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於與世隔絕的藥王穀。
跟著神醫師父終日侍弄藥草,純潔如白紙。
從未踏出過穀外的我卻被譚小將軍一句承諾誘騙出穀。
他說他會愛我,護我,哪怕我們不會有孩子。
他此生唯愛我一人。
我信了。
可後來,他凱旋而歸,卻和一紅衣女子在馬背上擁吻。
他縱容她傷我,害我,摔死我的孩子。
終於,我心死了。
留下一封和離書,自此消失在冰天雪地裏。
1
安排好迎春和抱夏的去處後。
我倒在了雪地裏。
我終是,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恍然想起當年,我是因為向往山川湖海,才義無反顧的跟著譚凜離了穀。
可到此時此刻我才發覺,我最後竟是為了他囿於情愛中,困在裏麵好多年,早忘了我周遊世界的夢。
滿地雪白中,模糊不清的眼睛裏,我恍惚見到了許多人。
最後一人,竟還是他。
不過,不是現在的他。
而是當年,在藥王穀一心說著喜歡我,哪怕沒有孩子,也會一直喜歡我的少年的他。
風聲靜寂,我透過月色想仔細看看當年的少年郎。
那是當初,英姿颯爽的譚凜翻過牆垣,一雙閃著光的眸,拍著胸脯信誓旦旦的告訴我:「鸞鳴,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看外麵的世界,到時候我管著你,保準以後不會讓你受委屈的,我能保護你一輩子。」
「沒有孩子也沒關係,我依舊會愛你。」
笨拙真誠的愛突然和現實中的他重疊。
是他甩下一封和離書。
「我隻給你一柱香的時間離開。」
是他眼睜睜看著我們的孩子摔成一灘肉泥。
「野種罷了,死了,眼不見,才幹淨。」
我不明白,為什麼五年時間能如此徹底改變一個人。
也能讓他徹底愛上另一個人。
2
林雅清。
是譚凜在邊關第五年帶回來的女子。
那日。
金戈鐵馬,戰鼓聲聲,我聽到街上有人喊著:
「譚小將軍沒死,不僅沒死,還大獲全勝,凱旋而歸!」
我連忙放下手上的針線活,叫來了丫鬟迎春。
譚凜臨行前,我曾與他約定三年為期,他說三年後必然凱旋,平安而歸。
可在他出征後的第兩年又八個月,便與京城失了聯係。
人人都說裴小將軍英勇威猛,是在戰場上為國捐軀的英烈。
可我偏不信,不肯承認他死了。
前線說,找不到他屍體,我就不信他會死。
從那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強迫自己不要往壞處想。
我在每日清晨雷打不動地準備好他最喜歡的紅豆米糕,以備為他接風。
我偏執地不聽任何人的勸說,主持著將軍府,不肯為他置辦喪禮。
我無數次地因著外頭的閑言碎語去城門處等他,又失望而歸。
終於,在我等他的第五個年頭,守得雲開。
衝出將軍府時,我心跳如鼓,差點栽了個跟頭。
外頭萬人空巷,熱鬧非凡,我在擁擠的人群和丫鬟走丟,隻好自己先去了城門處。
我大著肚子擠不到前排,探著一顆腦袋焦急地盯著城門。
城門大開,黑壓壓的軍隊湧進來。
我第一眼便見到了我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他滄桑了不少,也強壯了許多,氣質變得沉穩。
眉骨上竟多了一道蜿蜒到鼻尖的駭人疤痕。
可我還來不及心疼他。
彼時,思緒翻湧如驚濤駭浪,連周圍時間都停滯了,我正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隻因我那時見到有位美人正斜倚在他身上。
而在眾人的歡呼雀躍中,她回身,吻上了他的唇。
3
此時,我已然懷孕。
他在下馬後看見我大了肚子,大怒一場。
他離家五年,我怎可會有身孕?
他命人徹查,與我通奸的奸夫是誰。
饒是我如何解釋他都不聽。
是啊,五年時間,他怕是都忘了。
我本是藥王穀的藥人醫女,因著全身蔓延毒素,孕育孩子與常人不同。
凡是我們藥王穀的藥人女子,懷胎要花五年時間。
他出征前,我還不知道自己懷了他的孩子。
他走後一月,我才發現自己懷上了他的骨肉。
我在日複一日的時光流逝中期盼孩子的降臨,期盼他凱旋而歸。
可結果。
換來的卻是他帶著個人來質問我。
是與我做糕點生意的胡掌櫃。
當年他失聯,家中人心惶惶,不少下人都偷了將軍府的東西跑路。
我是為了將軍府的生計,才和他做起了糕點生意的。
可如今,將軍卻扯著胡掌櫃的領子說,這便是我的奸夫。
將軍話落,所謂的「奸夫」也看著我,對我道:「鸞鳴,你就認了我們的關係吧,這樣也好讓將軍對我們從輕處置啊!」
他說著,看向我渾圓的肚子,就要上來摸。
「我也想保住我們的孩子啊。」
我捂著肚子,連連後退,幾乎被氣到整個人都站不住了。
「滾開,誰準你碰我的!」
我看向曾經的愛人,忍住不讓眼眶的淚掉落,咬牙切齒道:「你寧可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也不肯相信我,我肚子裏是你的孩子,是你譚凜的孩子…」
我話還沒說完,譚凜上前給了我一巴掌。
「誰允許你讓這野種和我相提並論的!」
我捂著臉,突然覺得這一切真的太可笑了。
從沒做過的事,我卻要遭受這樣的苦楚…
心好像在這一刻碎成了無數片。
我忍住心臟的劇痛質問他:「你覺得我背叛了你,可你和那紅衣女子夜夜笙笙,翻雲覆雨的時候,可曾記得你帶我出穀時在我跟前說過的海誓山盟?」
4
當年,他受傷,我將他撿回藥王穀。
花了半年時間,好不容易才把他養好了的。
他後來醒來,在藥王穀裏住了些時日。
我本來打算等他好了就送他走的。
結果那日,長亭送別,他竟忽然說喜歡我,想帶我一起走。
我師父知道後,破口大罵,要趕他走,他就死皮賴臉地蓋了個茅草屋住在穀裏,又不肯走了。
饒是木石捂在懷裏,感化兩年也該熱了。
何況我是個從小被養在穀裏,總盼望著離穀去看看外麵世界的傻姑娘。
他用兩年時間磋磨我,給我開出的條件又太誘人。
他說能帶我去看看。
譚小將軍每每說起這些誘哄的話時,會不習慣地放緩著聲音。
見我遲疑,以為我不信他,他便攬著我的腰帶著我直接飛起來。
他武功高強,輕功上乘,能帶著我在叢林裏抽身換影。
回過頭來,那肆意昂揚的一張臉正挑起一邊的眉毛,帶著點意氣風發的張揚,問我:「怎麼樣,我這麼好的輕功,帶你去哪都不是問題!走不走?」
我一咬牙,便留封書信,跟他走了。
我跟著他在外頭遊曆了好久。
小將軍對喜歡從來直言不諱,張口閉口就說他愛我。
我被纏得太煩,隻好告訴他,我並非是因為不喜歡他才拒絕他的。
而是因為,我是藥人。
我從小試百毒,毒都殘存在體內,不僅活不長,還會叫身邊的人一同被毒侵染。
況且,我們藥人這類體質也絕難懷上孩子。
就算懷上了,也是要花五年時間小心地孕育著的怪胎。
我認真地總結道:「所以,我不能答應你,我不適合成婚,一個人過才更好。」
他卻不以為意,告訴我他從小就知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他說,此生無後無關緊要,他無父無母,沒人會逼我誕下香火。
早早與我一起下了陰曹地府也無所謂。
黃泉路上,做一對令人羨煞的恩愛夫妻,也是極好的。
這樣一起投了胎,下輩子也能再續前緣。
他每每跟我說這些話時,目光虔誠,像是眾生之中最信仰我的信徒。
似乎是清風太擾人,又或者是小將軍眼底的誠懇太灼目。
便是那一次又一次望向我時堅定的目光,叫我真信了他。
信他愛極了我。
信他此生不會負我。
信極了他說來生還要尋我。
可如今,原來,所謂的「愛重我」三個字,也不過是當時興起,不過如此。
5
他的眸光一片死寂。
一錘定音宣判我莫須有的罪名。
他下令將我拖下去,要殺了我肚子裏的孩子泄憤。
我被拖拽了好遠的路。
不知怎的,我莫名橫生了力氣,瘋了般掙脫拉著我手腕的下人。
我撲到譚凜腳邊,用指甲刮著他的血肉,狼狽又淒涼的質問他:「你為什麼不肯信我?為什麼我說什麼你都不肯聽,這是我們的孩子啊,我等了五年的孩子啊…」
譚凜一腳踢開我,居高臨下漠然的看著我。
直到一道嬌軟的聲音響起:「阿凜,好歹是一條生命,大不了關她幾天反思反思就好了,眼不見心不煩可好?」
譚凜當即答應了她。
這一刻,哀莫大於心死。
原來,他的心真的早就交付給另一個人。
自那以後,我被關進柴房。
在我快要生時,譚凜也不肯給我請穩婆。
我也不指望他能給我請了,我寧可自己在柴房的草垛裏生。
生孩子是要遭一趟鬼門關的。
我不怕。
可真到了我生孩子那日。
我的四個丫鬟春夏秋冬,都不知去哪了。
反而林雅清帶著穩婆,一派姍姍來遲的模樣:「哎呦,姐姐,我來晚了,你別怕。」
她一副多關心我的模樣,叫我惴惴不安。
我知她不安好心。
可此時此刻,我何止孤立無援。
我生了三天三夜。
終於在第三日清晨時,聽到孩子的哭啼聲。
我都來不及問是男孩還是女孩,躺在床榻上,厲聲要穩婆把孩子給我。
穩婆卻抱著他,自顧自地逗弄著孩子,說:「是男孩,這孩子模樣可像將軍了,真叫人喜歡。」
她笑著,忽然收斂了嘴角,神色晦暗,竟也落了好些淚水,看著我,無助道:「可夫人,今天如果他不死,就是我孩子死了,她才剛學會走路......」
她的話如一記重錘砸在我頭頂。
「我幫你!我幫你!你別怕......我來幫你!我替你要回公道!我來保護你的孩子!」我一邊朝她的方向爬去,一邊撕心裂肺地嘶喊著要她停下。
可下一刻,穩婆就當著我的麵將我的孩子生生掐死了。
她掐死我的孩子後,悵然地看了會,自己也撞上了牆。
滿地血腥,兩條屍體,而我爬下床榻,倒在血泊中。
我抱起我那不過兩個手掌大小的孩子,痛不欲生。
最恨不過,給了我希望又磨滅了它,將人玩弄於股掌。
6
林雅清推門進來,跪在我麵前認錯,她捶胸頓足地哭著說自己識人不清,沒想到竟帶了個壞種來當穩婆,還說,她不會讓那穩婆白白死了,已經派人去把她家屠了。
我瘋了一般拿起她頭上的簪子,抵在她喉嚨處。
想戳死她的前一刻,將軍趕來了。
他來時,手上握著一柄紅纓槍。
見我後,毫不猶豫地戳進我左肩。
我哀切地看著他,沒了氣力,道:「我孩子死了。」
他拂袖,接著冷冷道:
「野種罷了,死了,眼不見,才幹淨。」
潺潺的血流著,我手上脫力,再拿不住了簪子。
我竟然感覺不到疼。
看著紅纓槍尾部那搖曳的紅穗子。
我回想起,那是他出征前我挽上去的。
人人都祝將軍凱旋歸來,要他立下赫赫戰功。
偏我怕他受到半分傷害。
我那時日日從將軍府三步一叩首,跪拜至寺廟。
我不求他有多出人頭地。
隻為的,是求我所愛之人,平安歸來。
而如今,所愛之人早已麵目可憎,我的心也終於化成一灘死水。
7
自此,我於病榻上咳嗽不止,發著高燒。
丫鬟們著急,將屋子封得密不透風,還拿木板封上窗戶。
可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迎春丫鬟回來時,抱著的筐簍是空的。
抱夏看了,問:「他們又不給批?」
迎春沮喪地點點頭,說:
「不給,管事嬤嬤說木炭沒了,給不起了。」
「騙人!哪給不起了!」抱夏嚷嚷道:「那林雅清屋子明明都快熱成火爐了,怎麼偏到了咱們夫人跟前就沒了炭火?!」
「不行,這次換我去要,就算是今日鬧到將軍麵前,我也要拿到咱們該有的份例!」
她說著,搶過迎春的背簍,就要離開。
我嗓子幹澀,說話用盡了力氣,才叫抱夏聽到的。
叫回了正要推開門的她。
「抱夏,回來。」
「夫人!」抱夏回頭望向我,神色擔憂,「這已經冷得住不了人了,夫人是要將自己生生凍死嗎?」
我臉色蒼白,苦澀道:「就算去了也沒用,你看不出來嗎?這是他默認的。你去了,他也隻會......」
說到這裏,我不忍心說下去了。
我已經有兩個丫鬟都折在這冰冷的寒冬裏了。
她們都是因為我而死的。
我看向抱夏與迎春,眼眶酸澀,歎道:
「我不能再失去誰了。抱夏,你回來。」
「可明明您才是將軍府的夫人啊!」抱夏不甘心地回來,坐到了我床邊,她捶著手裏的籮筐,掉著豆大的眼淚:「堂堂將軍府的大夫人,冬日就連點炭火都討不到嗎?」
「將軍府夫人......」我悵然若失地坐起身來,喃喃道:「早就名存實亡了。」
8
那夜,我與丫鬟迎春、抱夏,三人擠在一張床榻。
是緊緊摟在一起才得以睡著的。
夢中,我夢見了他。
夢見了少時的他偷偷吻我額頭。
在我還未醒來時,於我耳後偷偷別了朵梨花。
醒來時,正聽見吱呀一聲,他攜著風雪進了屋子。
初時,大概被陽光晃了眼,我還分不清夢境現實。
他神色一頓,眼神閃過意味不明的眸色。
看向我時,目光是比窗外冰雪更加刻骨的寒冷。
直到他將一張紙扔到了我麵前。
「這下,你滿意了嗎?」
我強撐著身子撿起床邊的和離書,上麵有他穹勁的字跡,正寫著我過去臨摹了無數遍的他的名字。
——譚凜。
我的字還都是他教給我的。
頓時心中五味雜陳,既有解脫的輕鬆,也有深深的悲哀。
「謝將軍成全。」
他冷言令下,道:「我隻給你一炷香的時間離開。」
可我還發著高燒。
接著,就見他大步向前,一把拽起我來,將我從床上摔下。
欺身壓上,用要將我捏碎的力氣掐著我下巴,接著道:
「鸞鳴!你現在滿意了嗎?滿意了就給我滾!毒婦!如果不是雅清大度,我早該將你千刀萬剮,碎屍萬段!你就活該凍死在外頭!叫野狗叼吞食去!」
我被扣得臉頰生疼,手指掐在掌心快攥出血來,眼淚忍不住地落下。
卻笑著回答:「滿意。」
當然滿意。
半腳都快踏進鬼門關了。
我搭上性命得來的和離書,我自然再滿意不過了。
我定定盯看著他,本想不落下風的回看他。
可對視上那雙剔透漂亮的眼珠,鼻頭就發酸。
那雙眼從前盈滿了對我的愛。
如今卻盛滿了對我的厭惡。
我強壓下喉頭的哽咽,這才穩穩應下一句。
「我這就走。」
最後一口氣倒在雪地裏的時候。
我感歎到,我終於自由了。
隻是說著,我眼中也忍不住含了淚水。
我也困惑。
年少情深時,我真以為他會和我走一輩子。
如今,我和他,又是怎麼才走到這一步的?
......
京城人人都說我值得是羨慕的對象。
不過一介草民,竟然也能嫁入了權勢顯赫的將軍府,還讓小將軍譚凜愛慘了我。
曾幾何時,我也以為他愛極了我。
可現實,是狠狠的一巴掌,終於把我打醒。
漸漸的,我閉上眼睛。
我死後,大概上蒼是覺得我有不甘,不肯收我。
我又成了一縷魂魄。
可我睜開眼,看到第一件事——
就是有人把我的墳給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