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慢跑
那是給你織的。
徐燃聽完這句話,愣了一下,聲音居然有些卡殼:“怎麼是給我織的呢?……你不是要送石昭陽……”禮物的嗎?
最後那四個字,在抬眼那一瞬,卻驟然卡住,隻有那目光,落向了她的眼底。
黎軟很少與徐燃長時間四目相對,尤其是在隻有他們二人的情形下。
此刻被他提問,
心裏有鼓點翻滾,卻因為貪戀多一分的目光,所以生出對視的勇氣來。
“你不要嗎?”
風吹動帷幔,她看著他解釋:“本來我是打算想好禮物,聖誕前直接回去的。但中間出了一點變故,來崇城、送禮物的原因也發生了一點變化。我媽說,今年家裏的債務都還掉了,也讓我考慮自己的未來,我想既然一切都在朝著新的方向發展,不如趁著難得的空閑,給大家都送一份新年禮物。算是把新生的好運氣送給大家。”
很抱歉,因為米雪的關係,石總和自己達成的協議還不能透露,但她不好再在這件事之外的事情上騙徐燃。
所以隻要他問她,她一開始就沒打算說假話。
因此除了有責任地繼續替石昭陽假扮女友,完成這場協議的另一項功能——解決米雪糾纏——之外,
她都會和盤托出。
隻不過他如今脖子上空落落的樣子,讓她有些不確定,他今年是否還需要圍巾那種東西。他們都長大了,或許,他早就像方才摘圍巾時那樣幹脆,早就不再需要這份老舊的溫暖。
她說得這麼詳細,也是為了順帶問一下他,“你現在什麼都有,我會的也不多。說出來,就是想確認一下,你還需不需要我織的圍巾。如果你有什麼別的想法,可以提提看,能做到的話,我會盡力試試。實在不行……”
她笑容幹淨又恬美:“那我就不送你了,反正我們認識那麼多年了。是不是?”
徐燃:“…”認識不到一個月的石昭陽可以送禮物,他徐燃倒是可以打友情牌省略了,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何況…圍巾本來就是送給他的。
他唇角無意識地勾起,明明雪後的夕陽還有暖意,竟然當著黎軟麵故意打了個激靈:“喂,黎小軟,我剛才那條呢?現在我的脖子好冷啊。”
他明明是萬種矚目的巨星,卻總在她這裏看起來幼稚無比,好在除了性格之外,理科技能和生活技能全都滿點,否則,還真無法在兩人的關係裏擔當照顧‘看似沉穩,實則生活能力不大行的’黎軟。
黎軟當然看破,拿手指戳他的脖子,
運動帶著薄汗,有一點紅,碰上去原來一點也不冷,還帶著他喘氣的溫熱,
“被我收起來了。”她掌心展開,貼他脖子上。
“沒有很冷啊。”她說。
雪後的夕陽把窗格子照在地上,
徐燃特傲嬌地顧左右而言他:“那條很好看。”
是想到自己剛才賭氣摘圍巾的舉動,
現在很愧疚,不知所以的時候,可能傷了她的一點心。
所以她才會那麼惴惴不安地問——你還要嗎?
他很少在他麵前真的張口要什麼東西,這次卻很直白了:“我要。”是在回答她最初的那個問題。
黎軟看著他,收回了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裏:“什麼?”
“下一條也要像那條一樣好看。”
窗外的那條小湖裏,湖水尚未結冰,有不知名的鳥雀從林子飛來,雀腳輕輕掠過池麵。那蕩起的漣漪,也宛若此時這裏女人的心境。
他的誇獎,哪怕是對一條圍巾的,也足夠人雀躍。因為站在喜歡的人麵前,無論幾歲,整顆心永遠都不是那顆平常心。
不自覺收攏的手掌帶著薄汗微微鬆開,她說:“好。”
又在抬頭間與他對視一眼。
這一次,不知為何,兩個人都一瞬避開了目光。像是目光裏也是有電的。
最後不知是誰的肚子咕得一聲叫,弄得站在那裏的兩人全都去捂自己的肚子,立時演變成推搡罪魁禍首的小鬧劇。
“黎小軟,是你肚子叫了吧?”
“不可能,我下午喝了奶茶,一定是你。”
抬手抓了一把風雪濕潤後不知幹了多久的奶奶灰的發,徐燃笑,“那我們去吃飯。”其實,最終是誰,都不要緊。
因為剛剛那隻出現了一秒鐘的,相視卻又避開目光的奇異感,終於不再成為沉默的理由。
看著這人搔搔頭發,對自己笑,黎軟想起剛才他的誇讚,於是低聲說好,“好,會像那條一樣的。”
“那你送石昭陽什麼?”徐燃完全沒忘記這回事。
黎軟沒多想,就一邊和如今高自己半個頭的他,往廚房,一邊指著那邊的茶幾上,隨口道:“給他寫了一副詞,剛完成初稿,應該還要潤色一下。之後可能還會給一篇新媒體的文章……”
“你男朋友怎麼這麼煩人,禮物還要兩份的?”
他隨口,
她腳步一頓。
連風都一頓。
原來,隻要沒有說出口:與石昭陽的一切都是互幫互助的假象。
那一切的關係都還是原樣。
可是多遺憾,哪怕說出口,也還是原樣。
你會動用最私密的人際關係,去幫我問如何送男友禮物。
還能這樣坦然地吐槽他。
仿佛已經可以為你想象中,即將到來的那種人際關係的轉變做好所有的心理準備。
就算說出了真話,我大概有一天依然會交到男友,而你也依然扮演的是這種角色。
好朋友
青梅竹馬的角色。
隻能互相的祝福。這是我們最安全的距離。
黎軟腳步又起,這一回,已經在漸漸修複自己那顆認識真相的心,用平常的語氣去說:“石總說讓我送我最擅長的,我最擅長的就是……”她說了什麼,自己已經聽不大清楚。
隻不過,內心世界裏的那個黎軟正環抱著自己,讓自己盡快恢複正常,去接受一開始就已經注定的結局。
除此之外,那顆善良的心裏也有一點期盼——希望假女友的合作把戲,希望她和石昭陽兩個人裏,終究有一個能得償所願。
這樣,這個冬天就不會太冷。
假女友的故事,幸好在她這裏已經畫上了終點,這一切都是石昭陽的功勞。她能不用千軍萬馬,也能悄無聲息,不去潰不成軍。來年雪化,無論經年如何,他都不會知道她心中有過的百轉千回。
隻為那一點點動容。
她自己敗了,但與石昭陽是合作。她很清楚,也真的期望,總有人能在漫天冬雪裏,得到過初衷所願。“你也知道,我隻會寫而已。新媒體的稿子大概也是給瑞意用的,依然是在為公司做事。”
她話音落下。
而那邊,
徐燃卻聽岔了很多。
盡管是給男朋友送禮物,但最終用到的還是公事。一筆一劃的字是為公,但一針一線的用心卻是冬天可感的實物。
他覺得自己想了很多,又覺得自己腦袋一片空白。
隻是聽到她問:“你在笑什麼”,
才發覺自己唇角的弧度已然高高揚起。
實在是分不清,為何緊張,又為何動容。
又為何,
能將一句話,分解出千百種意思,而隻要那意思裏有自己,會忍不住唇角勾起。
徐燃這個笨蛋,一樣都分不清。
他隻是說:“啊,沒什麼。”
然後停下步調看她,問:“就是這些嗎?”
看來他永遠都不會是她心裏的蟲子,
不知道她的沉默裏上演了怎樣一場驚心動魄的故事。
其實,喜歡的,不就是他在自己麵前的毫無保留嗎?
他什麼都會跟她分享。
包括愛情。
“嗯。”黎軟眼底的唏噓一閃即逝,嘩啦一下,拉開廚房的開合門,扭頭看人
他比她足足高一個頭,
是最真實的樣子
正伸手,像是去將她歪了的馬尾尾挪到背後。“除此之外,還有給爸的冬茶和給媽媽的陶藝還沒做。”
她看著這樣的他。
果然。
他的手碰著她的頭發,“要散了。”又上前一步,替她把皮筋綁好。
原來禮物是大家都有的。
她的發絲似乎都帶著她的溫度,
想到禮物是眾人都有的,一邊將皮筋纏繞幾圈,一邊也覺得:自己那顆從風雪跑步時,莫名緊緊的心臟,到這一刻,雲開霧散。
他說:“原來是這樣。”
又說:“綁好了。”
她有點無法控製自己的心了。
見了他心情大好的樣子,也會很沒出息地也跟著大好。
他們離得真近,近得她隻不過回頭說聲謝謝,就能看到他的睫毛輕顫。
他剛剛在外麵是跑步吧,臉上都是風雪刮出來的紅。這是她第一回跟他來特訓,以前天真的以為特訓不過就是跟著名師在一間屋子裏練習聲樂。
想不到還有體力鍛煉。
“我餓了。”黎軟站那裏,
徐燃問她:“你餓了嗎?”
她迅捷地收回視線,然後點了個頭,說:“那我們吃飯吧。”
然而揭開電飯煲,才想到自己隻是煮了飯而已,菜還需要現炒,
不由得風花雪月全散去,被現實激發,整個人火急火燎,“我的媽,我寫詞寫到忘了炒菜,你要不然先在沙發上看看電視,我炒幾個咱們帶來的小菜,馬上就好。”她手足無措將圍裙往身上亂套。
隻不過是犯了寫東西時最常見的錯誤——忘乎所以。
卻不知道為什麼,怎麼今天在他眼裏是別樣的生動。
她一著急,臉上的表情就很多,徐燃忽然想到以前獨自來崇城時,看到風吹小湖時的那副景致——陽光很好,被風一吹,宛若銀魚於水上跳躍,
也是她這樣生動的樣子。
視線下意識移轉,
扭頭,
落往她說的那副禮物——詞——上,然後移開。
黎軟看到了,立刻飛奔過去,一把拉開抽屜將東西藏進去,
這才又小跑著去廚房。
徐燃看著她背影,心想:我其實都看過了。
你從小到大的作品我都看過的。
可是知道她會天生地赧然,所以秘而不宣。“隨便炒兩個菜就好了,不是燉蛋了嗎?那就再一個菜吧。”他親自拿起桌邊麻布,隔熱,將電飯煲裏黃澄澄的燉蛋拿出來。
放上隔熱的竹墊,也沒覺得有多寒磣。抽了兩幅筷子,盛出兩碗飯,又去給她打下手。
“那就一個炒藕。”
“那我自己來就好了。”
“沒事,我給你加油助威。”
好像永遠是這樣,他從來不嫌棄她偶爾忘事。再怎麼樣,都能說這種話,讓她覺得:所有的事情本來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全都是可以迎刃而解的。
可並不是所有的事都要加油的,好比如愛情,如果他是拖後腿的那個就好了。可惜,他連她這樁假的愛情.事故,都是打氣鼓舞的那一個。
暗戀這種事,為什麼會有明知絕望卻不能直白挑破,好聚好散魔咒呢?
因為暗戀啊。
從來都是有一個人不想散。
是得不到,卻依然想守在那個人身邊。
見他歡喜。
·
崇城的冬天,濕氣比T城大很多。
次日是個大晴天,下過雪,空氣裏也有點天然的區別。
給石昭陽寫的那副詞,等到第二天再去看,黎軟就不滿意了。她反複改了很多遍,終於發現,最擅長的事,原來是最難的一項——自我要求過高。
“怎麼樣?還是沒改好嗎?”今天原本是要獨自出去進行體能特訓,但昨天夜裏起來見黎軟這個認真的家夥,還在開夜工。於是徐燃說,她要是實在卡得慌,就明天和他一起出去轉轉,沒準,就有了靈感。
此時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連帽衫,黎軟一回頭,就看到胸口上的英文LOGO。“今天去哪裏?”她於是扔下筆,走過來,
“還是跟昨天一樣沿著山路跑嗎?我需不需要也換運動衫。”
昨天吃飯的時候,徐燃跟她大致說了特訓的項目。
每天兩公裏的跑步——不出意外,清晨五六點進行。然後是聲樂訓練,還有些其他的,黎軟記在本子上,腦子裏被詞折磨了一夜。
“外麵冷,你也不用跑步。就把屋子裏的小電瓶騎出來吧,我跑步,你跟在後麵,之後計劃變一下,我帶你去個地方。”
“好。”於是她拉開衣櫃,從裏麵拿出自己常戴的圍巾。
那邊某個傻子還在繼續:“我昨天想,畢竟你是第一次談戀愛。石昭陽那個人禮物方麵比較龜毛,但我也是很難見你對一個異性這樣上心。你很喜歡他對吧?可我對他不放心。這樣吧,我們這種娘家人,肯定不會許他對你挑三揀四的,他人品那方麵我去幫你打探。然後,趁著這段時間,我也幫你美化美化。”
“美化?”腳步一頓。
黎軟靜靜消化這一串話。
傻子依然在繼續:“你們女生不是說,和喜歡的男生首次約會,都要精心打扮嘛。樣貌,我覺得找個妝化師給你弄弄,最後再來也來得及,其他方麵,我倒是可以幫你鍛煉成最佳狀態。”
黎軟心很靜。
像止水一樣。
他卻真的很在意她的感情,加油助威的一把手。大概是沒想過以後可能會啪啪打臉。
這話另說。
她背負著石昭陽擺脫米雪的任務,隻好淡淡。
重新快步,去到客廳,從抽屜裏拿出一掛鑰匙。
鑰匙上也有個小手辦,
“是這輛吧。”
那輛小電瓶是男生喜歡的那種帥氣的構造,
黎軟跨坐上去,整個人顯得非常嬌小,
但她是常跟徐燃這種咖混的人,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三兩下摸清套路,思路非常清晰。
大門開著,內外溫差將她的眼鏡再次變得模糊。
一層的水汽。
低頭擦拭的時候。
徐燃站那兒,
忽然覺得,石昭陽怎麼那麼好命。黎小軟這樣好的姑娘,原來是喜歡他那樣的。
竟然為人寫一副詞認真成這樣。
圍巾的地位似乎有些岌岌可危。
再打量了一眼車子和黎軟身體的大小
灰灰情緒,
他做跑步動作,“等以後,再買一輛女生騎的放這。”
黎軟擦眼鏡的動作一停,幾秒,車子開出去。
她不知道這輛車其實不常用,
如果不去那邊的幼兒園帶那幾個小孩來這裏玩音樂的話,幾乎總是塵封在屋子裏。
就如同,她不知道。
那輛女生版本的小電驢,主人會是誰。
山路很長很長,一眼似乎望不到盡頭,可是小電驢騎兩公裏也能很快到頂。黎軟卻騎得分外得慢,
這是第一次。
也不曉得是不是最後一次。
風吹在她的臉上,小臉下巴上下全都裹在針織圍巾裏。跟在他後麵,隻見一片空闊裏,似乎隻有他跑步的步調。
腿腳十分的矯健,
手的姿勢是刀狀的,一前一後,一前一後擺動。
那是他的夢想,
不畏風雪也堅持特訓,站在舞台的最中央。
如今她像她母親說的那樣,渾身所有的負累都已一一卸下。那麼,她的夢想又是什麼?姑姑家的女兒二十五歲,正在念研二。
她念書很早,成熟很早,扛擔子也都很早。隻有一樣,匆忙讓迷茫來得很晚。可每個人都會迷茫,在每一個人生節點都會去想自己以後要做什麼。
她不可能真一輩子站在他背後,
一天,
兩天。
人可以。
心呢?
那樣太悲慘了。“徐燃。”隔著一段距離,偏偏跟在他背後的女人自己也沒料到。
就這樣大喊了一聲。
他聞聲,轉過臉來望著自己。
她頓了一下,無話找話,最終竟是:“你跑得真慢。”
那邊的唇似乎勾了一下,人也加快步伐。
可是他聽不懂。
你跑得真慢。
連愛情也讓我跟在你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