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音轉了調,是青衣退場,接了一出刀馬旦。堂下看客鼓掌叫好,於不過七歲的關夏苓來說,聽不懂咿咿呀呀的曲詞,欣賞不來長袖揮舞的風姿,甚是無聊。
趁著上茶點的工夫,她從雅間偷溜出來,繞著回廊不知怎的跑去了後台。不大的房間掛滿了戲服,帶妝的戲子穿梭其間,一片忙碌。
房間燈光晦暗,入目皆是濃墨重彩,偏偏左方一角坐了個眉目清雋的少年,捧著一本書看得專心,全然不被充斥耳間的嘈雜打擾。
七歲的孩子識字不多,卻認得他捧著的那本《文心雕龍》。梳妝鏡反射出朦朧的光,從他的發絲流向青衣長衫,他就像從古詩詞裏走出的少年,字字都婉約。
唱醜角的男子瞧見她,起了捉弄的心思,頂著花臉突然湊過去,果然將她嚇得大哭。哭聲驚動了角落裏看書的少年,他的目光穿過粉衣青袖落在她布滿眼淚的稚嫩臉上,片刻,突然笑了。
他走到她麵前,袖口裏掏出一袋糖,聲音放得又輕又柔:“這是鬆子糖,給你吃,不要哭了哦。”
關夏苓出身書香門第,家教甚嚴,平日裏從吃不上這些零食。鬆子糖又脆又香,輕輕咬下去,糖渣在嘴裏四下散開又迅速融化。她果然不哭了,認認真真地吃完一整袋糖,才抬頭看眼前笑容溫柔的少年。
“哥哥,還有嗎?”
他揉了揉她的頭,笑吟吟的:“糖吃多了不好,等下次你來再給你。”
她頗為乖巧地點頭,聽見外麵母親正焦急地喊她名字,衝少年揮揮手轉身就跑,跑到門口又停住,回頭認真地道:“哥哥,我叫關夏苓,春夏的夏,茯苓的苓。”
少年揚起了唇角:“我叫周瑾之。”
那日之後,關夏苓常央求母親帶她去看戲。這個時候的大上海雖然歌舞廳遍地,但關家文人做派從不涉足,倒是戲園子成了常去之處。
每一次關夏苓都會去後台找周瑾之,捧著一袋鬆子糖安靜地站在他身邊陪他看書。書是舊書,大約經手過許多人,破舊的書頁上寫滿了不同的字跡,但周瑾之依舊視若珍寶。他會一邊看一邊讀給她聽,那些繁冗的文字從他嘴裏讀出來,像有了鮮活的生命。
周瑾之的母親是戲園子裏的名角兒,擅唱青衣,關夏苓在後台見過她幾次,也聽過幾次他們母子因學費而爭吵。
她躲在寬大的戲袍裏,聽見女人嗓音尖銳:“讀書讀書,你知不知道那些學費就夠我交一年房租的?”
“嘩啦”一聲,是她甩袖將雪白的鬆子糖掀落一地,周瑾之彎腰去撿,小心翼翼地吹吹糖上的灰,放進袋子裏。
“還成天浪費錢買這些!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不聽話的東西!”
爭吵之後,是漫長的安靜。關夏苓輕手輕腳走出來時,周瑾之正將剛才被母親撕碎的書一頁頁粘好。
看見她過來,好看的眉眼露出笑意,“夏夏來啦,給,你的鬆子糖。”
她抿住唇,悶悶地搖頭:“哥哥,以後我不想吃鬆子糖了,會壞牙。”
再一次見周瑾之,關夏苓帶來了幾本精裝的珍藏書。小小的身體抱著那幾本厚重的書籍一路小跑進來,說話都在喘氣:“哥哥,生日快樂,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那麼小的孩子,仰著頭,鼻尖溢出汗珠,眼睛卻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滿滿都是想要給他的真摯心意。
他在她麵前蹲下來,揉了揉她的頭,說:“夏夏,謝謝你。”
關夏苓騙他說那書是她用零花錢買的,其實那是她從父親的書櫃偷拿的,為此還挨了頓打。
那一年,關夏苓七歲,周瑾之十七歲。
她情竇都未開,心房卻已被少年占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