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世貿組織,對土地和農民有怎樣的影響呢?早春季節,土地解凍,我到冀東平原的農家走了走、看了看。
我看不到夢境裏美麗的田園童話。看到的是滿臉滄桑的父老鄉親,看到的是平原上剛剛萌綠的冬小麥,還看到對誠實和堅韌的無聲挑戰。土地和農民,這是兩個不同尋常的詞。多少年來,我們看見土地和農民就想用很浪漫的詩句讚美一番。“啊,土地!我的母親!”如果讓我們真正留在土地上當個農民,恐怕就不那麼輕鬆了,對“母親”也有點兒不孝了。最近在農村調查,家長和子女願意當農民的是百裏挑一。有的農民把一生全部的汗水,都澆灌在自己的土地上,唯一的希望就是把自己的兒女送到城裏。為什麼?土地的沉重,農民的艱辛。為了擺脫窮困的命運嗎?還不僅僅是這樣。在一戶農家,我同他們說起了這樣的話題。有個農民回答得很機智:孩子離開農村,那叫有出息!他有了出息,才能說明土地的價值。土地不僅僅是產糧食的,還能生長有血有肉的好秀才,不是嗎?另外的一種說法,就與上麵不同了。他幹脆說,是上輩子作了孽,上帝才懲罰他這輩子做農民。我問他為什麼這樣說,他說:“世界上活得最苦的總是我們農民。”
我原以為,北方農民對加入世貿組織不會有強烈反應的,誰知是我低估了他們。一個承包稻田的農民說:“聽說就要加入世貿組織了,我們真不知道怎樣種地了!換句話說,我們種什麼才不會破產?”我對他的話感到震驚,感到茫然。他們對加入世貿組織的恐慌是不是捕風捉影呢?後來他們說的一些常識,使我明白,他們已經不是傳統農民了,有的家裏甚至有電腦,還上了互聯網。他們說,知道加入世貿組織後,對於糧食、油料生產會帶來不利影響。因為糧食和油料這些生活資料本身生產就難,農民收入增長緩慢,甚至是負增長。一個年輕農民還對我說:“加入世貿組織後,我們吃的饅頭,很可能會是用美國白麵做的。”
說這樣的話有什麼根據?回來後,我查閱出一些可靠數據:今年我國的小麥減少了百分之二的播種麵積。又經曆了去冬今春的幹旱,預計北方冬小麥的產量隻能維持在上一年的水平上。在世貿組織的談判中,撤銷了對美國七個州的糧食進口禁令,給國內小麥價格帶來了壓力。長期以來,國家在小麥收購上實行保護價政策,使小麥價格一直堅挺,掩蓋了小麥市場供大於求的真實情況。那麼,加入世貿組織後的糧價會不會暴跌?我們可以做些分析。比如,我國國內糧食產量為五億噸,而世界糧食貿易總量才為兩億噸。把全世界的兩億噸都拿到中國來,也養活不了我們,中國人還是要自己養活自己。我們這樣自給自足的大局麵不會受到太大的衝擊。
當我回到老家,見到鄉政府經聯社的一個同學,他對加入世貿組織後的農民生活備感憂慮。他說:“加入世貿組織對農民的影響是不會小的。幾千年來,我們沿用的是‘精耕細作’的傳統生產方式,生產成本過高。我們還將逐步失掉農產品的非關稅手段,而國外是低成本的規模農業,我們光吃苦耐勞是不頂用的!現在農民們還不知道,那時會是什麼樣的局麵!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那麼,加入世貿組織後究竟會給我們的農民帶來什麼樣的機會?專家說,加入世貿組織將逼迫我國加快農業市場化和產業化,它將是一個猛烈的催化劑!農業流通領域也感到市場機會多了,農產品交易擴大了。我們的農民知道嗎?我在一家菜農的地頭,得到了答案。他們不僅知道,還搶先去做了。據菜農講,他近年多虧沒種小麥,全部種菜。我們的水果、蔬菜是有市場的,一年他就獲利三萬元。他還對我說,他到過山東的一個種菜縣——壽光,蔬菜出口以億元計。市場農業裏,比如水果、水產品,包括肉類都是勞動密集型產品,在這些地方我們有不同程度的競爭優勢。在農村深化市場改革,使農民的行為建立在長期穩定的政策預期基礎上,使我們盡快進行結構性調節,政府要給農民提供信息服務。我們的農民素質能夠跟隨殘酷競爭的時代車輪嗎?我們的土地還能一如既往地奉獻母愛嗎?站在世紀之交的大平原上,我們常常憂心忡忡。我們的農業有一些先天不足,比如規模小、農民文化水平低、信息收集困難。他們有人還依賴著舊體製,伸手向上要錢、要政策,而麵對大市場則束手無策。這就需要我們的政府提供服務了。
在長期的農業文明中,農民聚族而居,相依相幫,溫暖而閑適。古老和諧的農家親情,一直是我們這些走出鄉村的遊子的精神慰藉。市場經濟對這些融樂氛圍的破壞,是有目共睹的。農民之間越來越隔膜,道德水準在下降。當然,這裏有些東西是陳腐的,應該拋棄。可是農民命運的沉浮和他們的心理變遷,在這一時期表現得大為真實生動。在新的躁動、分化和聚合中,會孕育成熟一批植根農村、富有遠見、掌握科學、敢於冒險的新農民。
農村呼喚科技,但科技也擠壓著農民的生產空間。我們的農民還知道了轉基因技術。目前的轉基因技術還帶有一定的不確定性的風險,可與大量使用帶毒性的化學農藥相比,這種取之自然物種的方法注定是先進的,更加貼近自然。
土地也要做出回答。耕地大量沙漠化的嚴重威脅,為我們敲響警鐘。每個時代都要對土地做個包裝。舊時代的農村,村村都有土地廟,農戶裏供奉著土地神。農曆二月二就是土地爺的生日。我小時候,就見過爺爺親手做的一個土地爺像。土地爺頭戴烏紗帽,身穿大紅袍,儼然一個小判官。爺爺說,他這官小得不能再小了,可是他的權限又大得不能再大了。人類懂得栽培穀類及其他植物的時候,土地就獲得了神聖的地位,對土地的任何不恭,都會受到捉弄甚至懲罰。
我在一個村子聽到這樣一個故事:這個小村的農民是勤勞的,自1992年大開發後村裏來了一些出來打工的溫州農民。有一對溫州夫婦帶著他們的漂亮女兒給村民割稻子、收小麥。這時,村裏的橡膠廠紅火了,一些農民感到自己的村莊要城市化了,被眼前金錢所誘惑,紛紛拋棄土地奔向工廠,求溫州夫婦承包自己的土地。於是,溫州夫婦如願以償廉價獲得了土地,承包合同是十五年。溫州人的勤勞和精明,使土地活躍了,而且他們的女兒也已長大,成為一個網上農民。大量的信息從網上獲得,使土地有了產業化的富足。此時,戲劇化的情形出現了,兩年後橡膠廠破產了,農民想回到自己土地上的時候,已經沒有耕種的空間了。於是,他們就痛苦萬分地給溫州人打工,而且是在自家的土地上。他們眼睛紅了,很想奪回自家的土地。給溫州人打工七年,也搶了七年土地,因為土地還造成了溫州姑娘和本村青年的愛情悲劇。在政府的協調下,他們終於在新世紀的春天奪回土地,又聽到即將加入世貿組織的消息,有些農民竟然不敢接受屬於自己的土地,陷入無邊無際的痛苦之中。就是在這痛苦中,全新的農民從青紗帳裏走向大市場。這些發生在土地上的故事,使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誰是土地的主人?農民和土地是怎樣的關係呢?我把這個故事,寫成了一個中篇小說《平原上的舞蹈》,在 × × 年《十月》雜誌第三期上發表出來。
狼來了?沒那麼可怕。暴風雨來了?也不貼切。反正,農民和土地正在經曆一場艱難的蛻變和考驗,說明從傳統的農業文明向現代的工業科技文明的過渡開始了。震蕩必然是強烈的。這要幾代農民的勞作和奮爭,才能誕生新的產業農民。正是這樣的風雨,牽動我們每個人的鄉愁情緒,對土地和農民的情感,常常使我們的創作陷入泥土。我們的創作是不是也要從泥土中跋涉出來呢?中國傳統農民的最後消亡將是很悲壯的一幕,我們有責任記錄這個悲壯的瞬間,在我們的文字裏,給他們立一塊紀念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