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大學同學聚會,邀請老兩口一起去吃席。
沒想到兩人意外走散。
找到奶奶時,她瑟縮在公交站台凍得渾身發顫。
我沒多想,打算把她送到酒店就離開。
誰知剛到門口,就聽到爺爺和他的初戀侃侃而談:
“帶她幹啥?一雙小腳走路慢不說,又丟人又惡心。”
“舊社會的王八,就不該在新時代出來倒人胃口!”
天上下著鵝毛大雪。
奶奶孤零零坐在公交站台長椅上,宛如被拋棄的小孩。
正焦急地環顧四周。
“沒事吧奶奶?這個點吃飯肯定趕不上了。我先帶你回去換套衣服!”
我急急跑到她麵前。
心中已經升起對爺爺的不滿。
奶奶小時候裹過小腳,買不到合適的鞋。
平時穿的都是自己做的布鞋,這會早被雪水打濕了個透。
看著都冷。
她渾身打著顫,卻先關心起別人:
“我不打緊,還是先去找你爺爺。”
“他肯定擔心壞了!”
我實在拗不過她。
可就算倆人再急,趕到酒店時,聚餐也早就結束。
隻剩零星幾個服務員在收拾殘羹剩飯。
和她想的不一樣,根本沒有人在等她。
找了一圈沒找到爺爺,她心急如焚。
我正打算再給他打幾個電話。
一道熟悉的談笑聲打破了焦灼的氣氛。
是爺爺。
奶奶眉頭一鬆,總算露出一絲喜色。
顧不得被凍僵的腳,顫顫巍巍朝著門口走。
“知慶,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沒走兩步,她就釘在原地。
剩下的話也戛然而止。
一道陌生的女聲傳來:
“知慶哥,嫂子沒有來嗎?”
爺爺嘲諷地哼笑兩聲:
“帶她幹啥?一雙小腳走路慢不說,又丟人又惡心。”
“舊社會的王八,就不該在新時代出來倒人胃口!”
2
奶奶從前是舊社會的大小姐。
在錯誤的時期,受到了錯誤習俗的荼毒。
於是提倡思想解放的年代,她卻因為一雙小腳,成為了眾人眼裏的異類。
在異樣的眼光中,一直孤獨地活到了今天。
她顯然也聽到了爺爺的話。
茫然無措地看向我。
即使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卻依然下意識扯著褲腿,想遮擋自己那雙畸形的腳。
無數個歲月裏,她早就已經習慣做這個動作了。
隻是沒想到,這次的惡意是來自最親近的人。
我看不下去,想看清爺爺究竟在和誰說話。
兩人已經先一步進來。
看見奶奶的瞬間,爺爺先是一愣。
沒說話,眉頭已經先一步皺起。
顯然不希望奶奶出現在這。
我意識到,兩人的走散,或許是他有意而為。
“哎呀,這就是三寸金蓮嗎?真的好小!”
他身邊那個打扮時尚的老太太驚訝上前。
十分不客氣地扯起奶奶的褲腳,左右打量。
“我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種糟粕呢,能拍照嗎?”
說著,已經自顧自掏出手機,對準奶奶的腳。
“別......”
奶奶手足無措,慌張後退。
我把她攔在身後,一把奪過對方手機。
“你誰啊?一把年紀還不知道教養兩個字怎麼寫?”
老太太尷尬地看了一眼爺爺,滿臉委屈。
後者幾步上前,怒喝:
“不敬長輩,我看你才不知道教養怎麼寫!”
隨後看向身後的奶奶,冷笑:
“又當又立。”
“她有臉出來,沒臉讓人拍照?”
3
奶奶攥著我衣角的手微微發著顫。
挪著腳,往椅子後躲了躲。
嗓音帶著哽咽:
“知慶,纏不纏足,不是我能決定的,我......”
“少在這賣慘!”爺爺厲聲打斷。
“真要是有羞恥心,就別頂著這雙腳出來丟人現眼!”
“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
奶奶垂下頭,不再說話了。
眼見圍觀人越來越多,爺爺越發不自在。
“杵在這做什麼!還嫌老臉沒丟光?”
幾步上前,扯起奶奶就走。
奶奶被扯得站不穩,差點跌倒。
他卻看也不看一眼。
死死鉗著奶奶的手,連扯帶拽把她拖出酒店。
奶奶大概是很疼的。
等我追出去時,她臉色比車站那會更加慘白。
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絲,也散亂地垂在鬢角。
見我擔心,她擠出一抹笑,語氣無奈:
“那我們就先回去了,阿雙。”
“暑假去我們那避暑,奶奶等你。”
分明在笑,眼底卻被苦澀浸透。
爺爺還在為方才的事賭氣。
生硬拒絕了我送他們去車站提議。
奶奶也附和。
他大步向前走。
奶奶便在他身後遠遠綴著。
顫顫巍巍,一瘸一拐。
奶奶終其一生,都將私塾先生教過的三從四德,奉為圭臬。
從不忤逆丈夫意願。
可正如爺爺所說,現在是新時代了。
他這種人,配不上奶奶的賢惠。
於是今年暑假,我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
4
剛到家,爺爺殷切地迎上前。
“怎麼是你?”
看清是我,他皺著眉,滿臉失望。
自顧自又回了屋。
隻有奶奶喜形於色,噓寒問暖。
她告訴我,我回來得巧。
正好今天爺爺的同學們,也應邀古鎮旅遊。
他剛剛就是在等他們。
我心中隱約有不祥的預感。
“那個女的也來嗎?”
“我沒有問,或許是吧......”
奶奶耷拉下眼皮,溫吞道。
正在這時,一道熟悉的、令人討厭的聲音,遠遠從門外傳來。
“知慶哥,我們來了!叨擾叨擾!”
方才悶悶不樂的老頭折返,腳步匆匆。
眼角眉梢全是喜色。
“來就來,還帶什麼禮物!”
“都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何必這麼客套!”
來者三男一女,爺爺對那個老太太最為殷勤。
在她身邊忙前忙後,又是端茶又是倒水。
老太太叫江曼。
幾人寒暄過後,她拿出一個盒子。
遞給坐在角落的奶奶。
“差點忘了嫂子,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奶奶被忽視已久,這會有些受寵若驚。
下意識看了一眼爺爺,才小心接過精致的禮盒。
可打開的瞬間,所有人臉色一變。
奶奶更是整個人僵在原地。
裏麵是一雙女士高跟鞋。
5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率先冷下臉。
明眼人都看出得出奶奶腿腳的問題。
大家都在有意忽視這點。
可偏偏這個江曼一而再再而三緊抓不放。
擺明了讓奶奶難堪。
“啊......不好意思,我忘記嫂子纏過足了。”
江曼麵色一白,聲音怯怯。
故技重施地看向爺爺。
後者猛一拍桌子,指著我鼻子怒喝:
“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
“她以為她是天王老子?指望所有人都圍著她那雙殘疾的腳轉!”
隨後緩和表情,看向江曼,溫聲安撫:
“你們又不熟,忘記這事很正常,不必太自責。”
“有這份心就好了。”
兩人旁若無人說笑起來。
徒留奶奶手足無措站在原地。
臉色燒得通紅。
她這輩子都沒穿過正常鞋子。
如果說這雙畸形的腳,是一生無法痊愈的傷口。
那這雙精致的高跟鞋,無疑是一把刀。
無情將那道潰爛的疤再度剖開。
我不忍心再看。
從她手中搶過盒子,連鞋一起甩出門外。
不顧眾人反應,牽著她離開。
“站住!客人都還在這,你想去哪?”
6
身後傳來爺爺氣急敗壞的嗬斥。
奶奶腳步一頓,垂著頭看不清表情。
我以為她又要像之前那樣順從,下意識攥緊她的手。
可這次,我想錯了。
或許是這次真的被傷了心。
她頭一次忤逆了自己的丈夫。
直到離開大門,她都咬著牙,沒有再回頭。
接下來幾天,那幾個老頭感覺到氣氛不對,早早辭別。
這反而給江曼留了空間。
我們這裏是水鄉。
正值夏天,荷花開得正盛。
這天一早,她非要纏著爺爺帶她泛舟。
爺爺是入贅來的外地人。
家裏唯一會撐船的隻有奶奶。
可她年紀大了,體力不好。
加上無法久站,本來想拒絕。
可爺爺太了解她了,冷冷提醒:
“虧你還是念過私塾的大家閨秀。”
“夫子教的三從四德都你念狗肚子裏了?”
“何況江曼是客人,有你這樣待客的嗎。”
“要是你父親還在世,怕是要氣活過來!”
奶奶被封建思想荼毒太久了。
不賢不孝的帽子扣下,她臉上血色盡失。
顫抖著唇,胡亂點了點頭。
“我知道,我會去的。”
7
我還想說什麼,爺爺已經滿意地放下碗。
和江曼並肩離去。
奶奶呆呆地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
滿眼都是豔羨與苦澀。
老一輩女性,心中是沒有離婚的概念的。
而我這次回來,也是為了這件事。
既然沒有概念,那就由我給她一點點灌輸。
奶奶不傻,隻是被愚昧的思想束縛太久了。
這個時候,隻需要有人拉一把。
我牽過她蒼老的手,輕聲提醒:
“一邊享受封建社會的待遇,一邊唾棄你是舊時代的遺孀,又當又立,哪有這麼好的事?”
“奶奶,今時不同往日了。”
“現在,所有的女性有拒絕的權利。”
她稀疏的睫毛顫了顫。
眼角皺紋暈開濡濕的水跡。
雖然沒說話。
但我知道,她大概是聽進去了。
隻是要徹底接受,依舊需要時間。
鄰近晌午,一葉小舟搖搖晃晃離了岸。
我不放心奶奶,死皮賴臉跟了過去。
爺爺和江曼並排坐在烏篷內。
我陪奶奶待在船尾。
奶奶腳小,站不穩。
不得不兩隻腳換著支撐身體。
不多時額上就沁出一層汗。
江曼看見就笑,陰陽怪氣:
“都說長著三寸金蓮的女人弱不禁風,搖搖欲倒。”
“現在看來,還真是我見猶憐。”
“看來這纏足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
“當初嫂子一定吸引了不少男人吧?”
8
奶奶嘴角皺紋顫了顫。
一向溫和的臉上,終於攀上一絲慍怒:
“我和你素不相識,為什麼一再針對我?”
江曼一愣,顯然沒有想到奶奶會反駁。
被這麼直白拆穿,臉上染上一絲尷尬。
爺爺黑著張臉,語氣十分不滿:
“舊社會纏足不就是這個目的,江曼說錯什麼了?”
“被針對也是活該,誰讓你長了一雙這樣的腳!”
愛人的指責,往往比陌生人更具侮辱性。
奶奶攥著船槳的指節蒼白。
江曼滿意了。
被出了頭,方才的尷尬被拋在腦後。
端起瓜果盤,一搖一晃鑽出烏篷。
嗔怪道:
“這兩天和我出遊的時候,知慶哥生怕我中暑,水杯從不離身。”
“輪到嫂子,怎麼就忍心讓你頂著大太陽撐船,真不懂疼人!”
可變故就出在現在。
江曼穿的是高跟鞋。
小船本來就不穩。
她一腳踩滑,整個人撲進水裏,砸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場麵一片混亂。
爺爺不會水,在船上急得團團轉。
奶奶也滿臉意外。
眼見江曼已經快沉底,她皺眉。
也顧不得兩人恩怨,跳下水就去救人。
很快,江曼被奶奶推上船。
爺爺隻顧著撈她,根本不管還在水裏的奶奶。
江曼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
上船的瞬間,一腳踹上了奶奶胸口。
9
“奶奶溺水了,你快拉她一把!”我焦急喊他。
奶奶明顯體力不支,已經沒了劃水的力氣。
她就在爺爺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我過不去,急得滿頭汗。
爺爺卻半個眼神都沒分給她。
“你吵什麼?江曼現在需要休息!”
“她會水,死不了!”
爺爺的冷酷,讓我膽寒。
就在我六神無主之際,有熱心遊客下了水。
奶奶好歹是被救了起來。
隻是當天就發了燒。
而爺爺自始至終,沒關心過半句。
全程圍在那個什麼事都沒有的江曼身邊。
從奶奶房間出來時,正好碰到端著薑茶的爺爺。
我正要接,被爺爺躲開:
“幹什麼?又不是給你的!”
我氣得發抖:
“奶奶好歹救了人,難道連一碗薑茶都不配?”
“你知不知道她發燒了?”
爺爺冷冷看著我,無動於衷:
“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是我逼她下水的嗎?”
這麼說著,一把推開我。
大步邁進臥室。
看著床上的奶奶,語氣嫌惡:
“騙得了她,騙不了我!”
“你水性可是數一數二的,現在裝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給誰看?”
“一個大家閨秀還學拈酸吃醋這套,你丟不丟人!”
10
奶奶早被吵醒。
在爺爺的羞辱下,她死死攥著被角。
眼眶紅了個透,依舊試圖解釋:
“我沒有。”
“當時我的腳太疼了,下水之後沒多久就沒力氣了——”
“能不能別拿你的腳賣慘了?”爺爺不耐煩打斷。
“你下水是我求你的嗎?你的腳是我讓纏的嗎!”
他從不體諒,隻覺得麻煩。
他一把掀開被子。
在奶奶屈辱的表情中,死死攥著對方的腳踝。
指著她的腳,臉上每道皺紋都刻滿了憎惡:
“你滿腦子隻想得到自己。”
“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因為娶了一個小腳女人,受了多少嘲笑譏諷!”
“你拖累了我一輩子!”
奶奶搖頭,默默流著淚,拚命想縮回腳。
卻被爺爺死死按住。
“你躲什麼?”
“江曼說得對,這雙腳倒真是給你帶了不少好處!”
“不是喜歡賣慘嗎?繼續裝啊!”
我上去阻攔,被爺爺狠狠甩開。
跌在地上的瞬間,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起。
奶奶顫抖著手,指著門口。
“許知慶,你給我滾!”
爺爺被打得偏過頭,怒火中燒。
瞪著奶奶正準備說什麼。
江曼聲音從院子裏傳來:
“知慶哥,怎麼這麼久呀......”
爺爺端起薑茶,轉身就走。
踏出門檻前,冷冷警告:
“要不是可憐你是個殘廢,我早想和你離婚了。”
“於婉婷,我勸你安分點,別給臉不要!”
奶奶垂著頭,看不清表情。
整個人都在顫抖。
“原來你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既然過不下去,那就離吧。”
11
她聲音不大,卻透著堅定。
可回應他的是爺爺不屑的嗤笑聲。
“我看你真是燒糊塗了。”
當天晚上,奶奶高燒不退,被我送到了醫院。
爺爺都沒露過一次麵。
奶奶住了三天院,眼睛也腫了三天。
被攜手走過幾十年的愛人傷害,說不難過是假的。
可她心裏清楚得跟明鏡似的。
痛夠了,也就沒有留戀了。
出院那天,她小心地詢問:
“那張名片,還在嗎?”
爺爺那幾個同學走時,其中一個或許看穿了她的處境。
給她留了張名片。
律師事務所的。
隻是奶奶沒放在心上,隨手丟一邊去了。
現在聽她這麼問,我壓抑住心中的激動,忙點頭。
“我一直幫你留著。”
辦理出院後,奶奶沒有回家。
反而是跟著我進了城。
回城市的高鐵上,我接到了爺爺的電話。
“你奶奶身體好點沒?”
他語氣不鹹不淡,通知道:
“她要是好點了,就回來摘點蓮蓬當回禮。”
“人家江曼這兩天就要走了。”
我冷笑一聲,
“舊社會的王八還真把自己當大爺了。”
“沒了奶奶,你算什麼東西?”
“忘了告訴你,奶奶不會回去了。”
“你等著收離婚協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