽見亞沙這句話,二人暫時閉了嘴。不過,馬上又喊起來:“我才不要!”說著,把亞沙手裏端著的盤子連同盤裏的鹽烤青花魚一股腦兒打翻在榻榻米上。最後,亞沙也加入戰局,吵了起來。最終,三個人都挨了老師一耳光,強行終結了此事。
當晚,亞沙哭個不停,一直哭到半夜。
“為什麼這麼傷心?”老師問。
“誰都不吃我手裏的東西。”亞沙嗚咽著,說出心裏話,“老師,我的手就那麼臟嗎?”
老師握住亞沙那雙被淚水打濕的手,翻來覆去地看,稍稍捧起來看,如此這般,觀察了一會兒。隨後,他直視亞沙的雙眼,說道:“正相反,你的手太幹淨了。”
瞬間,亞沙墜入了愛河。
墜入愛河的亞沙每天更加積極地做誦經功課,劈柴劈得比別人多幾倍,不當班的那幾天也會帶頭做事,掃地洗衣。她還主動策劃誌願者活動,喊上小夥伴,在老師的幫助下將之一一踐行。給生活在養老院的老人們送去紅豆年糕湯時,盡管沒有人肯接下亞沙手裏的木碗,如今,這種事已不會令亞沙感到失落了。與矯正機構比鄰而居的寺院舉辦搗年糕大會時,亞沙連手套都不戴,掰了大量年糕小塊,留給了寺裏。亞沙的手雖然受了傷,但不至於嚴重到無法恢複。墜入愛河的亞沙很強大。師母喊亞沙幫忙,二人去鎮上的食品商店采購時,亞沙用偷偷攢下的零花錢悄悄買下一塊心形巧克力。這事發生在二月初。在與老師二人獨處時,在“觀心閣”裏,亞沙從口袋裏掏出巧克力。
“雖然時間有點兒早,這個,請您收下。”
“要給我?”
“是的。老師,您喜歡吃巧克力吧?不嫌棄的話,請您嘗一嘗。”
“哎呀,真開心!”
老師笑了,但並沒有收下這塊心形巧克力。
老師有太太,亞沙早就一清二楚。她盯著自己的手心看,看著那過於幹淨的雙手。
亞沙在這裏生活的日子剩不下幾天了。某天傍晚,亞沙正在收拾行李,相處了半年的小夥伴們和她搭話,說:“亞沙姐,後天自由活動時,大家最後聚一聚,滑個雪?”
兩天後,到了最後的自由活動時間。亞沙坐上駛出車站的公交,跟小夥伴們一起,趕到了臨鎮的滑雪場。一到滑雪場裏,大家就拋下亞沙,一個接一個地滑起來。從未接觸過滑雪板的亞沙有樣學樣,一點點滑下斜麵。亞沙滑到一半,板子開始不聽使喚。腦子在祈禱筆直前進,身體卻向一旁加速傾斜。亞沙非常害怕,閉上了眼,但這樣大概不行,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偏離路線,以驚人的速度衝向茂密的樹林。
撞到樹後,亞沙停了下來。
倒下時,腦袋好像重重地磕了一下,亞沙就這樣失去了意識。等亞沙再次睜開眼時,四周一片昏暗。
亞沙想要坐起身,腰腹一帶傳來劇烈的疼痛感,說不定骨折了。老老實實歇了一會兒後,亞沙覺察到有動物在向自己靠近。是狐還是狸?要是隻熊,會被吃掉的……亞沙平躺著,隻向右邊稍稍側了側頭。於是,她看到腳邊那片地上有兩個光點,好像不是熊。亞沙試了試,發現自己的右手沒毛病,還能動,就從上衣前胸的口袋裏掏出一塊巧克力——那塊老師並沒有收下的心形巧克力,從那天起她就一直帶在身上,不舍得扔。亞沙用牙撕開包裝袋,朝腳邊的動物遞出巧克力。
吃吧……
動物踏著雪,靜靜地接近她。
別害怕,吃吧……
好像是狸。
在聞了一陣亞沙手裏捏著的巧克力後,或許是肚子不餓,它一個轉身走開了。
突然,林中響起亞沙的笑聲。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亞沙把嘴張得大大的,眼中有淚流下,啪啪拍打著生長在身旁的樹根。
“沒有一個生物願意來吃呢!”亞沙笑得停不下來,“怎麼回事?好奇怪,好奇怪呀!”
這時,冰涼的東西落在亞沙臉頰上。
啪嗒,物體濺起這樣的聲音。起先,亞沙以為那是堆積在枝頭的雪塊。不過,通過鼻端嗅到的甜味和臉頰上感知到的水分,亞沙知道,那是某種果實。是什麼果實呢?
啪嗒,又滴下來了,這回滴在了亞沙的眼皮上。亞沙戰戰兢兢地舔了舔飛濺到嘴角的汁液,好甜。這味道,是能入口的東西,可是,想不起是什麼。亞沙摸索著掉落在臉頰旁的果實,撿起來,含在嘴裏。好甜,好好吃。啊,裏頭有籽。
仔細一看,不經意間,那隻走了的狸帶著同伴回來了。它們蹲在躺著的亞沙身邊,啃咬著樹上掉下來的甜甜的果實,邊吃邊發出吃得很香的咀嚼聲。亞沙用餘光看著它們,心想,若有來世,我想變成一棵樹。變成柿子樹、桃樹、蘋果樹、橘子樹、無花果樹、枇杷樹、櫻桃樹。我的兩條臂膀裏結了好多果實,動物們都來吃果子。我想變成樹,變成樹吧。意識逐漸飄遠,亞沙下意識地重複著這個願望,迎來了人生的終結。
再次睜開眼時,亞沙明白了,自己的願望已經實現。亞沙變成了樹。
不知道現在是何年何月,這裏又是什麼地方。亞沙環顧四周,隻能看到和自己長得一樣的樹,沒有任何頭緒。一天,有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到亞沙身邊,念叨著“肚子好餓”,便一頭栽倒。大概是勞累過度吧,那人躺下之後紋絲不動,可沒過一會兒,又忽地坐起身,拖著腳步向前走,穿過樹林,向東走去。自己什麼也做不了——望著這人的背影,亞沙既懊惱又不甘。
(好不容易變成了樹,卻……)
若自己是棵蘋果樹或桃樹、橘子樹,就能讓那人吃上點兒東西,那樣該多好。
可惜,亞沙結不出甜甜的果實,因為亞沙偏偏轉生成了一棵杉樹。
一天,杉樹亞沙被人從根部砍斷,和周圍的杉樹一起被搬上卡車,頂著呼嘯的寒風,運送到灰色的工廠。在那裏,亞沙任人擺布,巨大的切割機哢嚓哢嚓地工作著,身體在飛一般的速度中越變越細,越變越小。亞沙被人放在傳送帶上,帶到幹燥的房間裏。亞沙心想,還要再挪動地方嗎?最終,亞沙被裝進透明又細長的包裝袋裏。自從亞沙被砍倒,已過去一個星期了,回過神來時,亞沙已然變成了一次性筷子。
作為一次性筷子,亞沙被推向市場。筷子們坐上車,轉運了好幾次。進入某個便利店後,筷子隻在收銀機下方的抽屜裏安安靜靜地待了三天。三天後,亞沙忽然被人拿起來,扔進杯麵、幕之內便當、罐裝啤酒與盒裝豆腐的空隙間,繼續遊走。一路搖來晃去,五分鐘後,亞沙到達了目的地。那是一棟獨門獨戶的老房子,牆上爬滿了爬山虎。
“我回來了!”
家裏住著個年輕人,還有一副“骨頭架子”。把亞沙從便利店帶回家的是年輕人,骨瘦如柴的人是年輕人的父親。
“爸爸,吃飯吧。”
二人在臟兮兮的廚房裏麵對麵坐下,開始吃飯。年輕人往自己的杯子裏倒麥茶,父親則拿豆腐當下酒菜,大白天的,就開始喝啤酒。
“這個,也吃點兒吧。”
聽兒子這麼說,父親便用筷子夾起幕之內便當裏的德式小香腸,放進盛著豆腐的容器裏。
“就吃這點兒?”
可能因為不餓吧,父親隻咬了一口小香腸,就放下了筷子。
“飽了?”
“嗯,飽了,都吃撐了。”
年輕人歎了口氣,把幕之內便當拉到自己麵前。
“那,剩下的我吃啦。”
刺啦一聲,年輕人撕開細長的包裝袋,新鮮空氣頓時湧入細胞——湧入名為亞沙的細胞。亞沙全身心地呼吸著。
哢嚓,年輕人抓住亞沙的兩隻胳膊,豎著一掰。那是開始的信號。變成筷子後要幹什麼,怎麼幹更好,亞沙已經明白了。用力吸一口氣後,亞沙張開雙手,毫不猶豫地插入溫熱的米飯裏,隨後,一鼓作氣,捧起米飯。在年輕人像念“哇”字一樣張開嘴時,亞沙也“哇”地叫出聲。
他吃了。
亞沙從嘴裏拔出雙臂,稍事休息。這一次,亞沙把手伸向炸雞塊,抓住它。這炸雞,他也吃了。
大概是餓了吧,年輕人嚼都不怎麼嚼就咽了下去,很快地,又張開嘴。亞沙無數次地衝進白米飯裏。年輕人隻盯著配菜吃,結果,米飯剩下了。因此,亞沙沒有忘記如何體貼年輕人——用芝麻鹽調味下飯,吃完油炸食品後來點兒切成細絲的卷心菜清清味蕾。吃到最後,用兩隻手把散落在桌麵上的米飯一粒粒歸攏起來送入年輕人口中時,亞沙熱淚盈眶。
“啊,真好吃,多謝款待。”
餐桌上已不見父親的蹤影,年輕人坐在廚房裏的桌子旁,一個人合掌講話。這話不是說給其他人聽的,是衝著亞沙說的。這是年輕人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年輕人朝桌上放著的便利店塑料袋伸出手,把空空的便當盒子、父親剩下的豆腐和裝著亞沙的包裝袋一個接一個地塞進去。最後,他抓住亞沙的身體。亞沙不想讓年輕人的手受累,便懷著感激的心情,打算自行滑入塑料袋裏。然而,年輕人卻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舉動。他讓亞沙的身體立在盛著麥茶的杯子裏,接著,自椅子上起身,徑直將杯子端到廚房水槽處。發生什麼事了?亞沙不明白。年輕人用帶著泡沫的海綿擦洗亞沙的皮膚,清洗了兩三次,用水衝幹淨,放在水槽旁的控水籃裏。
當晚,亞沙又被用來捧起拉麵。
年輕人勁兒頭十足地吸溜著亞沙掬起的波紋麵,被噎得夠嗆。“慢點兒吃。”亞沙說。之後,亞沙又被清洗幹淨,放在控水籃裏。
沒有下次了,這是最後一次,亞沙無數次地對自己說。然而,年輕人每次都會規規矩矩地清洗亞沙,晾幹亞沙,數小時後,又拿起亞沙。
吃亞沙給出的食物時,年輕人的臉上洋溢著難以言喻的幸福表情,很棒。亞沙甚至把肩膀或者說腰腹一帶都送入了年輕人的口中。雙臂被拔出的瞬間,亞沙次次都感覺到後背起了雞皮疙瘩。極少的情況下,亞沙也會給年輕人的父親喂吃的。父親沒有牙,因此,亞沙掬起米飯時,量隻取一點點。塊兒大的東西先在盤子裏夾開,弄成方便進食的大小,再送入口中。年輕人每次都會把亞沙的肩膀也弄得濕漉漉的,父親隻能稍稍沾濕亞沙的指尖,大概是唾液很少的緣故吧。
這幾天沒給父親喂過吃的呢——念頭剛閃過,父親就死了。父親好像一直在生病。
年輕人十分悲傷。
“不吃飯怎麼行呢?正因如此,必須吃飯。”
頭七過後,又過了幾天,某天夜裏,年輕人久違地去了趟便利店。大口咀嚼完炸雞排後,他滿足地點了點頭。
“好吃嗎?”
父親死後三個月,原本食欲就很旺盛的年輕人恢複了先前的模樣。每天早上,年輕人雙手合十拜過牌位,再用亞沙攪勻雞蛋蓋飯。
有一天,年輕人忽然收拾起了屋子。跟父親生活在一起時,從未見他打掃過房間。他用浸濕的毛巾擦拭桌麵和玻璃窗,用掃帚歸攏落在走廊裏的塵土,連床單都洗了。這些動向叫人擔心,亞沙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第二天,她就懂了。
年輕人交了個女朋友。
女孩一頭茶色長發,個頭嬌小玲瓏。亞沙待在控水籃裏,傾聽二人的談話,邊聽邊心跳加速。一個是店裏的員工,一個是客人,二人好像是如此認識的。女孩做的工作非常耗費體力,年輕人問她,能不能把工作辭了。
“你歇著,我去工作。”
“真的?”
“嗯,說定了。我去工作,我要讓阿幸你過得幸福。”
“你的意思是……”
“我們結婚吧!”
年輕人要搬家了,轉而住進女友的公寓。
為了幫他搬家,一連幾天,女孩天天往年輕人這邊跑。
“好嘞,幹活!”
她把茶色長發束在腦後,挽起袖子,抓到什麼算什麼,都往塑料袋裏塞。
“真是的,竟然攢出這麼多破爛兒。”
年輕人一臉苦笑,看著女孩收拾屋子的架勢,欲言又止。不過,不知是否已成了個妻管嚴,他並沒有多說什麼。
有一天,女孩輕輕抓起藏在控水籃裏的亞沙,放進塑料袋。
“等等。”
“嗯?”
“剛才,你把什麼塞進去了?”
“你指什麼?”
“就是剛剛你塞進塑料袋的那個。”
“你說的是這個?”
女孩用尖尖的指甲捏起亞沙的半邊身體。“把這個放下。”
“啊?”女孩皺起眉,“你要留這個?”
“嗯,放下。”年輕人說。
“為什麼?這也值得留?”
女孩又問了一遍。
“反正,就是不能扔。放下!”
“放下又能怎樣,你還打算用?”
“嗯。”
“跟你講,之前我就想說了,一次性筷子還要洗了再用,別這麼幹了,怪小家子氣的。”
“會嗎?我覺得,東西還能用的話,最好還是繼續用。再說,對阿幸你來說,這可能就是雙一次性筷子,可對我來說,這雙筷子很特別。這種可能性,也是有的吧?”
“特別是怎麼個特別法兒?”
“要說怎麼特別,這個嘛,我也說不好……”
“我要扔了它。”
“啊,別扔!”
“好,扔啦!”
“笨蛋!”
“呀!幹什麼啊,疼!”
“還給我!”
“好疼!”
年輕人從女友手中搶走塑料袋。
女孩哭著飛奔而出,自此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年輕人又恢複了從前的生活節奏,回到被亞沙喂飯的日子。
雖然宣告過要為女友出去工作,不過,女孩離開了,也就沒必要工作了。想睡就睡,想起就起,看看電視,去便利店,再接著睡,年輕人活得隨心所欲。
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長長久久——亞沙抬頭望著年輕人那吃得圓滾滾的臉蛋兒,如此許願。大概祈禱生效了吧,平靜又安全的日常生活真的持續了很久。
自從年輕人與女友分了手,再也沒有訪客登門拜訪。有一天,一夥人抱著一大堆物件上門了。其中一個人亞沙見過,是電視裏出現過的搞笑藝人。搞笑藝人管年輕人叫“孩兒他爹”。
“孩兒他爹,先把能用的東西跟沒用的東西分開呀!”
“孩兒他爹,日記那玩意兒,讀上個開頭就沒完沒了啦!”
“孩兒他爹,動動手!啊,不二家人偶!這玩意兒,哪裏撿來的啊?”
“嘿,孩兒他爹!終於收拾得能瞧見榻榻米了!攝影師,看見了嗎?!”
搞笑藝人像從前那位女友一樣,把那些東西一樣一樣歸攏好,塞進塑料袋裏。每當此時,年輕人就會把塑料袋奪過來,確認裏頭有什麼,把重要的東西掏出來。
“別碰那個”“那個還能用”“不要進那間屋子”,年輕人嘴裏一句接一句。因此,房間打掃得很緩慢。搞笑藝人漸漸開始不耐煩,用強硬的語氣訓斥起年輕人來。
“孩兒他爹!你怎麼老說‘不能扔’‘扔不掉’!搞得我隻能說‘那我替你扔’!”
搞笑藝人從年輕人手裏搶過塑料袋,走進散發著惡臭的廚房。
“別這樣!”年輕人像跟屁蟲一樣跟了進來。
“煩死了!”搞笑藝人一句話就㨃了回去,他先把堆在水槽裏的鍋碗瓢盆扔進袋子,又用戴著勞保手套的手一把抓起控水籃裏的一大堆一次性筷子。亞沙就藏在這堆筷子裏。
“啊,不能扔!”
年輕人飛奔過來,拽住搞笑藝人的胳膊。
“哇,危險!突然拉我幹什麼?多危險啊!”
“還給我!”
“別這樣!”
“還給我!”
“別拽了,別拽了!放開我!”
搞笑藝人把年輕人撞飛了。年輕人的後腦勺兒磕在冰箱門上,慢慢癱倒在地。
救護車!救護車!不一會兒,警笛聲響起,年輕人被送進了醫院。
節目組撤走了。不見人影的家裏響起一些聲音,說話者都在擔心年輕人的身體,很熱鬧。
“好擔心啊!”
“他沒事吧?”
“好大的聲音。”
“磕到頭了吧?”
“但願沒事。”
“那人看著跟電視上完全不一樣啊!”
說話的是亞沙的小夥伴們。除了變成一次性筷子的亞沙,年輕人家裏還有變成枕頭的真奈、變成門把手的翔、變成被子的裕太、變成毛毯的香織、變成石頭的阿滿、變成衣架的典子、變成不二家人偶的義雄、變成帆布包的朋江和變成仙人掌的宗一郎等人。每個人基本上都跟亞沙一樣,在孩提時代品嘗過同樣的滋味,沒完沒了地品嘗,隨後,死去了。
那位年輕人,真的很珍惜這樣的人。
要平安無事啊,拜托了,一定要沒事——亞沙許了一整晚的願。
第二天,年輕人回來了,腦袋上纏著繃帶。當時年輕人出了很多血,叫人擔心,不過,後腦勺兒縫了幾針後,多半已不礙事。錄製電視節目一事自然中止了,年輕人和亞沙他們回到了平穩又幸福的日常生活中。
回到亞沙說聲“來,請吧”並捧出米飯年輕人便含在嘴裏吃得香甜的每一天。
回到變成被子的裕太問聲“暖和嗎?”從背後抱住年輕人的每一天。
回到變成毛毯的香織被年輕人抱住並說出“好暖和”的每一天。
回到變成門把手的翔與年輕人握手的每一天。
回到變成衣架的典子讓年輕人給自己穿衣服的每一天。
回到變成帆布包的朋江讓年輕人背上自己的每一天。
回到變成不二家人偶的義雄讓年輕人摸頭稱讚乖孩子的每一天。
這一次,亞沙覺得這樣的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
自從年輕人與節目組發生那檔子事,沒過多久,門鈴又被人摁響了。這次來的是政府部門的人。起初,年輕人老老實實地聽對方說話,第三次來訪時,察覺到對方會給亞沙他們帶來威脅,年輕人忽然暴怒,硬是把他們都趕走了。之後,政府部門又派人登門,人數有多有少。每次上門,年輕人都會捏著軟管滋他們一身水,要麼就大聲喝退他們。總之,為了保護亞沙他們,年輕人全力奮戰。
然而,最終,行政處分命令書還是送到了年輕人的門上。那是政府部門發出的警告,即做出“行政強製執行”。
xíng zhèng qiáng zhì zhí xíng,這是什麼意思,裕太不明白。亞沙給他解釋了一下。小夥伴們對工作人員的做法感到憤怒,也發出哀歎。香織叫喊起來,說要是與年輕人分開,還不如死了算了。大家都是一樣的想法。
那天晚上,年輕人的臥室一隅,小夥伴們悄悄鼓勵著變成讀書小夜燈的智花。
“加油加油。”
“就差一步。”
“先歇一歇。”
“下一步定輸贏。”
變成文庫本的晃在智花的腦袋上方做好準備,攤開書頁。像在回應四周的聲援,智花又一次深深地吸了口氣,漲紅了臉鉚足了勁兒,大喊一聲“嘿!”——成啦!在智花腦袋頂上,薄薄的玻璃啪地碎裂開來,一道燒熱的金屬線顯現出來,嚓的一聲,在晃的一張書頁上燃起一朵小火苗。火苗瞬間包圍了晃的全身,轉眼間,火勢就變大了。義雄被大火熔化,朋江和宗一郎被火舌吞噬,橙色的火焰在房間中遊走,從窗簾走到衣櫥,又走到拉門。臥室的窗戶碎了,伴隨著嗶嗶剝剝的聲音,天花板也塌了。躺在裕太雙臂中打鼾的年輕人早就躲在火柱背後,不見了蹤影。有風吹過,火星兒似陣雨紛紛灑落,也落在了廚房的控水籃裏。從前,亞沙的手心被人稱讚“太幹淨了”,如今,就連指甲縫裏都長著黴點。她高高地舉起兩隻又黑又臟的手,火焰把亞沙也吞噬了。
* * *
[1] 日本明治時代以後,允許僧侶們“肉食妻帶”,所謂“肉食妻帶”是指出家人喝酒吃肉,娶妻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