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天氣沒持續多久,老天爺就變了臉,開始大幅度降溫,路上的行人穿起了厚實的外套,這讓冬天的寒冷令人更加切膚刻骨。
陸尋一早就到了辦公室,暖氣管道不斷輸送著暖氣。室內宜人的溫度和窗外蕭索的北風形成鮮明的對比。
陸尋坐在辦公桌後,他穿著修身的深藍色西服,戴著金邊眼鏡,顯得既斯文又冰冷,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碰撞出不一樣的感覺。
他戴著一副黑色耳機,各種各樣的聲音不斷從耳機裏傳出,他蔥白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桌子。
秘書亞瀾敲門進來,提醒道:“Boss,要開會了。”
陸尋一動不動,但亞瀾知道陸尋已經聽到,便關上門輕輕退了出去。
陸尋又聽了兩段聲音,才把耳機摘下來。他緩緩起身,走到窗邊。
沐浴在寒風中的城市,人們裹著厚重的衣服在街市上行走,皆是神色匆匆的,好像誰和誰都不認識,誰也和誰都沒有關係。
陸尋想起小時候,那個男人曾說過:想在茫茫人海中挑選出一個人合適的人來,不是易事,小到器物的零件,大到戀愛的對象,挑選合適的,反而難過挑選優秀的。
陸尋收回目光,對著投映在玻璃中的剪影整理了下衣領,隱約從泛著冷光的玻璃麵中看見一張麵無表情的臉。
必要的時候,人必須要學會做取舍。
會議室裏麵,該到的人差不多到了。
陸尋推開會議室大門,嚴肅冷漠地走進去,原本嘈雜的會議室裏頃刻間陷入緊張的氛圍,變得安靜。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主位的左手邊坐下,他的下首旁第一位坐著當紅流量小生陳與均。
陳與均長了一張乖巧秀氣的臉,被稱為國民初戀,私下裏卻是十足的省電模式。像他那樣的小鮮肉,大多是不被專業人士看好的。偏偏他一站到銀幕前,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出道後拍的第一部戲就讓他一炮而紅。
總的來說,他算得上是人生開掛的天之驕子了。
陸尋冰冷如雕塑般地端坐著,翻看著手裏的資料。未等陳與均說話,他的經紀人羅彬捏著嗓子嬌滴滴地笑了起來:“陸總。”
陸尋推了推眼鏡,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羅彬戴著一副紅框黑底的眼鏡,穿著一件桃紅色的一字領線衫和緊身牛仔褲。他的皮膚極嫩,保養得倒比場上幾個女孩還要好。他眼波流轉,極具風情地勾了陸尋一眼,笑得花枝亂顫。
陳與均禮貌地打招呼:“陸先生。”
陸尋抬頭看了陳與鈞一眼,冷聲問道:“你是周旭的弟弟?”
聽到周旭的名字,陳與均臉上閃過一絲窘迫和僵硬。
“是的。”陳與均不情不願地回答道。他的本音原是非常清亮的少年音,低聲說話的時候卻十分低沉。
會議室的大門再次被推開,“LD”的總裁吳天從門外走了進來,他在主位右邊的位置上坐下,並宣布會議開始。
吳天今年四十八歲,對於一家公司的總裁來說,這並不算是一個很老的年紀,除了一絲不苟的裝束外,吳天的臉上卻布滿了許多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皺紋。LD的員工私下裏討論過,總裁一定是每天殫精竭慮的,才會看起來那麼蒼老。
吳天掃了一圈在場的人,看到陳與均和他的經紀人羅彬時停了一下,對他們露出一個禮貌客氣的笑容。
“麻煩你們跑這一趟了。”
陳與均不善於處理這些台麵上的寒暄,羅彬倒是從善如流,他捏著嗓子笑道:“吳總,您太客氣了!《動畫製作人》是我們家與均的第一部配音作品,在各方麵難免會有不足。您就不同了,您可是配音界泰山北鬥般的人物啊!我家與均能向您取經,是我們求之不得的啊。”
“不敢當,陳先生是炙手可熱的新生代驕子,我個人很感謝陳先生能選擇和我們‘LD’合作。”吳天的語氣中滿是謙遜與誠摯。
羅彬翹著蘭花指推了推眼鏡:“吳總,您太謙虛了。放眼望去,國內還有哪家配音公司能和你們‘LD’比啊?我們家與均在配音界還是個新人,以後還要拜托吳總多多提攜了啊。”
羅彬說著還拍了拍陳與均的後背,似在示意陳與均給點反應,陳與均這才慢吞吞地衝吳天點了點頭。
“開會吧。”陸尋冷冷地打斷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客套話,直接進入主題。
“對,咱們先開會。”吳天接話道,他扭頭看向一個角落時,眉頭一下就皺了起來。原本應該坐在那個位置上的藝術總監江自謙不在,隻有一個名叫楊亮的小助理一臉惶恐地坐在那裏。對上他的目光後,楊亮更是唯唯諾諾的。
“江指導呢?”
楊亮哆嗦著答道:“江老師在錄音棚裏,他說手頭上還有一部劇沒配完,讓我替他參加會議。”
會議室裏其他部門的人不免心中嘩然,畢竟這次會議事關LD和星耀集團聯合製作的重磅級動畫——《動畫製作人》,而吳天在動畫領域精心準備了許久。吳天早就要求這次會議各個部門的老大必須親自到場。更何況,江自謙還是主管公司內部新人培訓的老師,如今,江自謙以這樣的理由拒絕參與會議,著實有點不將吳天放在眼裏的意思。
可吳天也沒多追問什麼,隻是囑咐助理楊亮幫江自謙做好會議記錄,隨即,吳天示意會議正式開始。
市場部的總監為在座的每一個人送上一份簡報,而後說道:“星耀方麵已經提前開始《動畫製作人》的官宣。上周,我們的官方微博公布了陳與均先生將擔任《動畫製作人》的男主配音演員後,《動畫製作人》的搜索率在同時段提升了20%。陳與均先生的粉絲持續發力,《動畫製作人》連續霸占著微博熱搜榜的第一名。”
“《動畫製作人》是LD近期最重要的項目,也是我們衝擊動畫領域的重要一步。不管是各個角色的配音,還是動畫製作,一定要精益求精。”吳天說完,看向陸尋,和顏悅色道,“你是動畫製作的總導演,《動畫製作人》也是你帶到LD的項目,我也充分相信你的能力。這次你要多多辛苦了,咱們這個作品必須成功!”
《動畫製作人》是陸尋及其團隊在美國籌劃了兩年的項目。這次,吳天不僅把陸尋挖回國,還把他的整個團隊挖到了LD,當然也包括《動畫製作人》這個即將完成的項目。
“我明白,這個項目我們團隊籌劃多年,我不可能讓它失敗。”陸尋眸中的冷光一閃而過。
吳天早已習慣這個世侄的冷漠,不以為忤,繼續開會。
吳天問:“各個角色的配音演員確定好了嗎?”
楊亮哆哆嗦嗦地回答:“除了女主角牧禪的以外,所有角色的配音演員都已經挑選好了。”
吳天皺了皺眉頭,道:“配音部就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女配音演員嗎?”
楊亮縮了縮脖子,無比委屈地答道:“江老師挑了幾個人給陸總,可陸總……”
“都不行。”
楊亮頂住巨大的壓力,小心翼翼繼續問道:“江老師把語徽小姐也推薦給了你,她也不合適嗎?”
在場的人都知道,吳語徽是吳天的女兒,年僅十八歲就已經能交出一手漂亮的成績單。無論是從商業角度,還是從專業素養來說,她都是目前最合適的。
“語徽是玫瑰,牧禪是雜草。你說合適嗎?”陸尋瞥了楊亮一眼,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寒冷刺骨。
楊亮不敢再說話,會議室裏的氣氛一時陷入凝滯中。
吳天也有點無奈。
市場總監見眾人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隻得硬著頭皮自己上,他哭喪著臉道:“陸總,動畫製作已經接近尾聲,馬上要開始籌備配音工作。我們和陳先生簽的合同也是有期限的,如果因為女主角的配音事宜使合同不得不延期,公司會麵臨巨大的損失。”
羅彬立刻插話道:“這個倒是的,你們堅持要以對戲的方式配音,那女主角的配音演員就要早點定下來。與均接下來的檔期已經定死了,時間上,恐怕我們真的沒辦法延期了。”
“時間上……也不是不能協調。”一直沉默著的陳與均忽然開口,他對著羅彬說道,“已經簽出去的檔期不能改變,但我還有一些私人時間可以協調的,對吧?”
像是怕羅彬反對,陳與均又道:“畢竟《動畫製作人》是我的第一部配音作品,我希望做到最好。彬哥,你覺得呢?”
羅彬怎麼可能看不出來陳與均的意思,一臉無奈地點點頭。
“好了。”吳天忽然發聲,終止了這場沒有硝煙的爭辯,他轉頭對陸尋說道,“我知道你肯定已經有對策了,你不妨說出來,指點一下他們。”
吳天深知陸尋的聰明才智,陸尋年紀輕輕的,就捧回了一座奧斯卡最佳動畫片獎,靠的不是運氣,而是實實在在的能力。
《動畫製作人》女主角配音演員這件事,陸尋必然已經有了解決方案。
陸尋冷聲開口:“讓星耀方麵做好宣推準備。”
“怎麼做?”
“去年,LD去年是不是做了一款聲音社交APP?”
“你是說D音?可D音的用戶數並不多,它隻在小圈子裏有點影響。”
“那是因為它的定位不夠精準。我已經聯係了一個APP研發的團隊,他們可重新為‘D音’添加功能,加上我們後期做營銷手段,它會成為年輕人人手在玩的聲音APP。”
“功能?什麼功能?”
“除了現有的ASMR直播外,必須讓用戶可以參與直播和互動,讓用戶可以自己配音,配音時長一分鐘之內,再請名家對用戶的作品做指導點評。D音有小圈子的基礎,我們可配合推出‘病毒視頻’,然後在朋友圈、微博、地鐵裏大量投放廣告,並邀請流量明星大肆宣傳。D音玩的時間短,可以隨時隨地玩,便於年輕人更廣更快地接受它。”
“盤活D音,隻是我計劃中的第一步。”陸尋頓了一下,沒有任何情緒地繼續說道,“現在,各位先把第一步達成。”
雖然吳天不知道陸尋的具體計劃,但是注冊“D音”的人多了,甚至還可能在其中挑到一些好苗子。這對公司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所以,吳天並不反對,全力支持陸尋的工作。
“就按你說的辦。”吳天一錘定音。
散會之後,吳天微笑著來到陸尋的辦公室。此時,吳天看著一臉冷漠的陸尋,眸子裏多了一些對晚輩的欣賞。
想當年,陸風把陸尋這孩子托付給吳天的時候,陸尋還隻是個十歲的小孩,那時的他雖然也冷冰冰的,但是比起現在來,還是那時的他有人情味一點。
“小尋,回國之後有去找你的父親嗎?”
陸尋聞言,眼神更加冷冽:“我沒父親。”
吳天輕歎一口氣:“他畢竟是你父親。他也許做錯了事,想必他也是很心痛的。不然,他也不會因為無法麵對一切,而選擇逃離。”
當年,陸家起火的那件事疑點重重,陸尋並不認為事故起因在於那個男人,但他遇事隻會逃避的態度,隻會讓陸尋對他絕情。
吳天仍不肯放棄:“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人啊,有時候就要活得糊塗點。”
吳天越勸說,陸尋的神色就越冷硬,生生讓經曆了大半人生風浪的吳天也沒辦法繼續說下去,他隻能無奈地歎氣:“哎……行吧,那你工作。”
吳天深知陸尋的性格如此,不管自己再說什麼,恐怕都沒用。
陸尋走到樓梯間,漠然地點上一根煙,並沒有吸,隻讓它燃燒著。煙霧繚繞中,有些記憶在腦海中若隱若現……
“哥哥,為什麼人總是先看到閃電,才聽到打雷?”
“因為眼睛長在耳朵的前麵。”
“小尋,人們總是容易注重畫麵,而忽略聲音。其實,相比畫麵,聲音更是不可或缺的,隻有你意識到聲音的重要性,才能創造出好的作品。”
……
過往的記憶像被打歲了的玻璃,一塊一塊的,紮入人心,疼得很。
陸尋在心中冷笑一聲,把已經熄滅的煙頭丟進垃圾桶裏,轉身回了辦公室。
正巧,陳與均和羅彬從會議室裏走了出來,與陸尋打了個照麵。陳與均不經意被樓梯間飄出來的煙味熏了個正著,他微微皺著眉咳了幾下。
羅彬顯然很喜歡陸尋,他滿麵笑容道:“陸總,我們談完了事,就先回去了。”
陸尋對羅彬的熱情無動於衷,麵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羅彬也不生氣,柔情似水地說:“那我們下次再見。”
冷漠無情,足智多謀。
陳與均突然想起周旭對陸尋的評價。足智多謀,他暫時是沒看出來的,隻這冷漠無情卻是真正到了極致。
陳與鈞不滿的表情寫在臉上,他將脊背挺得直直的,連帶走起路來的樣子都像是在和誰較著勁兒,他完全想不明白,周旭怎麼會跟那樣的冰塊人做朋友。
陸尋剛到辦公室,亞瀾就送進來一個快遞。
快遞上沒寫寄件人信息,陸尋拿在手裏的重量也很輕,他拆開快遞,是一封信和一張光碟。
信上的文字是打印的。信裏說,十五年前燒死五歲陸可的那場大火並不是意外,而是人為。寫信人曾親眼看到有人潛入了陸家縱火行凶,隻要陸尋給他二十萬,他就告訴陸尋當年的真相!
陸尋心想:來得好,自己還沒找對方算賬,對方倒是按捺不住,主動送上門來了!這次,他定會揪出那縱火之人,給陸可一個交代。
陸尋從小就是個感情不怎麼豐富的孩子,因為他的性格過於冷漠,他的母親並不太喜歡他。他五歲的那年,母親早產,生下了陸可。對於那個蜷縮起來隻有小小的一團、據說是他的親妹妹的女孩,他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
陸可膽小、怯弱,就像一朵柔弱的菟絲花,需要纏纏繞繞地攀附著一棵大樹才能生存。那樣弱小的生物,陸尋是完全看不上的。興許他們是血脈相連,陸可從小就喜歡黏著陸尋,像條小尾巴一樣跟在陸尋後麵。
是什麼時候,陸尋開始對陸可的態度有所轉變的呢?是陸可四歲那年,他把她丟在尚未開放的迷宮,然後冷冷地站在迷宮的出口等她。當時他想,如果她能走出來,他就認可她;要是她走不出來……不過十幾分鐘,隻見她不慌不忙地做著標記,開開心心地從迷宮中走出來。年幼的她,還以為這是哥哥在陪她玩遊戲。
可能陸家的孩子都是怪物,一個個聰明得可怕。
從那時起,陸尋就默認陸可的跟隨,還會在暗地裏護著她。
陸可五歲那年的冬天,他們一家人本來要一起去鄉下祭祖。然而,自從陸可四歲時,被祖屋附近的狗嚇到後,她就再也不肯回鄉下。那天,不論母親怎麼勸說都沒用,氣急敗壞的母親拿她毫無辦法,又因為母親和父親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最後,陸尋做了決定,父親和妹妹留守家中,母親和他回鄉下去祭祖。
可那天晚上,陸家起了大火,陸可年紀尚幼,又在睡夢中,逃生不及,葬於火海。她的生命,永遠停留在她五歲的那一年。
陸家就這麼被毀了。
接下來,父母離婚,母親傷心地遠走他鄉,父親一蹶不振。
那場火災有蹊蹺。在陸可生命的最後時刻,她手裏緊緊抱著一個黑貓警長的玩偶,那明顯是她在傳遞某些信息,但那時,陸尋隻是一個孩子,小孩的話是沒人會用心聽的。
但陸尋沒料到,父親會在一次醉酒後去警察局自首,自稱是因為他出門時忘記關掉燉鍋,才導致家中失火、發生慘劇的。法院判他無罪,接著他就把陸尋托付給吳天,他徹底消失。
懦弱!
陸尋譏誚一聲,將隨信寄來的光碟塞進電腦裏,沒一會兒,電腦上彈出一段視頻,視頻中拍攝者是在陸家大門外拍攝的。
視頻中顯示的時間是晚上十點,一個裹著大衣的女人匆匆地從陸家走出。因為是夜裏,對方又低著頭,走得匆忙,所以,陸尋看不清那個女人的樣子,隻能看到女人抬手撩發的手腕上有塊紅色的橢圓胎記。女人離開陸家後沒多久,陸風也神色匆匆地出來了,看樣子是追著那女人去的。
視頻到了這裏,停頓了一下,就跳到下一個畫麵:陸家裏裏外外燃起了熊熊大火。然後畫麵停止,視頻結束。
很明顯,這個視頻被人剪輯過。
陸尋坐在巨大的辦公桌後,整個人隱在半明半暗的陰影之下,注視著前方的虛空,幽遠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