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叫婁師傅,是一個記憶美容師。這個職業有些特殊,也有些神秘,據我所知,從事記憶美容這個職業的人,包括我在內,全國不超過五個。
什麼是記憶美容?
這麼說吧,我可以幫助你刪除人生中的某段想忘卻又忘不了的記憶,幫助你美化、模糊或者清晰某段記憶。總而言之,就是為你的記憶進行美容,讓客戶的人生更美好。
我從業五年來,經曆了很多有意義的故事。
我敢保證,每個故事都是真實的,但人名都是虛構,因為我要保護客戶的隱私。
(一)有病的薑老頭
他是和老伴一起來我工作室的。
他大約六十歲,人比較高大,卻很瘦,臉上沒有一點肉,也沒一絲絲血色,身體顯得虛弱,還需要被老伴攙扶著。
一看就知道是一個身患重病的人。
他的老伴——我叫她薑阿姨——比他略顯年輕,精神狀態還不錯,手一直攙扶著薑老頭,一舉一動都能看得出來她對薑老頭細致入微的關心。
“你這裏真能給以前那些舊的記憶進行美容?”薑老頭聲音不大,坐在沙發上,一雙無神的眼睛看著我。
如果不是熟人介紹,他一定不會這麼開門見山地問。因為一般人不可能知道我這裏會提供這項服務。
對外,我僅僅是心理谘詢師。
“是的,”我告訴他,“我這裏有先進的智能設備,通過這些智能設備,我可以帶著您進入您的記憶,然後按照您的需求對某些記憶進行修飾、美化、刪除,一切按您自己的需要。”
“真有這麼神奇?”薑阿姨的眼睛裏充滿著懷疑,很顯然,她並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又詳細地向兩位老人介紹了一遍,並告訴他們,所有修飾、美化和刪除之類的行為,都遵從客戶自己的意願,我不會幹涉。
也就是說,如何修飾,美化到哪個程度,是否完全刪除,都是客戶決定。
如果記憶關聯到第三人,那個“第三人”也可聯機參與其中。
“另外,我必須要告訴您的是,對於我所看到的一切,我都不會跟任何人說。”我鄭重地告訴他們。
薑老頭聽完點了點頭,又問道:“做完記憶美容以後,那段記憶會存起來嗎?不會在離開你這裏了,以後又變回去了吧?”
“新的記憶會存下來,並且從此以後會永遠停留在您的腦海裏。”我告訴他。
“會失敗嗎?”他又問我。
“失敗了,不收您任何費用。”我微笑著說。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不是錢的問題。如果我要做,就必須成功。”
“唉,老頭子,你總是那麼倔強,從來不肯聽人勸!你就聽我一次吧。我們現在生活啥也不缺,孩子也長大成人,你說你還趕什麼時髦,來做什麼記憶美容嘍。”薑阿姨不解地看著他。
“再說了,我們都這個年齡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以前生活確實很窮很苦,但不是都走過來了嗎?現在還有什麼可計較的呢,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薑阿姨繼續說道。
薑老頭轉身看著他的老伴,眼神變得柔和。
薑阿姨從沒在他的眼神裏看到過這種柔和。
“是啊,我都這個樣子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等一下你就知道我為什麼堅持要做這個記憶美容了。”薑老頭喃喃自語。
薑阿姨似乎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解釋道:“你不要多想。我是說我們現在這樣子就很好。”
薑老頭笑了笑,輕輕地拍了拍他老伴的手,說道:“老婆子,我一定要做,而且,我還要你陪著我一起。”
他的聲音雖然依舊很小,卻給人一種不容置疑的感覺。
“你是說,讓我也進入你的記憶裏?”薑阿姨非常驚訝。
薑老頭緩緩地點了點頭。
薑阿姨的眼睛在他慘白的臉上足足停留了十秒,然後輕輕地歎了口氣,也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們就坐後,我給他們分別戴上了連接設備。
過往的記憶像放電影一般在他的眼前閃過。有的很模糊,有的很清晰。
從他的記憶裏也看得出來,他們夫妻倆以前經常吵架,有時候甚至吵得挺凶。
他們的表情也隨著記憶畫麵的變化而變化。
突然,薑老頭的眼睛盯著一個畫麵不動,嘴角不停地抽搐,一副很難過的樣子。
那是他們四十歲的時候,一家四口正在吃晚飯。
他們又因為家庭瑣事吵起來了,他一時火起,將餐桌突然掀起,桌上的飯菜全都摔倒在地。
八歲的女兒在一旁嚇得哇哇大哭。
他理也不理,仿佛與他無關一樣,隻是氣呼呼地看著妻子一邊責怪著一邊收拾殘局。
“薑叔叔,您是要修飾這一段記憶嗎?”我輕聲問道。
薑老頭緩緩地搖了搖頭。
記憶繼續往前移動,隨著他們的年齡越來越年輕,兩人吵架的頻率越來越高。
有時候,因為某段記憶出現,他們兩個會在同一時間發出同樣的歎息。
“停,就是這裏。”薑老頭突然激動地喊道。
畫麵中的他大概三十歲,他的妻子----現在的薑阿姨----穿著打扮雖然一般,卻有著掩飾不住的美麗。
她正發著燒,頭暈暈沉沉的,無精打采地斜靠在椅子上。
“他爸,你把晚飯做一下吧。我實在不想動,一動頭就暈。等下孩子就快要放學回家了,孩子從學校回來餓了。”他的妻子有氣無力地說。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門外。
“你明知道我馬上要出去,還叫我做飯。我看你是故意裝病不想讓我出門。”妻子的一番話掃了他出門的興致,他不由地惱怒起來。
“你神經病。我這個樣子像是裝的嗎?你一天到晚就在外麵和狐朋狗友吃吃喝喝,有想過這個家嗎?”他妻子聽到他說她裝病,一時也火起。
“你罵我神經病?你說我整天隻知道吃吃喝喝?我辛辛苦苦在外賺錢你看不到,我和朋友喝點酒你就說。這個家,我付出得還少嗎?我看你這蠢女人隻知道囉囉嗦嗦。”他突然變得更為激動。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誰也不肯相讓。
似乎他們已經習慣這種吵架的生活了。
突然,他走到他妻子身邊,一把將她從椅子上扯起來,並在她臉上扇了兩巴掌。然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我看了看他們,兩人已是淚流滿麵。
可想而知,他們兩個都沒忘了這段往事。
“我們刪除這段痛苦的記憶吧。”我善意地提醒他們。
薑阿姨點了點頭。
“不,師傅。我不要刪除。我想要修飾。”薑老頭哽咽著向我請求。
“老頭子,刪除吧!這幾十年前的事,還留著幹嘛。再說,哪對夫妻不吵架打架呢?你後來不也改了一些,那次以後就再也沒對我動過手啊。老頭子,刪了吧!”薑阿姨像是在請求又像是在要求我。
“還是修飾吧,既然發生了,怎麼能一刪了之。婁師傅,聽我的,我要修飾記憶。”
“可以,不過記憶中的有些事實是更改不了的。希望您能明白。另外,修飾,不需要您做什麼,你隻需在心裏想著,機器就能自動讀取您的想法,然後記憶裏就能體現出來。”
他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我說的意思。
薑老頭的記憶修飾從他扇妻子兩巴掌開始。
他扇了妻子兩巴掌,氣衝衝地走到門那裏,正想要離開,突然停了下來,默默地走到妻子身邊,看著淚流滿麵的妻子,一時手足無措。
接著他拿來一塊毛巾,蹲在妻子身旁,輕輕地替她擦去眼淚,接著又伸毛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後打來一杯水,想要喂她喝一下去。
妻子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他,突然之間似乎明白了什麼,順從地把水喝了。
“你去床上好好躺著,我去做飯。”他溫柔地說。
“你要是永遠這麼溫柔就好了。你知道嗎,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溫柔地對待自己,好好地愛護自己。但又有幾個女人能如願呢。”妻子歎了口氣。
“對不起,老婆,對不起!我不該打你!我不是一個好男人!我也不敢請求你原諒,但我一定要對你說一聲對不起。”他狠狠地抽了自己兩耳光,然後哭了起來。
“沒事了。我不會計較的,你願意改就好。”妻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當摘除了連接設備,薑老頭臉上顯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老頭子,你這樣大費周章,隻為了在記憶裏跟我說對不起,並且讓我原諒你?”
“唉,生病以後,我經常睡不著,總是回想以前發生的一切,很多事都讓我悔恨,但都過去了。跟你在一起,以前不覺得那是幸福,但現在明白了,可惜明白的太晚,我又要走了。”
“不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我和孩子們都需要你。”
“老婆子,你不用安慰我了。你也知道,我這個病,日子不多了。這一輩子,我在你麵前從沒低過頭,也從沒認過錯。所以,我一定要回到以前,給你道個歉呀。從現在開始,我要帶著美好的記憶走完剩下的日子,我更希望你的記憶全都是美好啊。”
“其實,我早就原諒你了。”
薑阿姨攬住了薑老頭的腰,並將他的一隻手放在了自己肩上,慢慢地走出了工作室,兩人的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