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五月柳,嫋嫋如煙,乘風坐輦別離去,回首望盡宮闕,幾多愁;猶然回眸含笑,盈盈細語百媚生,多悵然,難掩憔悴。長袖依記三千舞,黃金盡撒,白銀遍舍,騎鶴好歡歌,掌聲鵲起曾經無數得意,如今可惜,花落敗,一腔愁怨向誰訴?黃釵白簪,莫名生斑痕,歎秋月瀟瀟肆虐,春華遙遙不見,紅顏多了皺。花粉殘杯,杯中酒香無,不許他人言味苦,而今棋盤毀,啜飲盡心酸。箋筆描繪繁華,方知全是虛假,纖纖手不再握朱筆,托起香魂雪。滾滾紅塵,冷清凡間,一切皆已無情,再不能編織錦緞夢。”——
作此詞者,本是遼國的一位詩人,亦然是皇室宗親之一,喚作耶律青鋒。此人素來喜好漢詞,所作頗豐,但因其多有豔媚風流之,與契丹草原鞍馬馳騁、好鬥爭勝相抵逆,遂不被傳唱。後遼室為金國所滅,皇宮財寶皆被擄掠一空,但凡那搬不走、扛不動的東西,一並敲砸焚毀,不留絲毫粉屑。在亂軍之中,卻有一個漢人,本是宋舟與金國共議伐遼的使者,在柴房之中,偶爾看得一個金兵要將一冊書卷全部投入火爐,便用錢十吊,盡皆購買,搶救了下來,細細翻閱,不禁感慨萬分,道:“北寒荒漠之地,不想尚有如此手筆。”返回江南之時,不攜帶金銀珠寶,惟有幾箱詩詞書畫,耶律青鋒書雜筆記就在其中。後金人背信棄義,南下攻宋,此人逃奔黃河北岸,在贛府洪都置業辦產,從此安居生活。不覺數十年過去,安然作古——
如今此詞鐫銘於台座之上,被一個年輕人吟頌喝唱,竟是歡愉愜意不已,遠遠管之,如此如醉,雙目望座上看去,卻是一尊漢白玉雕刻的夫人立像,眉目清晰柔和,長袖曳地,宛如波濤蕩漾,漣漪泛泛;雙足前後,高低不同,微微側首,不知是款款而下,陡聞身後有人招喚,或是拾階而上,方覺踩踏長裙,不覺忖道:“這位姑姑既有北方女子之端莊大方,又多見江南碧玉之溫婉柔和,看似親切之極,尚有雍容華貴。可謂芍藥與白蓮並存,兩地之美,盡皆揉合於一身。可惜這般模樣的天人,為何莊中竟無人能夠知曉她的來曆,好不奇怪?我自號天識,卻是不能明天道,也不能通地理,委實糟蹋了這個名字。”——
他驀然驚覺,自語道:“今日爹爹出外收租,正合出去頑耍一番。”撩起袍袖,方要翻牆而出,卻聽得後麵有人叫道:“少爺,你要去哪裏?”——
陳天識一驚,幾乎跌將下來,笑道:“陳伯,我的功課都已經作完,外麵春光明媚,若是不能踏青抒懷,豈非可惜?”陳伯歎道:“老爺說過,你若是功課作完,便到銅雲齋隨劉師傅修習武功,萬萬不可懈怠調皮。”陳天識瞠目結舌,暗道:“爹爹便是半刻也不肯讓我休息。”眉頭微蹙,道:“如今天下太平,我何必練武?再說了,若是金兵真的殺將過來,自有官兵奮勇防護,我華夏神威,還不將敵人嚇死?”——
陳伯道:“這等國家社稷之事,我是不懂的。隻是老爺若是發起火來,雷霆盛怒,你我都擔待不起。還是乖乖聽話,休要節外生枝的好。”咳嗽一聲,又道:“少爺也修說什麼彼此緘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話語,上次隱瞞泄漏,老爺要不是看我年邁,免去了一頓責罰,我隻怕此刻還在床上養傷*,今番是萬萬不可和你串謀的了。”陳天識愕然一怔,暗道:“他如此堅決,我倒是不好再提遊玩之議了。”心有不甘,眼睛一轉,忽而啊喲一聲,捧腹蹲下,道:“不好了,莫非吃壞了什麼東西,腸胃難受得緊。陳伯,我且去黃郎中家開上幾味藥材,稍時便回來報到。”一個起跳,雙臂撐住牆頭,足蹬腳踹,跳躍了出去——
後麵陳伯急道:“少爺,少爺,家中備有清腸理胃的藥材,你快些回來。”陳天識嘻嘻一笑,一路狂奔,牆內聲音漸漸遠去,再難聞聽——
鎮頭茶肆,人頭攢動,外麵幾個少年坐立不安,便攀著柱子往裏張望,有那手臂無力的,尋來條凳,扶將同伴的肩頭,踮足翹身,左右覷探,看見陳天識趕來,招呼道:“你來晚了,裏麵被牛小二把守,混將不進去。”一人道:“若是給他幾文銅錢,尚能擠出幾個位置。”另一人哼道:“花錢聽書,那有什麼意思?倘若少了促狹胡鬧,我也不來了。”陳天識點頭笑道:“不錯,這書也不知聽了幾回,便是自己上去,也能講上個子醜寅卯。不過是與牛小二鬥樂,開開心心罷了。”——
他話音方落,便看裏麵走出一個夥計,頭紮青巾,腰係白巾,喝道:“你們如何還在這裏,快走,快走!”眾夥伴哈哈大笑,也不與他爭執,扛著板凳便往另一處棚柱挪去,擺好位置,依舊窺聽,相視力笑道:“這裏好,聽得更加親切,比他裏麵尚要真切幾分。”——
卻聽得裏麵說書先生一拍驚案,道:“那將軍看見金人過來,喝道‘汝等女真韃子,犯我邊疆,毀我屋田,殺我百姓,傷我尊嚴,我豈能饒你?’振起神威,一槍便往那金將搠去。那金將也非是等閑之輩,看槍尖即到,側身避過,反手一刀劈來,喝道:“南蠻都是無力縛雞之人,何不早早投降,也好饒你一條性命’。將軍怒道‘胡說什麼?你以為我是那張邦昌之流麼?’橫握槍杆,將他大刀架了出去,彼此往來數十招,不分勝負,兩軍皆是擂鼓助威,喧囂不已。”——
陳天識咦道:“今日的內容如何換了?昨日的康王渡江之書,怎麼不講了?”胖三道:“官府的老爺將這茶館掌櫃訓斥了一順,說道他們有妖言惑眾、圖謀造反的嫌疑,要捉去衙門法辦。掌櫃的好說歹說,陪上了多少銀兩,方才避過此災禍。”——
陳天識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頹廢羞愧之事談及不得,便說些我大宋英勇無敵的故事,卻不知是真是假?”——
一位聽客微微一笑,道:“哪裏有得真的,這南宋的小朝舟昏聵無比,處處貪官橫行,舉目兵將孱弱,不過是自欺欺人、猶然醉生夢死罷了。”陳天識細細打量,見他年約四十開外,三縷長髯,一身道袍裝束,隱約有幾分仙家風範,不覺忖道:“連這道士也不去修行,卻跑到山下聽書來了。”——
說書先生道:“金人雖然驍勇,但是往往有勇無謀,這大宋的將軍看一時半刻贏他不得,靈機一動,生出一個念頭,撥轉馬頭,便往一側逃去。金將哈哈大笑,道‘南蠻子糊塗了,若是落敗,也該往本陣逃去,如何竄向旁邊的荒漠山坡?’宋將呸道‘誰敗了,你要是有本事,便將我捉來’。金將大怒,喝道‘你不過就是逞將口舌之威罷了,我何必擒你,隻要你的首級,懸在馬脖子上即可’,揚鞭躍馬,果真追去。各位看管,那女真之人,最是天下野蠻彪悍之族,但凡打仗,便歡喜斫下敵人的頭顱,掛在腰間或座騎的頸脖上,站後再依憑人頭數在後勤帳中領賞,是以個個如禽獸一般,凶殘無比。”眾人道:“後來宋將的首級被他砍去了麼?”說書先生道:“這宋將使得乃是拖槍計,便與那關雲長的拖刀計無二,隻是黃忠跌下馬後,尚能逃過一條性命,這金人摔在地上,不及爬起,就被將軍拔出寶劍,一揮之下,反倒將他的賊頭取了。”眾人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且看金狗還敢小覷我等宋朝義士?”道人微微搖頭,一聲歎息——
外麵傳來一陣咶噪,有人喝道:“說得什麼書,簡直是胡說八道。”便看一隊官兵執槍挎刀,推搡呼喝而來。茶肆掌櫃慌忙趨迎上前,恭聲道:“官爺,今日可不曾講得昨日的故事。”為首一個官兵統領道:“我們聽得分明,這回書中傷害了金兵將領的性命,又是可以輕易講得的麼?”掌櫃愕然,顫聲道:“這殺韃子…”話未說完,被統領一把揪住衣襟領口,罵道:“什麼韃子,如今兩國修好,正是和善親密之時,你口沒有遮攔,莫非想造反不成?來人,將他與那說書的一並捉將回去,請大人定奪,送入大牢發落。”——
掌櫃的大叫冤枉。那統領將手鬆開,低聲道:“冤枉麼?隻是我相信你,後麵的這幫弟兄也不信你,這可是為難得緊。”掌櫃苦著臉,歎道:“官爺莫急,何不隨我到一旁容稟,一物尚可證明我是清白無辜。”——
統領會意一笑,道:“你既有證據,早該拿出來就是了。”與他來到台後,掌櫃無奈,從袖中掏出一錠白銀,輕聲道:“這證據可還夠了?”——
統領不及應答,聽得道士冷笑一聲,道:“狗才當權,為非作歹,難怪我大宋積弱,隻能苟安於江南一隅。”統領聞言,臉色陡然變化,道:“倒是,你口中嘟嘟噥噥,到底說些什麼?”道人哼道:“我說得是人話,你聽不懂,難不成是狗麼?”——
呼嗤一聲,一張板凳飛來,道士側身躲閃,反手一把操住,哈哈笑道:“你脾氣好不暴躁,莫非除了向自家的主子奉承討好、對著金國的親爹娘搖尾祈憐之外,還有什麼狂犬之症不成?”躲在柱後,雙臂在一張桌上輕輕推搡,縱身跳了出去,眾人紛紛躲閃,讓他走到了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