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天寶四年。
在蜀中太液府的鬧市區內,有兩名衣衫襤褸的孩子,一男一女,他們皆麵黃肌瘦,形如枯槁,已經躲在大榕樹後窺伺賣饅頭的小攤販多時,然而卻遲遲不敢動手,躑躅不前,想來是要等到那日頭高上人滿為患之時,才得趁亂偷走幾個饅頭借以充饑果腹。
男孩稍稍年長,約莫十四五歲,女孩年幼,不過十一二歲。
這時,女孩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兩聲,少年麵色一滯。
“小妹,你很餓麼?”
“餓。”
“想我陸家一脈單傳,到了我這代居然淪落至街邊行竊!”
身形略顯高大的少年目不轉睛地盯著饅頭攤咽了口口水,眼裏精光四射,尤是越想越惱火,接連啐罵道:
“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不等了!”
說罷,拉著身後尚有些呆愣的陸小妹向前衝去,徑直搶下了兩個饅頭塞在她懷裏,隨後又自己拿了四個揣在兜裏,於是立刻撒丫子就跑。
可是陸小妹卻沒有反應過來,她看著手中的饅頭怔怔出神,隻覺得……隻覺得自己本不應會是行那偷竊之事的人……
“呆小妹!你還愣著做什麼,快跑呀!”
等得少年跑出了幾丈開外,這才發現陸小妹沒跟上來,遂又立刻折返了回去,牽起呆在原地的她腳底抹油。
那賣饅頭的小廝將是反應過來,立刻便從鋪子下抽出兩把殺豬刀,當街叫罵道:“龜兒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活膩歪了?”說著便是向他二人追來。
可過了良久,卻還是被他二人甩得老遠。
那少年郎腿腳輕靈,顯然練過家子,氣兒都不帶喘一口,邊跑邊笑道:“老子隻是跟你借,過些時日等爺爺發了,自當十倍送還於你,一個子兒也不欠你的,可你若是一直追著咱們,隻怕你那個饅頭攤就不保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餓肚子的可多的去了!”
“就算我的鋪子沒了,也要拉著你倆去牢裏陪葬,龜兒子,爺爺我跟你沒完!”
那小廝說是如此,卻是立刻停下了腳步,揮著菜刀罵罵咧咧回到了自己的攤位,邊賣饅頭邊咒罵著,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哈哈哈哈——這小兒哪裏會跑得過我?”
說著,少年狠狠咬了一口饅頭,笑著回過頭卻見小妹麵色慘白步履虛浮,險些便是要昏倒在地,幸得自己反應敏捷抱住了她,這才讓她不至於同地麵來個親密接觸。
“小妹!你怎麼了?”
“陸大哥,我沒事……”
“這叫沒事?你以為我的眼睛是白長的?”
少年陡然提高了音量,遂又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道:“都怪我,一心想念著快些逃,卻忘記了你是個不會功夫的!”
陸書寒一麵自責,一麵將她扛上肩,又急急向前跑去。
此乃是非之地,不能就留,若不及時離去,隻怕那小攤販會央些捕快來尋他二人,到那時便是插翅也難逃了。
“陸大哥,你這般待我,讓我好生過意不去……我已經連累你太多時日了!”
陸小妹俯在陸書寒肩窩裏嚶嚶哭泣,“當日我衝撞了小姐的雪花驄,若不是有你替我求情,我隻怕早已死在她的馬鞭之下,可我卻連累你一齊被她趕出門,我……”
陸書寒聽到這話便不開心了,立刻打斷她:“那林菁菁本就不講理,仗著自己是唐門的大小姐便作威作福,對待下人全然不當人看,我遲早也是要離開的,你自責作甚?”
“可你……明明是那麼的喜歡小姐。”陸小妹急道。
“以前對小姐好,那是出於道義,誰讓我吃他家飯呢?如今對你好,我是從心底裏願意,”陸書寒兀自失笑,“你我二人再說這個那便是看不起我了,莫要多想,咱們是好兄妹,為妹妹兩肋插刀那是應當的,咱倆以後相依為命一條心,過去的就通通忘掉罷!”
“書寒大哥……”
小妹聽了這話,心裏也踏實了不少,便俯在陸書寒的肩上不再多話,他隻覺那本不算寬大的肩膀,此刻在他心裏便猶如山一般高大,未來路途再是艱辛迷茫,隻要有他陪伴,他還怕什麼?
“你我二人一條心。”有這一句,勝過萬語千言……
約莫一月前,陸書寒還是唐門門主的掌上明珠林菁菁的陪練。
一日,他在河邊發現了昏迷中的陸小妹。
陸小妹身子單薄,麵色慘白,於是他心生憐憫自作主張將她背回了唐門中,假借林菁菁的名義囑了府上的私宅大夫為其治病,精心調養了半月才算是康複過來,豈料這陸小妹醒後卻全然不記得前塵,姓甚名誰,家住何方通通忘了個幹淨。
陸書寒想當然的認為這少女同自己一樣,父母雙亡,念其身世同自己相似,不由悲從中來,冒著被門主懲罰的危險將她留在了自己房中,並取名陸小妹。
不料有一日林菁菁新得了一匹大宛名駒雪花驄,興奮之下來到他的屋子,卻發現了房裏的陸小妹,不知為何勃然大怒將她趕出了屋子。
陸小妹一個沒站穩,便衝撞了那匹雪花驄,引得馬匹發狂,耗費了不少人力才將它製住。
林菁菁越想越光火,便是拿著馬鞭往她身上招呼,到如今也還能見著陸小妹身上那一道一道的血痕。
念及此,陸書寒心中也多有負疚,身子單薄至斯的小妹身體本就不太好,如今更被這一頓鞭子好打,不知日後會否因為這個而落下了病根?
陸書寒突然身形一滯,停下了步伐。
“怎麼了,書寒大哥?”陸小妹迷惑地抬起頭,隻看一眼便全明白了。
和風熏柳,花香醉人,正是蜀國春光爛漫季節。
太液府西門大街上,青石板路筆直地伸展出去,直通西門。
一座建築宏偉的宅第赫然映入眼底,繡龍的青旗迎風而舞,唐門兩字銀鉤鐵畫剛勁非凡,刺得人眼睛生疼。
“轉了個圈兒,又回來了。”陸書寒搖頭失笑。
“……”
陸小妹聽著陸書寒的打趣,沒覺得好笑反而甚覺淒涼,不知該如何回答,便隻有沉默了。
“阿爹我要去找大師兄!”
突然,一女娃娃奶聲奶氣的話語打破了沉寂,自那唐門裏走出了一名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走路一搖一擺甚是惹人愛憐,那尖細的童聲聽來也是如沐春風一般,讓人神清氣爽。
正在這時,一陣急烈的馬蹄聲接踵而至,高頭大馬之上,一少女身著白衣,眉目中透著十分的自信,眼睛長在頭頂顯然沒有看見那女娃,而那女娃娃也已經被嚇傻了一般,呆愣在當場邁不動雙腿。
眼看那女娃娃便是要慘死在馬蹄之下,陸書寒眼疾手快立刻放下了陸小妹,衝上前抄起那女娃,將之抱在懷裏滾至一旁,這才險險避過一劫。
“哇——”
過了半晌,一聲響亮的哭啼,將嚇傻的幾人重拉回了現實。
“珊兒,珊兒?”
自那朱漆大門內急急走出一名婦人,生的是慈眉善目,麵上卻寫滿了擔心,一見這陣仗立刻便明白過來出了何事。
陸書寒想來知這婦人當是女孩的娘親,便立刻將這娃娃遞了過去,婦人查探了一番確定沒事,這才放下心來,佯裝慍怒對女娃道:
“你這孩子,大師兄已經過世了,你莫不是要去天上找他?”
林菁菁心有戚戚,立刻翻身下馬,施禮道:“沈夫人,菁菁惶恐。”
“林姑娘多慮了,小女無大礙,不過下次可要當心著些,”說罷,沈夫人抱起愛女靈珊,轉而對陸書寒微笑道:“多謝小公子救了小女,公子真是好身手。”
陸書寒被這麼一誇,有些失了方向,大笑道:“這是大丈夫該做的,何足掛齒何足掛齒。”說完搔了搔頭,走到樹蔭底下重新將陸小妹背上肩,正打算離去,豈料門裏走出了三個人。
其中二人正是唐門的門主林之南以及林夫人,另外一人身著玄色長衫,隻見他眉目謙和拱手作揖道:“多謝林兄的款待,在下一家三口輕裝簡行,遊山玩水,二位不必相送,日後若來無雙城境內,陸某自當好生款待。”
“沈城主客氣了。”
三人又是好一陣寒暄,這才依依不舍的離去。
“是沈城主!無雙城的城主沈無月!”
樹蔭下,陸書寒發出驚呼,陸小妹眉頭緊鎖,表示不解,陸書寒也不解釋,徑直背著她,尾隨在那一家三口身後。
林菁菁見了陸書寒,本來有些高興,以為他是活不下去了隻得回來求自己,本欲再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回到自己身邊,誰知這不識好歹的竟然背著那乞丐跟著沈無月,林菁菁在心底裏啐了一口:“狗腿就是狗腿,永遠也別想本小姐再正眼瞧你!”
說罷,林菁菁一拂袖便入了內堂,朱漆大門在她身後重重地關上,其上刻有唐門兩個大字的牌匾頹然震了三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