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的第三年,蕭馭得勝歸朝。
他曾對天起誓,要立下不世之功,求一道賜婚旨意,給心上人至高的體麵。
金鑾殿上,他以戰功求娶左相獨女。
聖上含笑應允。
他卻又開口,要威遠大將軍之嫡女入府為一侍妾。
看著他提起我時,眼角眉梢掩飾不住的恨意。
我苦笑搖頭。
可惜他來得太遲了,我的屍骨都爛了。
1
「請陛下賜原威遠大將軍之嫡女與臣為侍妾。」
蕭馭言畢,群臣的討論聲如潮水般退去,大殿之上落針可聞。
聖上愣怔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蕭卿,一罪臣之女,賜與你做個解悶的小玩意兒原也沒什麼。」
「隻是這宋晚早就已經......」
話音未落,左相沉沉道:
「宋晚畏罪潛逃,朝廷早已發下海捕文書。」
「可惜賤婢狡猾,屢次被她逃脫!」
他看向蕭馭,麵容隱含一絲不韞。
「我知你與她舊日多有牽扯,然你已求娶柔兒。」
「該知分寸啊,賢婿!」
一聲「賢婿」,似安撫,又似威壓。
我看著左相這模樣,心中嘲諷不已。
何必呢,我都死了這麼久了,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不成?
更何況,蕭馭他現在恨我入骨。
早已不複當年。
2
蕭馭終究是沒有繼續追究我的下落。
也是,他如今是晟朝的大紅人。
收複西南十八郡,使大晟百年來缺失的版圖得以完整。
眼下又即將成為左相的乘龍快婿。
風頭一時無兩。
又何必糾結於一個罪臣之女呢?
我日日困在他身邊。
看著他事無巨細的籌備與沈柔的婚事。
心中竟也泛起細細密密的疼痛。
我知道,前幾日沈柔曾來過府上一趟。
怡然亭中,她端坐於美人靠上。
望向泛起漣漪的湖麵,側臉微紅。
透出一股隱隱的羞澀。
「蕭郎」
沈柔喚道。
「我知你與宋晚當年情堅,可時過境遷。」
「眼下你我已有了婚約,你,你可還會念著她?」
沈柔有一副好嗓音,低柔宛轉,卻又夾帶著幾分清脆。
我想起三年前她來將軍府那日,也是用這般悅耳的聲音同我說:
“宋姐姐,這交易,柔兒覺著很值呢?”
她看著我,眼神裏滿是誌在必得:
“你若應允,柔兒立刻去求爹爹,宋姐姐意下如何?”
我突然忘了我是怎麼回答她的。
果然人死得太久了,記憶都變模糊了。
3
我聽到蕭馭哂笑一聲,他說:
「柔兒,你當蕭馭是什麼人?」
「我雖命途不順,卻也有幾分傲骨。」
「一個始亂終棄,玩弄我於股掌之間的女人。」
「我隻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沈柔聽到這話,眉眼都鮮活起來。
隨即似是想到了什麼,又疑惑問道:
「那日大殿之上......」
蕭馭默了默,恨聲說:
「宋晚不是向來心氣高嗎?」
「我要讓她知道,如今就算能在我府中當個侍妾,也已經是莫大的福氣了。」
他上前輕撫了一下沈柔的發頂,溫柔地說道:
「柔兒,三年前要是沒有你,隻怕我早就死在漫天黃沙中了。」
「你放心,我蕭馭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我發誓,有生之年,絕不負你!」
一抹緋色悄悄爬上沈柔的臉龐,垂首間,身後烏發如墨般散開。
更是襯得她嬌小玲瓏,格外惹人憐惜。
沈柔拉住蕭馭的手:
「馭哥哥,我聽聞當年京中盛傳。」
「這府邸庭院,處處皆是按宋晚喜好所建。」
她抬頭看著蕭馭,眼含期盼,嬌俏道:
「下個月我們就要大婚了,改造一番可好?」
「我不想別人誤會你對宋晚還念念不忘。」
蕭馭聞言,臉上浮現一絲厭惡之色。
似乎是覺得我的名字與他出現在一起。
對他而言都是一種侮辱。
他反握住沈柔的手,將她拉入懷中:
「你我不日成婚,你為當家主母,自然是聽你的。」
曾幾何時。
蕭馭也是這樣,擁我入懷,滿含情意的對我說:
“晚晚,你看看這個院子你喜不喜歡?”
“晚晚,這湖我取名為晚心湖,可好?”
“晚晚,你耳尖紅了,我的晚晚害羞的樣子真美。”
“晚晚......”
物是人非,原來是這般叫人痛徹心扉。
4
沈柔果然日日過來蕭馭府上。
她帶了很多工匠,指揮他們滿府裏忙活。
她讓人 砍掉了花園裏我親手種下的木槿。
換上了豔麗的海棠。
晚心湖裏的蓮花、香蒲被悉數拔去。
湖被填平。
我向來喜歡去小坐一會的湖心小築,被拆得零零碎碎。
木材被一把火燒掉了。
連同被砍掉的木槿樹一起。
深秋的風把帶有餘溫的灰燼吹向我。
它們紛紛穿過我的身體。
又打著轉的散落在四周。
我知道,沈柔是看到了湖心開得正豔的那朵並蒂蓮。
她肯定也曾聽聞過,蕭馭當日的誓言。
出征之前,那少年意氣風發的看著我。
他的眼裏好似有萬千星辰在閃耀:
“晚晚,等我回來。”
“收複西南之日,就是我迎娶你之時!”
“晚心湖裏的蓮花開得正好,到時折一枝並蒂蓮,當做我求娶的聘禮可好?”
言猶在耳。
然而現在當沈柔說:
「馭哥哥,柔兒幼時曾落過水。」
「這湖好大,柔兒看著害怕。」
他便命人將湖中所有植物悉數拔除。
冒著被參奏的風險,不惜耗費人力物力,從城外運來砂石填湖。
那朵並蒂蓮,被工匠隨意扔棄在湖邊。
蕭馭擁著沈柔路過,似是無意般,腳尖碾過蓮花。
留下一地糜爛的汁水。
我突然覺得好痛。
不知是被灰燼燙傷了。
還是剛剛那一腳,其實像是踩到了我的心上。
我好想對蕭馭說,我不喜歡海棠。
能不能不要把我的木槿砍了。
哪怕是移植到最偏遠的角落呢?
若我往後隻能困於蕭馭身旁,看著他二人濃情蜜意。
失意之時,至少也讓我看看我喜歡的花。
倏忽間,北風卷地而起,天空開始飄起了雪花。
今年的京師似乎比往年更冷。
5
我忽而想起那年。
邊關的雪來得很急、很猛。
也是這麼冷的天。
父親率命領兵殲敵於西郊戰場。
我作為軍醫也一道隨行。
回程時,在一處草坡之上發現了蕭馭。
他當時瘦骨嶙峋,滿身傷痕。
身子被雪覆了大半,麵色凍得青紫。
若不是有幾縷發絲被鼻息吹拂得微微晃動。
我幾乎以為他已經是一具屍體。
我看著他深陷的眼窩,幹裂滲血的嘴唇。
突然生出一股惻隱之心。
兩國交戰十餘年。
戰火彌漫,我們不過是被命運裹挾的苦命人罷了。
我將蕭馭帶回城醫治。
他傷好之後,說自己父母親眷俱亡。
孤身一人,無處可去。
他說:
“若這條命能舍在戰場上,也算死得其所了。”
蕭馭留在了離城。
他似乎有軍事上的天賦。
銀槍白馬,颯踏流星。
他受傷,我療傷。
日子倒也平淡。
我們就這樣在邊關相伴了五年。
那次的戰役格外持久。
直到新帝登基大軍才班師回京。
年輕的新帝論功行賞。
蕭馭被封為指揮使。
我父親這些年來戰功赫赫,已封無可封。
為顯恩德,聖上封我為昭德縣主。
烈火烹油,我行事愈發小心。
然而蕭馭,實在是我生命中的一個意外。
他被人指認,是獲罪流放的承德候世子。
天子震怒。
我在勤政殿前跪了三日。
三日後,聖上下旨。
封蕭馭為征西將軍,要他立下軍令狀。
五年內收複西南十八郡。
戴罪立功。
臨走前,那少年握著我的手。
珍之重之,將祖傳的平安扣係於我的手腕。
他說要我等他回來娶我。
他是真心喜歡過我。
所以後來。
當我跋涉千裏,將玉扣扔在他的臉上。
說我從未愛過他時。
他才會這般恨我。
恨到三年來。
身邊無一人敢把我的消息說與他聽。
他也就不知道。
其實我已經死了三年了。
6
我的思緒被一聲高呼的「謝主隆恩」拉回。
原是聖上見蕭馭無父母親族操持婚事。
特意從大內派遣了幾位內侍和嬤嬤來府上協助。
我見領頭的許嬤嬤有些眼熟。
可是我想了很久。
都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她了。
罷了,罷了。
我也曾數次出入宮闈,約莫在哪裏有過幾麵之緣吧。
天漸漸陰沉下來。
雪下得愈發大了。
蕭馭將自己的裘衣解下來,披到沈柔身上。
他低頭給沈柔係上兜帽,神色專注而認真。
不知沈柔說了句什麼。
蕭馭露出一個寵溺的笑容。
我看得有點失神。
曾幾何時,這個滿心滿眼隻有我的男人。
如今也會對著另一個女人笑了。
時移世易。
倒也沒什麼好感傷的。
隻是為什麼,心會這麼痛呢?
因著心痛的緣故。
我好似昏睡了幾日。
半夢半醒間,我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正在舔舐我的臉頰。
一睜眼。
一個碩大的狗頭映入眼簾。
吐著舌頭,眯著眼睛對我笑。
見我醒來。
身後的尾巴更是快要搖出殘影。
這是......
我的嘟嘟!
三年前那晚。
我從將軍府的後門將它放出去。
此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它。
不知是何緣故。
嘟嘟可以看到我,也能觸摸到我。
我狠狠地將它抱緊在懷中。
才隻稀罕了一小會。
木門「吱呀」一聲的被推開。
7
竟是......許嬤嬤走了進來。
她拿著嘟嘟最愛吃的肉醬。
蹲在嘟嘟身前。
眼神裏滿是慈愛,耐心的給嘟嘟梳理著毛發。
我聽到。
許嬤嬤叫嘟嘟小主人......
奇怪呀。
她是我將軍府以前的老人嗎?
我正疑惑著。
「吱呀——」
木門又一次被推開。
許嬤嬤閃身飛到了橫梁上。
這回,來的是蕭馭。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蕭馭這麼恨我。
必不會放過嘟嘟。
我正要喊嘟嘟快跑。
一回頭。
卻看到蕭馭正在撫摸嘟嘟。
而那傻狗,正一臉燦爛的對著蕭馭。
狗腿的笑著。
什麼時候,他倆變得這麼熟了?
蕭馭對著嘟嘟說了很多話。
他說:
「她到底去哪兒了呢?找了這麼久也沒找到。」
「沒找到也好,起碼她還能活著。」
「她怎麼就那麼狠得下心?」
我聽得一臉茫然。
「她」?
沈柔馬上要成為他的妻子了呀!
還用找嗎?
蕭馭走後。
許嬤嬤才從房梁上下來。
她「啐」了一口,恨聲道:
「呸!」
「薄情寡性、忘恩負義的東西。」
「怎就沒死在那西南戰場?」
......
罵了半天。
她竟又抱著嘟嘟,嗚嗚的哭了起來。
此刻,許嬤嬤沒有掩飾地、刻意地用那蒼老的聲音去說話。
我也終於想起來了。
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