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州烽火連天,夫君沈妄追擊賊寇時中了埋伏,萬箭齊發下他當場慘死,頭顱也被割下。
賊寇掠入軍帳搜查,我拚死把兩個孩子護在身後。
可縱然我一杆碎瓊槍斬殺數十人,還是寡不敵眾被拖入人群撕裂甲胄。
一天一夜後,那群歹人從我滿是泥汙的身子上起身。
“大夏第一女將軍,不過如此。”
我赤腳走了許久,終於在山坳尋到孩子血肉模糊的屍身。
城池陷落,家破人亡,清白盡毀,一夜白頭。
正當我準備自裁時,沈妄的胞弟沈梟出現將我手中的匕首奪下,帶我回了沈家。
他兼祧兩房,處處維護我,給了我活下去的希冀,直到那日,我無意間聽到他和好兄弟的對話。
“沈梟,不,沈妄,這出戲你打算演到什麼時候?當年你設局讓沈梟替你平亂,他死後你夫人也被糟蹋了,大夏第一女將軍淪為人人嫌惡的克夫女,可悲可歎呐。”
“聽說她為了給你和那兩個孩子積攢功德,已水米未進在寺裏跪了七日,你也真狠得下心。”
沈妄的聲音波瀾不驚:“沈梟活著我怎麼光明正大和婉鶯日夜纏綿?不毀扶楹清白,又如何證明我對婉鶯的真心?如今我扮作沈梟兼祧兩房,當著夫人的麵和婉鶯恩愛,這滋味可沒幾個人能消受。”
“還是沈兄風流,可蘇扶楹對你用情至深,若她知道真相你如何收場?”
沈妄堅定道:“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當年我安排的人早已爛成白骨,此事隻有你我知曉。況且除了沈家,她一個寡婦還能去哪?”
我站在禪房外,淚如雨下。
原來,所謂的救贖,不過是一場騙局,我拚死都想維護的自尊,對沈妄來說,竟比草還輕賤。
飛雪飄零,靈惠寺的青磚格外陰冷,我跪在上麵七日,雙膝早已沒了知覺。
七天七夜的祈福,我不求榮祿,隻求多積攢一點功德。
亡夫和孩子血肉模糊的臉不時在眼前閃過,我不敢,也不能有絲毫鬆懈。
祈福儀式結束,我恍惚地走出大雄寶殿,正想問方丈求一道平安簽時,亡夫摯友葉川的聲音從一間禪房傳出。
“沈梟,不,沈妄,這出戲你打算演到什麼時候?當年你設局讓沈梟替你平亂,他死後你夫人也被糟蹋了,大夏第一女將軍淪為人人嫌惡的克夫女,可悲可歎呐。”
“她到現在都不知道,當年那夥敵寇是你趁亂派的吧?”
沈妄的聲音和記憶中一樣溫柔,說出的話卻讓我遍體生寒:“沈梟活著我怎麼和婉鶯日夜纏綿?我不毀了扶楹清白,又如何證明我對婉鶯的真心?她的孩子不死,我和婉鶯的孩子如何做沈家嫡子?”
葉川的語氣中夾雜著一絲不忍:“可蘇扶楹是我夏國第一女將軍,當年她南征北戰軍功赫赫,現在卻......”
“現在卻淪為人人厭惡的寡婦?”
沈妄的聲音毫無波瀾:“女子就該三從四德安居深閨,像她那樣整天拋頭露臉像什麼樣子?況且扶楹性子太堅毅,哪比得上婉鶯溫婉柔弱惹人憐惜。”
“沈妄,你就不怕下地獄嗎?”葉川的聲音隱隱有些不忍。
沈妄冷笑:“她被按在地上折辱,孩子被亂刀砍死時,怎得不見我下地獄?”
“我當著她的麵與婉鶯耳鬢廝磨時,怎得不見我下地獄?我就是愛她這副無助的樣子,女子本該如此。從前的蘇扶楹太過堅毅倔強,我不喜歡,所以我要親手折斷她的羽翼,讓她隻能永遠依附我。”
“我能留她在將軍府,保她衣食無憂,就已是彌補她了。”
我死死咬著嘴唇,身子不住顫抖,心底流血不止,卻唯獨流不出淚。
大悲無淚。
原來,所謂的救贖,不過一場騙局,我的自尊對沈妄來說,竟比草還輕賤。
禪房木門傳來輕響,我趕忙側身躲進牆後。
寺裏的磚牆冰得刺骨,卻不及我心寒。
癱靠在牆上,往日舊事如浪潮般湧來。
當年,歸州異族作亂,燒殺搶掠之下無辜百姓屍橫遍野,我與夫君沈妄奉命前往平亂。
一次交鋒中,他留我看守營帳,自己卻在追擊賊寇時中了埋伏,萬箭攢射下他當場慘死,頭顱也被割下淩辱。
沒了主帥,大軍霎時一敗塗地。
賊寇掠入軍帳劫掠時我殺紅了眼,手中碎瓊槍的白纓都被敵人的血染得殷紅,可我終是沒擋住對方的人海戰術,敗下陣來。
被當著數百人撕裂甲胄按在泥地上時,夫君的頭顱就被扔在不遠處,他七竅流血死不瞑目,麵上憤恨的表情至今還映在我心頭。
一天一夜後,那群歹人從我滿是泥汙的身子上饜足起身。
他們散去時嘴裏還在哄笑:“大夏第一女將軍,不過如此。”
我行屍走肉般赤腳走了許久,終於在山坳尋到孩子血肉模糊的屍身。
從來良宵短,隻恨青絲長。
城池陷落,百姓慘死,作為將領,我沒能保家衛國;家破人亡,清白盡毀,作為至親,我沒能護好夫君和孩兒。
傷心驚懼之下我一夜白頭。
寒光閃爍的匕首剛剛對準心口,亡夫的胞弟沈梟縱馬趕至,他奪下我手中的匕首,不顧叔嫂之嫌將我緊緊擁入懷中:“大嫂,別怕,跟我回家,此後萬事有我。”
他承襲沈妄的爵位後,沈家主母以祖宗之威要他兼祧兩房,給亡故的沈妄留後。
本以為他隻是迫於孝道才與我相處,可紅燭帳暖時他總是輕輕吻去我夢魘的淚痕,撫著我後背被賊寇刻下的字心疼不已:“扶楹,我隻願你開心,往後我斷不會讓你落淚。”
可今日我才知道,這出荒唐的戲從頭到尾都是沈妄的自導自演。
這場虛幻的救贖,竟是用我孩兒的命和我一世清白換來的。
2
禪房的門被緩緩推開,沈妄那張冷峻的臉出現在眼前。
曾經,我無數次在角落看著他,苦澀之餘又有一點慶幸,覺得他是我在絕境中的最後一絲希冀。
可如今,我隻覺得徹骨的寒意和恥辱。
他緩緩坐在我身旁:“寺裏的姑子說你哭了好幾日,眼睛都腫成桃了。”
他輕輕把我散落的一縷白發捋好,柔聲說道:“扶楹,你可是又想起大哥了?無礙,我不在意外人如何評判,除了與你廝守,我別無他求。”
他看我的眼神滿是溫存,可我卻隻覺得這溫存化得比雪還快,轉眼就成了紮進骨髓的冰。
沈妄,這出戲,你到底要演到哪一日?
見我麵無表情,他以為我還在為從前的事傷心,伸手將我攬入懷中,柔聲道:“扶楹,你和我…也有七年了,可惜始終沒能完成祖母的囑托,為大哥留個一子半女。”
“若你覺得孤苦,我和婉鶯的孩兒降生後可過繼至你膝下。隻要你開心,我怎麼樣都可以。”
跌入他胸膛的瞬間,一股熟悉的香氣傳來,是我最愛用的鵝梨帳中香。
整整七年了,我一直以為是他兄弟二人喜愛同一味香料。
如今,這熟悉的香氣讓我瞬間清醒。
平亂那日,夫君身上並沒有這個香氣,所以當初戰死的,真的是沈梟。
原來,我心底隱秘無法說出口的依賴,不過是沈妄刻意而為的羞辱。
他怎會不知我每次與他入夜後都會哭到暈厥,我覺得自己惡心。
亡夫屍骨未寒,我竟與他的胞弟共居,為此我整日鬱鬱沉沉。
可如今看來,我那些血淋淋的淚水,不過是沈妄和弟媳黃婉鶯床第間的助興罷了。
回將軍府後,我昏昏沉沉發起了高燒。
沈妄不顧仆人異樣的眼光,寸步不離守在我這個“寡嫂”房中,喂我吃藥擦身事無巨細,甚至在我睡著時他都不曾合眼休息。
這天深夜我燒得口鼻幹渴,睜眼發現屋子裏一片漆黑。
正想起身去倒茶,身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多年習武,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枕下的匕首。
可下一秒,沈妄壓抑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婉鶯,在扶楹這…真的好嗎?”
黃婉鶯的聲音柔媚似水:“我知道你心裏還有她,可你設局殺了親弟弟,不就是為了光明正大與我相守嗎?你找人毀了蘇扶楹的清白,不就是為了向我表明心意嗎?”
喘息聲不斷傳來,仿佛無數根利箭,把我的心紮得血肉模糊。
我死死握著那柄成婚時沈妄送我的匕首,直到刀刃嵌入掌心,鮮血淋漓。
大顆大顆滾燙的淚順著眼角滑入發間,灼得我頭皮生疼。
恍惚間,我想起當年與沈妄初見的場景。
幼時我父兄皆在朝為將,耳濡目染下我練就了一身武藝。
他們接連戰死後,皇帝感念我蘇家滿門忠烈,特許我入朝為官,成了大夏唯一的女將軍。
一次平定邊陲的戰役中,我作為援軍將領第一次見到了沈妄。
我們一見如故,並肩攻下了敵國七座城池,每次戰鬥他都刻意護著我,甚至有一次用肉身為我擋下敵軍的毒箭,自己卻險些喪命:“扶楹別怕,萬事有我。”
數月後得勝還朝,沈妄用軍功向皇帝求了一道賜婚的旨意,此後夫妻恩愛,舉案齊眉。
直到那日,他頭顱被扔在眼前時,我心中唯一的光也熄滅了。
可如今我日夜思念的人就躺在身側,卻是在與別的女人歡好。
他把我的所有的自尊都踩在腳下踐踏,隻為了折斷我的羽翼。
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與身側這個佛口蛇心工於算計的男人,我怎麼都無法聯想到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木門輕響,屋內重歸寂靜。
我閉上眼陷入無盡的夢魘,也許,我一開始就錯了。
3
第二日,我被院中劈啪作響的鞭炮聲吵醒,今日是小年,沈府照例要舉行祭祖儀式。
我剛剛踏入祠堂,沈妄祖母的貼身老嬤嬤便開口訓斥下人:“糊塗東西!說了多少遍,這個女人不許進祠堂,老祖宗交代過,這個女人克夫,祭祖會影響咱王府的男丁運勢!”
我咬緊牙關,努力克製情緒。
沈妄擋在我身前,維護道:“劉嬤嬤,大哥當年的死是意外,大嫂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他的聲音溫柔,卻無法掩蓋他心中的薄情。
上香時,祖母正眼都沒瞧我一眼,反而熱絡地和黃婉瑩攀談。
當年那件事,她認為是我克死了沈妄和孩子,斷了她沈家的香火,因此對我生出了深深的厭惡。
可沈妄頂著沈梟的身份,堅持要把我帶回家,麵對他的決絕,她最終隻能選擇無奈妥協,提出了兼祧兩房。
借“沈梟”的種,給沈妄留後。
然而七年過去了,我的肚子毫無動靜,她的耐心也被消磨殆盡。
沈妄剛剛遞給我一支點燃的香,祖母手中的拐杖便咚的一聲磕在地上:“她是手斷了還是怎麼著?要你來伺候?一個不下蛋的母雞,還要當祖宗供著?”
她的聲音尖銳刺耳,每句話都深深的刺痛著我的心。
沈妄皺眉,剛想開口,卻被祖母打斷。
祖母一臉鄙夷:“她當日既沒有戰死,回了我沈家。就要恪守沈家媳婦的本分。”
“妄兒和兩個曾孫都被她克死了,若不是梟兒你心善,我早就把她趕出沈家了。這麼些年了,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簡直太不像話了!”
沈妄看著我,眼中浮現出一絲愧疚,輕歎一聲:“祖母教訓的是。”
黃婉鶯臉上露出一抹不懷好意思的笑容,開口說道:“老祖宗,別生氣呀,讓大嫂多學學法子,早晚能懷上。大哥去得早,若是有不會的盡管來問我。”
祖母拿手指著我:“你今天不許吃晚飯,給我在這祠堂裏跪一夜,好好贖一贖你的罪罷!”
贖罪,可我有何罪之有呢?
沈妄起身想要阻止,黃婉鶯卻搶先一步開口:“哎呀,大嫂,你也真是的,怎得又惹老祖宗生氣了?不過大嫂是習武之人,不比我身子嬌弱,跪一跪應該也不打緊的。”
沈妄有些歉意地看著我,沒有再開口。
後半夜時,我膝蓋早已沒了知覺。
黃婉鶯端著一碗熱湯,假模假樣來了祠堂:“大嫂,你辛苦了,我親手為你煲了湯。”
可還沒等我開口拒絕,黃婉儀卻故意手一抖,那碗湯瞬間傾灑而出,全部澆在了我身上。
上襦瞬間濕透,滾燙的湯汁讓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哎呀大嫂,你怎麼沒拿穩呀?”黃婉瑩驚呼一聲,裝出一副可楚楚可憐的樣子,“你傷著我不要緊,可萬一傷了肚裏的孩子可怎麼辦好?”
她低下頭用隻有我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對我說:“蘇扶楹,昨晚看著我和你夫君在你身旁,這滋味爽嗎?”
“同為女人,憑什麼我就隻能做深閨小姐,而你就可以名滿天下做大夏第一女將軍?”
“不過也沒什麼,如今你已徹底輸給我了,你一輩子都鬥不過我。”
“偷偷告訴你,每日你吃的飯食中,都有你夫君親手放進去的避子藥。”
說罷她笑得一臉得意走出了祠堂。
鬥不過,那便不鬥了。
身上的傷口越來越疼,我卻懶得處理。
這些年的往事,一幕一幕在腦海裏湧動,一樁樁一件件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有些事,是該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