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氣更冷一些，就到了沈新綠的生日。上大學之後從沒主動打過電話來的家人，這一次破天荒打電話到宿舍，沈新綠有些受寵若驚，接電話時心跳都加速了。

但很快她的心就冷下去。

媽媽隻問了一句，“生日快到了吧？”還沒等她回答，就接著說，“顧驍打算送你什麼生日禮物啊？你叫他別花心思送什麼禮物了，男孩子家家的，也不會選，要是不合你心意不是浪費嗎，幹脆直接給錢吧。”

沈新綠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媽媽也沒打算讓她接話，“這年頭的物價，千兒八百的至少要給吧，媽也不要多了，你打六百塊錢過來，有人給你哥介紹了個女朋友，第一次見麵，請吃飯總得去好點的地方。”

“媽！說好叫她打一千的，怎麼變成六百了！”沈新綠聽見哥哥在旁邊抱怨。

“顧驍送了件衣服給我，我不好意思再開口了，我要趕著去上課了，就這樣吧。”沈新綠強忍哭腔掛掉電話，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

其實顧驍沒送衣服給她，生日還沒到，她也不知道會收到什麼禮物，但她實在不想跟他們爭論，因為那是毫無意義的，他們根本聽不進去。

那邊彭小魚正對著鏡子試穿新買的大衣，沈新綠羨慕地看著她，看著看著眼淚又下來了。

她從來不覺得有錢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她向往的生活也不需要大富大貴，對她而言，隻要能不愁溫飽，偶爾可以買一點自己喜歡的東西，不用為下個月的房租發愁，每年能出門旅行一次，就已經是理想中的美好生活了。

但偏偏她生在那樣的家庭，有那樣的親人，他們對金錢的重視遠遠勝過對她的重視。是因為他們以前太窮，窮怕了嗎？還是，根本就不愛她。

否則，父母對哥哥為什麼完全是另一種態度。

是誰說天下無不是之父母，是誰說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她暗自冷笑，說這種話的人，根本就是溫室裏的花朵，從不知人間疾苦好嗎？

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羨慕彭小魚的家境，如果她家裏也那麼有錢，父母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那時候她不知道，彭小魚也有彭小魚的煩惱，她也有自己求而不得的東西，也有不願輕易開口觸碰的，生命中的缺失。

生日當天，顧驍翹課來陪她過生日，打電話時他已經在宿舍樓下等著了。她們這棟樓被稱作公主樓，因為裏麵住的主要是旅遊管理專業和外語學院的，再加一部分曆史教育專業的。旅管和外院的美女多，等在樓下的男生也多，尤其是晚上，一對對情侶在門外依依不舍，堪稱一道風景線。

沈新綠還在對著鏡子梳頭發，對麵宿舍的海南姑娘小桑就衝過來了，“喂，沈新綠，你男朋友抱著好大一束花在樓下等你呢，真是浪漫死了。”

對麵宿舍的陽台正對著宿舍大門那一邊，因為C市地形特殊，她們這棟樓進門就是四樓，所以所謂的五樓其實等於二樓，小桑在陽台上晾衣服，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等在樓下的顧驍。

沈新綠的心跳馬上加快了，她緊張兮兮地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到了門口，步子又慢下來，裝作不知道地走出大門，然後就看見他對她抬眼示意。

她懂他為什麼擠眉弄眼，於是眼眶一陣發熱。

她迎上去，接過花，很大一束，包得非常美麗，外麵一圈是淡紫色的玫瑰，中間是大朵大朵的百合，香氣撲鼻。

“我想買馬蹄蓮來著，但花店老板說這個更浪漫更喜慶。”

喜慶……沈新綠無語了。

對麵男生宿舍樓有人吹口哨，這邊的女生樓陽台上也有三三兩兩的人圍觀，尤其是四樓和五樓，住的都是沈新綠她們學院的。

出乎她意料的，顧驍沒有不自在，而是心無旁騖地看著她，“喜歡嗎？是現在拿回宿舍去，還是要抱著去街上走一圈？”

她伸手去掐他，掐得他求饒，“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但你必須說你喜歡嗎？”

怎麼會不喜歡。花那麼美，更重要的是，他為了搏她歡顏，肯放下麵子和固執。

以前她就要求過他送花。他總是不屑，“哪有大男人抱束花走在路上的？蠢死了。”唯一一次送她馬蹄蓮，還是買的盆栽，用大大的塑料袋套著，外麵完全看不出來到底是什麼。

七夕的時候兩人走在路上，她故意指著路邊女孩子懷裏的花說，“那種顏色的玫瑰真漂亮。”他假裝東張西望，“哪裏？哦，一般。”

把她氣得半死。

而這一次，他卻肯放下固執，獨自抱著這麼大一束花，一路從政法大學坐車過來，又從校門口一路走過來，還在宿舍門口被圍觀。

這已經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了。

沈新綠把花抱回宿舍，又跟其餘幾個人約了晚上吃飯的時間地點，便下樓和顧驍出門去逛街。

顧驍不愛陪她逛街，他總覺得那是女孩子之間的事，他也沒法在她試穿衣服時，回答到底哪件比較好看，因為他真的區別不出來。

因為這個，沈新綠每次看電視劇看到情侶一起逛街，一起吃路邊攤，分享同一支冰激淩，喝同一杯奶茶，都會羨慕不已。好不容易今天她生日，終於抓到機會讓顧驍陪她逛街，於是歡歡喜喜地出了門，還沒走出校門，就先在小賣部買了支甜筒，非要顧驍一起吃。

沒走出多遠，甜筒還沒吃完，顧驍的電話就響了。他拿起來，看到來電人的名字，臉色變了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背向沈新綠，按了接聽。

“我在街上……跟朋友一起……對，就是她，今天她過生日，我陪她……不可能！我們早就談過這個問題，我的態度您也很清楚……”顧驍明顯變得很煩躁，情緒也激動起來，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他又陷入長久的沉默，最後他說，“我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都不關她的事，她不是那種人。手機多少錢？你從我生活費裏扣吧，不，算了，我明天把錢打到店裏，就這樣。”說完掛了電話。

沈新綠再蠢也聽出來事情跟她有關。

“怎麼了？”她小心翼翼地問，心裏全是不祥的預感。

“沒事。”顧驍強擠一個笑容，“你不是說那家的烤排骨很好吃？來兩串吧。”

“顧驍。”沈新綠站著沒動，“到底怎麼了？你不告訴我，我今天一天都不會心安。”

“小綠，無論發生了什麼你都不用管，你隻要記住，一切有我，任何事情都交給我去辦，好不好？”他仍然不肯說。

她心裏的不祥之感卻越來越深，果然，緊接著她的手機就響了。

“新綠呀，顧驍家裏也太不會辦事了吧，顧驍跟你在一起沒？叫他接電話。”媽媽聽起來很是不悅。

沈新綠強忍不耐，沉聲問，“怎麼了？”

“這不今天你哥相女朋友嗎，雙方都挺滿意的，你哥說他妹夫家生意做得可大了，開連鎖酒店，還開了電子產品店，正巧人家姑娘手機壞了，我和你哥就帶姑娘去顧驍家的店買新手機，挑好款式之後我不想著今天是你生日嗎，這就當顧家送的生日禮物了吧，可那售貨員愣是不信，最後電話打到顧驍他媽那兒，他媽竟然不承認！我和你哥的麵子是丟盡了，全店的人都在看我們的笑話！我說你怎麼回事？顧驍都到我們家來過了，我們家也承認他了，怎麼他媽卻不承認你？顧驍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你叫他聽電話！”

沈新綠的手機是那種很便宜的次貨，聽筒聲音大，顧驍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聽到這裏，他掰開沈新綠握得發白的手指，拿過電話說，“阿姨您放心，手機錢我來出，我剛才已經跟我媽說過了，我馬上再給店裏打個電話，”那邊聽了這個回答似乎很滿意，但他語氣一轉，“不過阿姨，以後有什麼事，麻煩您先跟我溝通，不要這樣貿貿然去我們家的店裏，萬一沒銜接好，又讓您丟臉就不好了。小綠的手機快沒電了，先這樣吧，阿姨再見。”

不顧電話那邊的人從先前的開心到暴跳如雷，大聲嚷著“誒你怎麼說話呢——”，他果斷地掛了電話，又用自己的手機撥了個電話，大概是撥到那個店裏，告訴負責人手機的費用他會打過去。

做完這一切，他才發現，旁邊的沈新綠蹲在地上，背靠著牆角，滿臉淚痕。她左手還握著沒吃完的甜筒，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將外麵的蛋卷握碎，化掉的冰淇淋順著她的指縫流下來，像另一種眼淚。

“乖，沒事了。”他知道她生在這樣的家庭有多痛苦，他也深深厭惡她那三個所謂的親人，但上天給了她這樣的命運，他不知道說些什麼才能讓她好受點，隻是從她包裏摸出紙巾，一點一點，小心地擦幹淨她手上每一滴冰淇淋。

“顧驍……你說，要是我們分手，會不會好一點？”她仰起淚痕斑斑的臉，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胡說什麼！”

“那樣他們就沒法打你的主意了啊，至少……不會讓我覺得這麼丟臉，這麼恥辱。我好想死，死了就不用麵對這樣的屈辱了。”她輕聲地哭著說。

“小綠，給我時間，我一定會帶你脫離那個家，脫離他們，我會保護你，再也不讓你覺得恥辱，相信我，好嗎？”他伸出手臂圈住她，覺得不夠，又緊緊抱住她，心裏難過，恨不得把她揉碎在他懷裏。

她隻是哭，右手緊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左手僵硬而突兀地揚在空中，手上還有冰淇淋留下的粘稠感，被冬天的風一吹，像一麵狼狽的敗軍之旗。

“以後再也不要說分手，除非……你喜歡上別人了。我不準你喜歡別人，也不準你因為這些無謂的事情跟我分開，明白了嗎？”要顧驍說出這番話實在是為難他了，但他還是說了，沈新綠的心神終於略微定住，一開始的絕望情緒也消散了些，好在身邊有他，好在與她相愛的人是他。

好在她絕望無助的時候，有他伸手緊緊抱住她。

這個小小的世界就是她全部的依靠了。

她發誓她一定會努力，努力做更好的自己，努力擺脫那個家，努力跟顧驍並肩站立，一起打拚一個屬於他們的美好未來。

那一天一定會到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