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禮上,一群土匪將我劫走。
三天三夜後,家人才找到衣衫殘破、指骨俱裂的我。
當晚,我那探花郎竹馬便同我退了婚,數不清的聘禮被送往那庶妹沈芳菲屋中。
斷念之際,連中三元的新科探花郎騎著高頭大馬,帶著陛下新賞的數箱東珠,親自上門下聘。
“瑤瑤,那年牆頭馬上,我便知你是我唯一的妻,如今我考取了功名,終於換得聘你的機會,你可否願意。”
狀元郎玉麵薄唇含笑,我愣了半晌才點頭。
三年後,我帶著白茶梨湯去接他回家,翰林院外,將他同小廝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少爺,三年前您叫我找山匪趁亂入府,劫走夫人,奪她清白,如今她對您這般溫柔體貼,我們是不是太狠心了。”
秦舟沉默不語,片刻才啞聲應道:“芳菲性子軟,受不住母親的嗟磨,我總得給她尋個體麵又舒坦的好夫家才是。”
“可夫人無辜受了牽連......”
“......我自會用生生世世來償還。”
京城裏無人不知我沈婉瑤繡工一絕,替聖上繡過龍袍,為太後繡過萬壽被,針腳如詩。
出身更是一等一的好,我父親乃當朝丞相,祖父則是先帝帝師。
母親雖早逝,但有宮裏的嬤嬤照看著,儀態萬方,自幼在家中學堂裏誦讀,四書五經無不精通。
貌若牡丹,眸比春水,腰肢細軟,青絲飄然,偏偏學的卻是治家之道,說的是經綸之文,端的是當家主母的氣度。
還未及笄,想娶我的人就踏破了門檻,我那庶妹隻有嫉妒的命。
一朝失了貞潔,所有人皆視我如洪水猛獸,閨門前冷冷清清,蜘蛛也不願留在此處。
就連我最引以為傲的繡工,也因指骨盡裂,連筷子都握不起,更別提繡花針了。
三年來,秦舟同我相敬如賓,若能這般安穩地過著,也甚好。
夜深了,整個翰林院隻有一間屋子還亮著燈,我將侍女留在馬車邊,親自端著食盒,正欲推門而入。
不聞墨香,隻有酒臭熏天。
“罷了,終是我欠芳菲的......”
三年來,我同床共枕的好夫君,竟是使喚土匪淩辱我的真凶。
轟鳴之音充斥整個腦袋,苦心嘔意如潮般湧上喉間,我連手中的食盒也握不住了。
突兀墜地聲,瞬間引得房內的二人止住話頭,快步走向此處。
慌忙逃竄間,梨湯滾燙,穿過薄薄衣物,激得我腿間肌膚紅腫。
我卻隻顧得坐馬車逃離這是非之地。
“瑤瑤,我給你帶了隻簪。”
秦舟掀開層層簾幕,語中含笑,我卻慌忙擦淚,都沒來得及遮掩腿上的紅腫。
“誰傷了你!”
昏暗燈光下,他一眼便望見傷處,怒道。
我嘴角扯出一個弧度:“一個侍女失了手,不打緊,隻是看著嚴重。”
他仍是不放心,細細借著燭光照過,又塗了藥,這才罷休。
月光瑩瑩,灑在我如玉的肌膚上,越發顯得細嫩,他的手摩挲著我的腰間,春情盎然。
“瑤瑤......”他低喚。
這是他第一次在十五之日外碰我。
心底又燃起一絲火星,我試探道:“初十那日,你能陪我去醫館治療手傷嗎。”
他冷色嗬斥:“那日我素來有要事在身,你又不是不知,怎會這般不懂事。”
我又怎會不知,風霜雨雪,皆是我一人去醫館,換那零星半點的痊愈希望。
我早該知道的,原是我太癡。
“恭喜夫人,大喜啊。”大夫剛一搭上手腕,就眉眼放光,不住地摸著胡須。
又不是能再拈繡花針,喜從何來,我抬抬眼。
“您已懷孕二月有餘,且脈象跳脫非凡,定是麟子啊。”
這大夫是嬤嬤的同鄉,我信他,隻是孩子來得實在不巧。
“給我一份打胎藥,莫要告訴旁人。”
既然孩子不是被期待著的,不來這世上也罷。
今日清晨,我還在睡夢中,秦舟便已先行出門,他將動作放得格外輕,生怕吵醒我。
正當他替我折上被角時,我回了點神誌,他卻隻是輕輕拍拍我的左手,又替我合上眼,往手心塞了昨夜那隻簪。
“今日夫人帶這隻。”他耳語道,“青鳥翠簪,殷勤傳信,最襯瑤瑤的好顏色。”
話畢,吻在額心,微涼濕潤,氣息暖柔,我又陷入睡夢中。
秋雨綿如牛毛,細如銀針,我卻無心欣賞這好景。
每當下雨天氣,我受了傷的手便如萬蟲啃噬般,疼痛難耐、麻癢刺骨,再好的止痛藥也壓不住從骨裏泛起的鑽心剜骨之痛。
我掀起簾幕,望著漫天的雨,懷中緊握著藥包,麵色無悲也無喜。
我忽地探出右手,去接從天而降的細雨,冷風吹起衣袖,細腕顫顫,指骨吱呀作響,我竟無法控製自己的手。
“小姐,您不可這般折磨自己啊。”聽雪勸阻聲中,滿是哭腔,跪於席上,將我手從窗外拽了回來。
我已然陷入幻覺中。
茅屋殘破,耳邊風聲大得要將鬼怪也吞噬,我被蒙著眼,堵了嘴,求助都喚不出一聲,隻得被困在這荒天野地裏。
淚如泉湧,卻都隻被眼角黑布吸去,連水暈也留不下一圈。
我醒來之時,隻覺小腹絞痛萬分,耳邊人聲模糊不清。
短暫停歇。
但隨刺耳笑聲再次響起的,是手掌傳來的死死踩壓銳痛,力度極盡狠毒,仿佛要將我的左手碾至粉碎才罷休。
作惡的腳抬起,我暫緩一口氣,深知這不是結束。
往日最精心保養的、甲剖龍筋鳳羽的、補得雀金裘的這雙手,終是再繡不出擻和針了。
兩輛馬車並停在秦府門口,聽雪攙扶著我下了車,我一心隻在秦舟身上。
成婚三年來,他從未帶我出現在任何公眾場合,我自然也不了解他身邊有什麼人。
隻是他先行下了車,轉身專注望向簾處,車中分明還有貴人。
沈芳菲掩唇嬌俏,扶著他手,下車時不甚穩,半個人都栽在了秦舟懷中。
秦舟左手牽著她,右手還攬著她的腰,動作最是溫柔。
但最顯眼的,還是沈芳菲頭上那隻點翠青鳳簪。
鳳尾顫嫋,鳳頭高昂,指尖赤比丹砂,張揚至極。
我頭上那隻簪,不過是就是個贈品罷了,我覺他們二人分明是將我當場戲。
虧得我還滿心歡喜,叫折竹特意梳了單螺髻,獨獨隻插這一隻。
顧不得發髻是否就此散落,我猛地拔下它,死死握住簪,直至將掌心戳出個血洞來,痛覺才勉強喚回一分理智來。
我苦笑著迎上去:“夫君。妹妹......”
秦舟隻是淡淡看我一眼,漫不經心鬆了手,便轉身又上了馬車。
難怪他每月初十都有要事在身,原是美人在側,溫言軟語,醫館藥草清苦,自是比不得胭脂香甜。
留我一人停於原地,斜斜細雨,染濕青絲。
大婚那日,我穿著婚服,喜帕遮住臉,一片黑暗。
“沈婉瑤失了貞潔,還想從正門嫁進我秦家。”秦母粗俗,淬了一口痰,整個京城都能聽見她的罵聲。
“隻要我老母子還活一天,她就別想好好當尊貴主母。”
“我兒子天資聰穎,心思純淨,想靠勾引他過好日子?去她的美夢!”
她下了死命,讓十八個侍衛牢牢堵住秦家正門,圍觀的人,裏三層,外三層,整個大門口水泄不通。
議論聲嘰嘰喳喳,如同魔咒般環繞在耳邊,我是新婦,自不能在入門的第一日對婆婆不敬。
馬車踏過側門,我坐於席上,顛簸不堪,唇布齒痕。
秦舟緩緩挑起蓋頭,眉眼含笑,薄唇微勾,蕩蕩燭火照著狀元郎的臉,平添三分暖意。
一番耳鬢廝磨,我發絲還沾著臉頰,氣息未平,他將我摟於懷中,軟聲勸道。
“瑤瑤,我母親性子是烈些,村婦出身,父親又早早走了,要嘴上不饒人,才護得住我們母子二人。”
“你莫同她置氣,平日也無需將她放心上,待我給聖上立了功,便立即分家,同她離得遠遠的。”
“到時給你築間金屋,藏著你這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如何。”
他的吻鋪天蓋地,檀香充斥著每一寸空氣,我再難拒絕。
我能不將她放心上,但秦母直惦記著我,不願我得片刻安生。
第二日還未至雞鳴,她便親自來此處,將門板拍得震天響。
敬茶之時,我那杯茶更是燙得發滾,我手指尚在重傷,端杯本就不易,更別提白瓷輕薄,熱度驚人。
那整整一杯熱茶全撒在腿麵,我忍不住哀嚎一聲。
誰知她怒瞪一眼,當即罵道:“當我兒的妻還這般不穩重,沈婉瑤,我看你就是不把我老婆子放眼裏,你存心的吧。”
“再來。”她手一揮,侍女便又用木盤端上一盞滾茶,小心翼翼,生怕碰著杯壁,燙著自己。
“沒穩穩送至我手上,你今日就別想吃我秦家一粒米。”
那一日,數不清的茶盞從我手中摔落,滾水落於肌膚,瞬間灼出水泡,整整半月,我的腿都如烈火烤製般,疼痛萬分。
我的丈夫不見人影。
我等啊等,沒等來分家,卻等到了沈芳菲搬遷至秦府隔壁的天大好消息。
秦舟風塵仆仆,一進門便飲盡一整壺涼茶,我心疼他,不住地輕摸他背。
誰知他一張口,便是今日沈芳菲便住在了隔壁,要我好好看著她。
“芳菲性子軟,身體又弱,我好不容易才勸得陛下賜探花郎此府,你替我多多照看。”
“多少是姐妹,你又是嫡長女,多讓著她,明白嗎。”
金屋藏嬌,原是金屋藏起沈芳菲這美人兒,我原隻是不快,如今算是明白透了。
既不用受婆母欺負,還能日日相見,天底下再沒有比她更舒坦的人了。
我深吸一口氣,手中風箏斷了線,竟卡在了樹頂。
聽雪忙著算賬,折竹又不見了蹤跡,我隻得自己攀梯上取。
誰知一眼便望見沈芳菲發髻零落,呼吸急促,兩腮桃紅,一眼便知在做什麼勾當。
她急急地喚著,我微微眯眼,一瞬間便認出來口型。
秦郎。
情郎。
堂裏供著檀香,原本清幽靜心,如今驟然浮現,卻叫人直做嘔。
秦母壽宴,主持的不是我這位親兒媳,而是隔壁的沈芳菲。
“這是專門給您的胭脂,水榭齋最新款,若沒有些人脈,是絕拿不到第一批的。”
沈芳菲殷勤往秦母身側湊,親親蜜蜜,旁人望去,誰不得稱讚一句好婆媳。
可我才是真的秦家媳婦。
“芳菲,若你是我女兒就好了,我就一直想要個可人兒。”
沈芳菲受了誇,難掩喜意,還裝模作樣推辭:“哎呀,姐姐賢惠,也是不錯的呀。”
秦母皺眉瞪眼,牽過她手,說的都是心眼裏的話:“她怎比得上你一根頭發絲。”
“我五十壽宴的大好日子,沈芳菲,你板著一幅死人臉給誰看啊。”
胃中直泛酸水,陣陣絞痛,我麵色蒼白,還隻得辯解:“母親......”
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她完全不願聽我說一句話,手一揮,凶惡婆子便強按著我跪下。
“沈氏失了體麵,給我好好跪著反省,不認錯便不準停。”
滿城貴女都聚在小院裏,圍著我,冷眼旁觀。
“失了貞潔還如此囂張,她沈婉瑤真是有個好父親。”
“若我做了婆母,定要罰她個三天三夜,心服口服才好。”
“三天三夜哈哈哈,這不正是她與奸夫苟合的時辰嗎。”
“羞不羞呀,定是她水性楊花,要不沈府森嚴,怎進得了人。”
聞人閑言碎語,沈芳菲笑得都合不攏嘴,指尖也遮不住好心情。
陰雲蔽日,狂風忽作,這分明是下雨的兆頭。
我跪於冰冷的青石板上,硬得硌人,不用看我也知膝頭鐵青一片,寒意從跪處蔓上脊骨。
縱使如有千斤力壓著,我卻隻將脊背挺得筆直,一如嬤嬤教導,不肯讓她人看輕半分。
嬤嬤說,腰肢在外人麵前要挺直,不能失了丞相家嫡女的門麵,唯有夫君前,可以稍軟些。
沈芳菲見我一言不發,興致稍減,眼一轉,又是新念頭。
“秦母,您摸摸我這肚子,聽說小孩兒最愛麵善之人,它有踢您嗎。”
秦母親親熱熱往上湊,一通亂摸她肚皮,沈芳菲明顯一僵,不動聲色後移了半寸。
“倒真有活力。”秦母說得煞有其事,若不是誰人瞧見沈芳菲平坦肚皮都知不足三月,還真可能就信了她。
“沈婉瑤這小賤人,三年一無所出,還敢在我麵前囂張,反了她了。”
可我腹中胎兒卻是起了興,或是耐不住痛,作亂翻攪起來,我本就無甚力氣,如今更是緊咬著唇,才勉強撐起身子。
口中溢滿腥甜之氣,惡心得作嘔。
暴雨如墜。
“我家郎君蠢鈍,我一進門便想養個小孩,他卻偏說我身子弱,受不住生育之苦,前些日子才許了我心願呢。”
談起此等閨房秘事,沈芳菲口吻竟仿佛講個笑話,羞中帶怯。
“不知姐姐與秦哥哥洞房那日又是怎樣的好光景?不知姐姐是否也如此般笨拙。”她故作天真。
雨幕厚重,我隻望見她的胭脂唇,似血盆大口,將萬物都吞入其中。
秦母鄙夷之聲我聽得一清二楚。
“她還有臉麵提洞房?哼。她有經驗,熟得很。”
此般赤裸裸羞辱,我無力反駁一句,最後一絲氣力已用在支撐身子上了。
雨滴鋪天蓋地打在臉上,冷得像冰,極痛,精心梳的墜雲髻也徹底散落,一團亂麻。
但雨打再痛,也比不上濕氣入骨,每一絲骨頭都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刺骨疼意從骨裂處生長,紮下吸進血髓的根。
已無暇顧及膝處,腹中鈍痛不止,翻雲倒海,我想伸出手捂住它,卻抬不起一根指頭。
我的孩兒......
秦母見我麵色蒼白,覺著不對勁,沈芳菲假情假意,撐傘來至我身前,用隻有我們二人聽得見的聲,俯首嘲諷。
“長姐,秦哥哥的血脈你留不住,我替你留。”
“瑤瑤。”
“啊!”
兩聲驚呼一同響起。
玉佩觸地琳琅,沈芳菲捂著肚子,雨濕衣角,好不可憐。
“姐姐,我好心扶你,你為何......為何要推我。你懷不上孩兒,為何要害我的孩兒。”
指責聲我置若無聞,另一句分明是秦舟喚我。
“瑤瑤,當下流行的姣梨妝我畫著可還好,瞧著正襯你。”
“瑤瑤,待分了家,我便修間金屋子,專藏你這嬌嬌兒。”
“瑤瑤......”
秦舟徑直略過我,攔腰抱起沈芳菲,麵色冰冷。
衣角飄零,玉佩碧綠,晃得悠閑。
正如那日奪走我的玉佩般,她要奪走我的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