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大年三十晚上，老婆帶著癌症痊愈的兒子，參加晚會的直播。

主持人播放了我的祝福音頻。

“清歡，兒子，祝你們健康快樂，長命百歲。”

老婆冷笑。

“好笑，你有什麼資格祝福我們？”

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兒子得癌症，老婆四處借錢，日子過得最難的那一年，拋棄了他們。

如今兒子熬過來了，老婆也事業有成。

卻都恨透了我。

我的聲音依舊繼續。

“在新的一年裏，要按時吃飯，清歡你胃不好，吃飯時不能喝湯......”

老婆不耐煩的打斷。

“掛了吧，我不想聽，大好的日子聽他的祝福，我怕會倒黴一年。”

主持人猶豫了一下，說。

“沈女士，這是陸先生最後的遺願。”

1.

“最後的遺願？”

我老婆沈清歡頓時愣住，隨後冷笑一聲。

“他死了？那真是大快人心，可喜可賀！”

主持人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指了指一旁的大屏幕。

屏幕上出現了我的臉。

畫麵裏，我站在橋上，望著滾滾而逝的長江，形單影隻，眼中全是悲傷。

一道溫婉輕柔的女聲，十分真誠的響起。

“你好，我們是專門拍攝人間百態的紀錄片欄目，這一次我們有個主題《許一個新年願望》......”

我用手抵擋住麵前的攝像機，臉色蒼白。

“別拍了，我隻想一個人待著。”

女人十分真誠：“我知道，你現在一定遇到了困難，但總會好起來的，你許下新年願望，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幫你實現。”

這些騙子，真是無孔不入。

我轉頭看向拿攝影機拍攝的女人。

“是嗎？”

“我兒子快病死了，我也快病死了，跟你許願，我們就能活下去嗎？”

女人驀然愣住。

我扯了扯嘴角，打算離開。

“別在我身上白費力氣，我的願望，是你怎麼都實現不了的。”

她拉住了想要走的我。

“先生，你要相信現在的醫學技術，我們也會盡全力的去幫你的，你是差錢嗎？差多少可以挽回生命？”

“錢？”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忽然笑了出來。

“你的外套100多，褲子50，鞋子......你自己都活得那麼狼狽，你拿什麼幫我啊？”

“你知道醫院icu一天的住院費是多少嗎？我知道，住進ICU，光開這個機器維持你的生命，一天就需要5000塊。”

“你知道我和我兒子的病，僅僅是前期的手術，一個人要花多少錢嗎？”

我衝著鏡頭比了個六：“60萬。”

“兩個人就是120萬，我和我老婆跟親朋好友借遍，也才湊到了三十萬，還差很多很多錢，這些錢，不是光靠許願就能得到的。”

女人呼吸微滯。

我沒再跟她說話，順著橋的方向緩慢的走在雨裏。

直到看見麵前電線杆子上的小廣告，我才停了下來。

女人舉著攝影機跟了上來，攝影機的鏡頭一轉，對準了電線杆子上的廣告，上麵隻有簡單的一句話。

【高額貸款，100%成功下款，解你燃眉之急！逾期也不要緊，有專業團隊為您服務哦。】

我撕下了小廣告。

女人立即開口勸阻：“這種東西一看就是詐騙。”

“成功率100%，逾期都沒事，一看就更假了，他們隻想忽悠你借高利貸，可能還有其他的騙局，你千萬別上當啊。”

“我知道。”我將手中的小廣告撕掉了，“但有人會信，所以看見一個得撕一個。”

“人陷於一個絕境就夠了，陷入太多會瘋的。”

她很詫異的看著我。

我轉頭看她，“你別跟著我了，這個世界需要你幫助，需要媒體發聲的人有很多，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的手，覆蓋上了鏡頭。

畫麵陷入了一片黑暗。

2.

【2023年11月13日，下午3:36】

“視頻拍攝是有收益的，如果視頻轉化率高，或許可以支付醫療費用。”

我兼職發傳單的時候，突然被之前拍視頻的女人攔住。

“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她依舊想要說服我。

我轉身就走，她又追著給我看手機屏幕。

“我叫溫知夏，我真的不是騙子，我覺得你的故事很有吸引力，這是我們策劃的欄目，這個是我自己的短視頻賬號，都是有粉絲基礎的。”

“你在這裏打工，什麼時候能賺得完醫療費？不如讓我拍攝記錄你的故事，賺到錢我一定分給你，可以嗎？”

我的動作忽然頓住，看向溫知夏。

“什麼時候能拿到錢？”

“等這個係列的紀錄片播放完，到時候就可以拿到收益了。”

我苦笑一聲，搖頭：“來不及。”

這是我第一次對著攝像機的鏡頭，摘下了頭上的假發。

假發下麵隻有稀稀疏疏的毛發，整個頭皮清晰可見，看上去無比的恐怖。

“我的時間不多了。”

見狀，溫知夏的瞳孔劇烈顫抖，急忙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身上還有點積蓄，隻要你幫我拍，我按集數分給你錢！”

許是看見我不人不鬼的醜樣，衝擊力太大，她忍不住眼眶微紅，略微哽咽道。

“幫我拍攝一集，我給你3萬塊的傭金，後續分成，確實就要等到大年三十，等節目播出了。”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等到的。”

我將假發重新戴好，抽了張紙遞給她。

“嚇著你了吧，別哭，我以後不摘假發了，其實你也不用害怕，我就是前一周做了化療，所以比較難看。”

她拿過我手中的紙，整個人顯得格外悲傷。

“我，我不是因為這個......”

我笑著安撫她：“就按你說的，拍一段視頻，給3萬塊的傭金......”

話還沒說完，我的胃酸突然頂到嗓子眼，鼻血順著流了下來，我抬手擦了一把。

眼前一黑，就這樣栽在了地上。

“陸先生！”

攝像機鏡頭劇烈的晃動。

溫知夏整個人的聲音都在顫抖：“我帶你去醫院！”

我急促的呼吸，眼睛耷拉著，可眼前好像看到了曾經健健康康，從幼兒園下課的兒子。

他急匆匆的跑過來抱住我：“爸爸，我好想你。”

我看著我的乖寶寶，鼻子一酸，抬手想摟住他，卻隻抓到了虛影。

溫知夏想將我拉起來，我抓住了她的手，推開她。

我熟練的買了一瓶礦泉水，開始衝洗臉上的血跡。

“不用了。”

溫知夏的聲音顫抖：“你是不是怕去醫院沒有錢？我可以提前先把第1集紀錄片的片酬給你，你去醫院看看吧？”

我坐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抬頭認真的看著她。

從兜裏掏出了一張紙條：“我想請你幫個忙，我的片酬，幫我全都打到這個賬號上。”

她不解：“這是？”

“我兒子醫院的賬戶。”

我開心的笑起來，“我兼職的錢夠買止痛藥了，片酬，要留給兒子湊手術費。”

3.

【2023年11月20日至2023年12月30日】

【第1期】

“攝像頭打開了嗎？能看出來我戴的是假發嗎？”

“我今天為了上鏡稍微修飾了一下，看上去是不是氣色好點了？”

第一次出境，我想盡可能的體麵，卻又不太適應拍攝，隻能通過梳理假發緩解緊張。

溫知夏誇獎著。

“放心吧，鏡頭裏的你很帥。”

我鬆了口氣。

她溫婉柔和的嗓音從鏡頭裏傳來：“請問陸先生，你的第一個願望是什麼？”

“我想去洱海。”

她道：“沒問題，我現在就訂票。”

“但是陸先生，我可以問問你為什麼要去這個地方嗎？”

聞言我笑了，眼裏全是溫柔：“因為，那是我和我老婆舉行婚禮的地方。”

臨死前，我真的很想再去一次。

雲南洱海。

南京離洱海有2374公裏，因為經費有限，我們坐了14個小時的火車。

到達洱海邊，一路的舟車勞頓讓我的身體產生了明顯的不適。

溫知夏很擔心我的身體，隨時觀察注意我整個人的狀態。

我笑著逗她：“放心吧，醫生說我剛化療不久，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這句話說出來，麵前的溫知夏又紅了眼。

她看著洱海的波光粼粼，小心翼翼的問我：“陸先生，你的妻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外麵的人都知道，我在兒子檢查出惡性腫瘤，在老婆窮困潦倒時提出了離婚。

拋妻棄子。

當時的場麵鬧得又大又難堪，甚至還鬧上了當地的熱搜。

沈清歡當著所有人的麵指責我，毅然決然的簽下了離婚協議書，我和她之間也徹底斷了。

我嘴邊揚起了一絲溫暖的笑：“她啊，是我這輩子遇到過最好的人。”

溫知夏眼神裏帶著疑惑：“既然沈女士是一個那麼好的人，那為什麼你們還會離婚呢？”

我笑著說：“因為我出軌了。”

“啊？”她的眼裏全是不可置信：“真的假的？”

“當然是假的。”

“我都已經病入膏肓了，再說了我很愛很愛她，眼裏哪能看得下別的女人？”

我笑著問：“你不是做自媒體的嗎？怎麼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年輕人，很容易被騙的。”

溫知夏臉頰羞紅，支支吾吾的開口：“我不是剛做這一行嗎？”

“既然你沒有出軌，那為什麼一定要分手離婚呢？”

我笑容微斂，眉眼覆上淡淡的愁緒。

“因為我欠她的，太多了。”

六年前，與我相戀四年的沈清歡想和我結婚，我拒絕了。

因為我的母親當時病重，正等著換骨髓。

骨髓移植的費用，加上其他醫療的費用，需要將近大幾十萬。

我爸說：“家裏已經負擔不起了，咱們不能把小沈一家也拉進水裏。”

我認同，和爸爸起早貪黑的出去打工賺錢。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醫院的殘酷，我們因為交不起2萬塊錢的住院費，母親直接被推到了走廊上。

籌錢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生命賽跑。

我以為沈清歡得知我們家的情況，會主動放棄這段感情。

可她沒有。

我拒絕結婚之後，沈清歡不止一次的過來找我，望著我的眉眼溫婉，聲線柔和：“雲深，不怕，你還有我。”

她目光灼灼，像是拂過的夜風，在我的心尖上吹起一層層漣漪。

我熱淚盈眶，像我這種卑賤到塵埃裏的人，根本抵擋不了少女熱烈的愛意。

我想，爸爸說的果然沒錯，像她這樣頂好的女人，如果真的嫁給我，確實挺可憐的。

3.

可是，我真的好想自私一次。

所以，那一次我沒有鬆開她的手，也沒有拒絕和她結婚。

“我們那個時候日子過得很苦，領了證，沒有錢辦婚禮，她特別的努力，每天下班之後還做兼職，我們東湊西湊，終於湊齊了我母親的手術費用。”

溫知夏聽著我的故事，感歎的說：“湊齊了就好，這麼辛苦也值得了。”

“陸先生，你的母親康複出院了嗎？”

我瞧著緩緩落下夕陽，眼眶微微的濕潤，聲音帶著些顫抖。

“湊齊手術費的三分鐘後，我媽去世了。”

溫知夏怔住。

大概沒想到絕望會再一次壓下來。

明明已經觸碰到希望了。

我抬手擦掉眼淚。

“我知道，我媽就是舍不得家裏人吃苦，她怕我們太累了，所以提前走，她去世之後，家裏把借的錢全還了，我和沈清歡還多了幾萬塊錢的存款。”

“我們來到洱海，在淘寶上買了一件399的婚服，就坐在這辦了一場婚禮，也許有人會說399的婚服太廉價，但我想說，399在此之前，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我不覺得廉價，隻覺得非常的幸福。”

“娶愛的人，娶對的人，哪怕穿九塊九的婚服，我也開心。”

想到當時的場景，我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

“後來她懷孕了，你知道那個瞬間有多開心嗎？我能感受到孩子的存在，我感覺她的身體就像一個溫暖的城堡，孕育著屬於我們的一個小小的奇跡。”

我拿出我的手機，向鏡頭展示了兒子從小到大的照片。

每張照片，都貼心的寫了描述。

【剛出生的你，小小的，醜醜的，整張臉皺皺巴巴，我好嫌棄，卻又好愛你。】

【一歲的你，過分的好玩可愛，又好騙又好哄，還會喊我“爸爸”。】

【想把這些照片保存下來，以後你看的時候就會發現，你小時候眼睛就很小，遺傳了我的單眼皮，可不能怪你媽媽哦。】

攝像頭記錄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

這一期的視頻也將進入尾聲。

我對著鏡頭說出了這一期的總結。

“查出跟我媽一個病的時候，我沒有告訴我的家人，我不想讓他們承擔這麼大的壓力，但我沒想到，我的孩子也患了同樣的病。”

“骨髓配型的時候，我逃了，我選擇跟我媽一樣逃了，一個家庭是沒辦法負擔兩個病人的，我老婆會瘋，如果這個視頻有幸能夠被我的家人看見，我希望他們，不要恨我。”

溫知夏嗓音哽咽，“他們不會恨你的，關於這個願望，你還有什麼遺憾嗎？”

“洱海依舊很美，沒什麼遺憾了。”

我被對夕陽拍下了一張照片。

對她說：“這一集的片酬，記得存進我兒子醫院的賬戶裏。”

“那我登記的時候寫什麼？”

“寫一句，對不起吧。”

4.

【2024年1月21日至2024年2月15日，由於采訪者身體不佳，間斷性拍攝。】

【第2期】

從洱海回來之後，整個人旅程的疲憊，讓我的身體突然崩潰。

過了將近一個月。

在春節期間，我才再一次聯係溫知夏進行下一次拍攝。

我沒有進行任何的治療，隻是把自己關在租住的出租屋裏，靠著止痛藥一次又一次咬牙撐了過去。

看到如此虛弱的我，溫知夏顫抖的問。

“這是上次醫院賬戶的回執，錢已經打到你孩子賬戶裏了，你真的沒有關係嗎？我還有些積蓄，可以送你去醫院！”

我有些疲憊：“不用，止痛藥很有效的，我們趕緊進行第2次拍攝吧。”

溫知夏沉默片刻，還是開了口：“之前你們在醫院離婚的視頻在互聯網上大爆，很多人給念念捐了款，他已經做過一次手術了，後續的手術和治療費用你不必太擔心，應該先考慮自己。”

我笑了：“我知道，畢竟那些網友追著我罵，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回去向大家澄清這件事，所有人都會理解你的，你和你的兒子都有活下去的希望。”

我搖了搖頭。

“為什麼？難道你不想看到你的兒子長大嗎？”

“我想啊，但要認命，我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現在進醫院，也就是多活個一兩年的事。”

我笑著說：“而且我要是回去了，沒了出軌背叛的輿論噱頭，那些關注我老婆和孩子的人，還會繼續關注嗎？”

“再說沈清歡那個傻子要是知道我生病了，肯定會不顧一切的去救我，出軌的戲碼是不可能唱下去的，可深情善良很難引來關注，還會被人說是騙局，是我一家人在演戲在撈錢你信不信？”

我看著表情凝重的女人：“你是學新媒體的，應該知道流量這個東西，輿論反噬起來更要命，如果必須得有一個人承擔所有的後果，我希望是我。”

溫知夏聲音顫抖：“可是陸先生，你的命也很重要......”

我抬起眼來看著她，言笑自若。

“我知道啊，這不是很努力在賺錢吃藥嗎？我會在有限的生命裏，努力活下去的，我想陪我的家人，再過一次新年呢。”

溫知夏雙手緊握，喉嚨哽澀。

我笑著歎了口氣：“可以滿足我的一個願望嗎？”

“這幾段視頻，能不能在春節的時候再放出來？我想專門給我的家人錄一段新年祝福。”

溫知夏懂了，她給我一個餐盒，放著餃子，不多不少，正好4個。

溫知夏說4個餃子很吉利，就叫四季平安。

可能她也有預感，我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