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之時
我想要變成風。
它能吹到任何地方,代替弱小的我,
陪著你走到世界盡頭。
—冉靖琪
【一】
一望無際的荒野,寂靜得隻有風沙呼嘯而過的聲音。一個渾身被血浸透,模樣可怕的血人正拖曳著遲緩笨拙的腳步艱難地前進,他已經看不清方向,隻是不停地前進。
在一個踉蹌後,血人摔倒在了地上。幾次三番地爬起來卻未果,他失去了最後的力氣,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隻剩下激烈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在他越來越朦朧的視線中,一個模糊的黑影出現,蹲在了他麵前。
來人的長發被風吹起,拂過半張模糊的臉頰,唯獨一雙黑玉般的眼睛在他眼裏異常清晰,這雙總是蓄滿冷漠的眸子,頭一回在他麵前出現了動搖。
沾滿血跡的嘴唇微微翕動,他的臉上竟然露出了微微的笑意:“阿皎……”
徐玄的臉上除開血汙,還有如同蛛網一樣的黑色血管。睫毛和幹涸的血跡凝結在了一起,以至於他連撐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但他依然準確無誤地認出了她。
“值得嗎?”她神色複雜地看著徐玄。
在進化者身上出現黑色血管隻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二次進化。除了戰爭的因素,二次進化是進化者們死亡的最大原因。隻有鳳毛麟角的進化者才能熬過這一關,他們會變得更強,但是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二次進化隻是一道令人聞風喪膽的催命符。
二次進化在絕境中最易激發,而一旦激發,往往隻有死路一條。雖然她沒有親眼見到徐玄戰鬥的現場,但風中濃烈到吹之不散的血腥氣足以說明戰況的慘烈。
徐玄的嘴角動了動,像是一個微笑,他直直地望著她,想要看得多一點、久一點,眼皮卻不聽使喚地漸漸垂下:“我隻做想做的事……不管值不值得……”
徐玄失去了意識,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向他伸出手去。
許久之後,由得到消息的未央庭從相鄰第7區調來的大隊人馬趕到了現場,留給他們的隻有慘絕人寰的屍山血海,和一條中途斷了蹤跡的血路。
兩天後,明月初升,在千裏之外的8區,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矮個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進了一棟建在半山腰上的別墅,臉上帶著掩也掩不住的紅光。
中年男人在玄關處換上室內鞋,穿過富麗堂皇的起居室和會客室,在一扇黑檀木門前停了下來。他造作地咳了一聲,然後輕輕地敲響了房門,極其親熱溫和地說:“時來,爸爸可以進來嗎?”
房間裏傳來淡淡一聲應答,中年男人隨即扭開門把手興奮地走了進去。
從房間的擺設來看,這應該是一間私人書房,水曲柳製成的拚花地板上鋪著大幅的紅色暗紋地毯,一個青年正坐在真皮的扶手椅上逗弄著地上一隻灰色毛皮的貓,那隻貓隨著他手裏逗貓棒的抖動,正不斷地跳來跳去。
“時來,事情成功了!”中年男人興奮不已地走到書桌前,發現謝時來根本沒看他後,又繞過書桌走到了謝時來的椅子前麵,“我剛剛得到消息,葉宣雲已經被打入未央庭地牢等候擇日審判了!”
“哦?”逗貓棒在空中頓了一下,複又揚起,謝時來神色淡淡,看不出絲毫興奮喜悅,“怎麼這麼快?”
“老天爺要幫著咱們,怎麼也沒辦法啊!”謝政德眉飛色舞地靠近謝時來,“根據我們留下的線索,未央庭順藤摸瓜查到了徐勝文和葉宣昊身上,調查出了他們狼狽為奸陷害徐玄的事實,按照聯邦法,葉宣雲不管有沒有參與其中,接受停職調查是跑不了的。”
“可是他卻跳過了這一步,直接被移交給了審判庭。”謝時來抬起頭來,臉上露著思索的神色,“這在聯邦建立以來是頭一遭。”
“這是我打聽來的絕密消息。”明明書房裏隻有他們兩人,謝政德依然神經兮兮地四下看了幾眼,壓低了聲音說道,“荒野慘案的最新現場勘測數據出來了,你知道議長的最大重拳記錄是多少嗎?”
“在預備軍團的時候是1410公斤。”謝時來雲淡風輕地說,“二次進化後是2310公斤,創下了星海聯邦力量型進化者的最高紀錄。”
“事發的荒野測出了3400公斤的重拳痕跡!”謝政德直起身來,激動地來回走了兩步,“3400!比議長的2310還多出1090公斤!”
“徐玄在預備軍團留下的最大重拳紀錄是1110公斤。”謝時來又拿起了逗貓棒,趴在腳下的灰貓立即興奮地站了起來,“要麼他在畢業後二次進化了,要麼……他在軍團裏的時候就隱瞞了自己的真實實力。”
“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二次進化者啊!二次進化者的稀少一直是聯邦一塊難言的短板,現在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如果死了倒還好,如果活下來,卻投奔了廢都或者哪裏的原始部落……”謝政德拖長了聲音,後麵的話沒有說完,卻也不言而喻。
好像聽到了什麼有趣的話,謝時來輕笑了一聲,宛若春風的微笑從他臉上一掠而過,刹那間風華懾人。
“消息一經傳來,未央庭那裏是大發雷霆啊,這麼多年了,我還從沒見過議長發那麼大的火,你是沒看見,要不是其餘幾個負責人勸著,葉宣雲恐怕當時就要血濺三尺了。”提起那一幕,謝政德還有些後怕,他抖了抖肩膀,似乎想抖掉一身寒氣,“你說,我們什麼時候遞交搜集起來的那些罪證?隻剩這最後一步,1區就會是我們的囊中之物了。”
“別著急,爸。”謝時來把逗貓棒忽然舉高,看著腳下的灰貓跟著一起高高躍了起來,“我們不要主動遞交材料,把這件事交給下麵那些想要扳倒葉宣雲的小蝦小魚就好了,如果他們找不到材料做文章,我們就從手指縫裏漏點蝦米……這個蝦米啊,我喜歡和冬瓜放在一起燉,用料酒、薑絲和水先把蝦米泡上半天,再熱鍋下油,和處理好的冬瓜一起煮,冬瓜要透明了,湯汁也發白了,這就大功告成了。”
“嗯……你說得對,這個蝦米就是要……”謝政德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後才發現這話裏多了些和他的話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我和你說正事呢,你又開玩笑!”
“我也回答你了啊。”謝時來垂下逗貓棒,在貓的後背上轉來轉去,眯著眼微笑地注視著被他耍得團團轉的灰貓,“不要主動出手。”
“好吧……你說的話一定是對的。”謝政德頓了一下,突然頗為感慨地說,“要不是這幾年你在後麵給我出謀劃策,爸爸還不知道要在19區那鳥不拉屎的旮旯當多久的負責人呢。能夠一步一步爬到如今8區的這個位置,全靠了時來你啊!”
兒子太優秀了,他這個當爹的非常自豪,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滿……那就是兒子太不像他了。
智商上不像他,這個嘛,謝政德非常慶幸,但是連外貌上都一點也不像……那不得不說他真的有點失落。謝政德是粗糙濃密的大刀眉,兒子是整潔纖細的劍眉,謝政德身材矮胖、相貌平常,兒子身材頎長、相貌俊逸,謝政德挖空了心思在兒子身上也找不到和自己相像的地方,不過這麼多年來,謝政德從來沒有懷疑過有隔壁老王的存在,畢竟再厲害的老王也沒法騙過親子鑒定這玩意嘛!
“但是我們不出手,到時候1區的位置讓別人搶去了怎麼辦?”謝政德突然想起這個重要的問題。
“不出手才會得到這個位置。”謝時來漫不經心地說,“等著瞧吧,未央庭裏那位也不是吃素的。”
徐玄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隻鋪了薄薄一層幹草的土炕上,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稍微一動就傳來一陣劇痛,身旁不遠處傳來開水沸騰的咕嚕聲。徐玄把臉朝一方艱難地偏去,沒有看到想看的人影,視線反而毫無防備地撞上了一張放大了數倍的陌生少女的臉,少女有著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子、巴掌大的小巧可愛的臉。這張臉離得如此近,近得徐玄連對方臉上有幾顆雀斑都能數清。
少女含情脈脈地望著徐玄,絲毫沒有因為徐玄的蘇醒而驚慌失措。
短短一瞬,徐玄的臉色就變得陰沉不已,礙於身體動彈不得,他隻能臉色陰沉地瞪著陌生少女:“滾開。”一開口,喉嚨就像是火燒過一樣,與其說這是人聲,倒不如說這是一把生鏽的木鋸在木材上徒勞摩擦的可怕聲音。
托著臉目不轉睛看著他的少女一點都沒被嚇住:“你叫什麼名字?”
“和我一起的女人在哪兒?”徐玄壓抑著怒火問。
“你有女朋友嗎?未婚妻啊?總不至於有個老婆吧?”少女恍若未聞,自顧自地問道。
“你想知道?”徐玄沉著臉說。
少女期待地點了點頭。
“過來。”徐玄朝她點了點下巴,她麵色一紅,扭捏地靠了過去,下一秒卻被一隻纏著繃帶的大手狠狠地掐住了喉嚨,“和我一起的女人在哪兒?”徐玄暴怒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
少女的臉上露出瀕死的恐懼,因為喉嚨被掐住,她有種窒息的感覺,她臉上的紅暈迅速轉為暗紅。少女一邊掙紮,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她……來了……門口……”
“你耍我?”徐玄的臉色沉得更厲害了。
“她是精神係的聽力進化者,沒有騙你。”
土房的門簾被一隻白皙纖瘦的手撩開,神色平常的石念走了進來,也許是室外日光照耀的緣故,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阿皎。”
“石念。”她看著徐玄,麵無表情地糾正道。
石念的視線從徐玄臉上一掃而過,少女掙脫開徐玄鬆下來的手,一邊咳一邊爬了起來。
“感覺怎麼樣?”石念走到土炕前打量著徐玄的臉色。
徐玄咳了一下,聲音沙啞地說:“還好。”
石念倒了一杯白水給他,徐玄一口氣全部喝完,在他喝水的時候,那個圓臉少女全思娜走過來想要坐在床邊,但屁股還沒挨著床就被他一腳蹬了起來。
全思娜慘叫一聲,反應巨大地跳了起來,火燒屁股一樣趕忙檢查著自己帶流蘇的短裙,當拍掉那個並不存在的腳印後,全思娜苦大仇深地怒視著徐玄:“我不愛你了!你竟然踢我的新裙子,你知道這件裙子值多少錢嗎?!別以為你長得帥就可以為所欲為!”
“你再靠過來,我還要踢你的臉。”徐玄冷冷威脅道。
“哼!”全思娜氣勢洶洶地哼了一聲,身體迅速退了一大步。
“這是什麼地方?”徐玄皺眉問道,“我睡了多久?”
“19區,廢都暗中設下的藏身地。”
七天前,石念帶著激發了二次進化又命懸一線的徐玄趁亂離開了3區,考慮到徐玄的身體,石念就近前往了廢都設在19區的秘密藏身地,遇見了正好停留在這裏的全思娜。全思娜提供了很多稀缺的高級藥品,讓徐玄的傷情逐漸穩定下來。
“對啊對啊,說起來我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全思娜遠遠站在一旁,頭卻興奮地伸了過來,“你要不要以身相許呀?”
“你是廢都的人。”聽完石念簡略敘述的徐玄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
“你早就猜到了。”石念同樣用陳述句作答。
“你們能不能說點我能聽懂的?”全思娜抱怨道,卻沒有人理她。
第二天一早,一向淺睡的石念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了。她下意識地握住懷中的短刀,警惕地睜開眼。
窗外天已經微亮了,對麵土炕上坐著一個人影,徐玄側對著她,正在低頭拆著手臂上的繃帶。
“怎麼了?”石念坐了起來,和她睡在同一張土炕上的全思娜還睡得死死的。
“吵到你了?”徐玄的動作停了一下,他抬頭看了石念一眼,然後把解開的繃帶重新纏繞起來,他低著頭,狀若平常地說,“我檢查了下傷口的情況……大部分都結痂了,還有一部分連傷痕都找不到了。”
“說明你的恢複能力很好。”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也許吧。”
徐玄的傷恢複得很好,外出的全思娜傍晚回到藏身地時,他已經能下地走動了。
全思娜對他超出想象的恢複力再次驚歎一番後,突然一拍腦門,從包中翻出一封信遞給石念:“龍穴給你的回信。”
龍穴是廢都的最高權力中心,相當於星海聯邦的議事會,徐玄想必已經聽說過很多次,全思娜一開口他就抬眼看了過來。
信裏內容隻有短短幾句話,石念看完後合上信紙:“今晚我就走。”
“我和你一起走。”徐玄說。
“不行。”石念冷冰冰地回絕了。徐玄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臉色慢慢沉了下去。
“你們聊,慢慢聊,我出去買晚飯。”全思娜見勢不對,立即識趣地閃出了土房。
“我不會拖你後腿。”徐玄沉聲說。
“我不需要幫忙。”
徐玄的臉色難看至極,大病初愈的頹態這時才在他臉上顯露出來:“既然你這麼不想看到我,為什麼又要救我?”
“你替我找到了血石,我救你一命。我們兩清了。”
徐玄的目光慢慢冷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冰冷地說道:“那我寧願你不要救我。”
全思娜提著在外購買的食物回來時,土房裏依然蔓延著寂靜尖銳的空氣,徐玄和石念各自坐在一邊,誰也沒有搭理誰。
“快來吃飯了,今天吃好的,我買了三個豬蹄!夠義氣吧?!”全思娜故意提高聲音招呼兩人。
石念幫著全思娜把口袋裏的食物擺到桌上,石念坐下後,觀望的徐玄才麵無表情地坐了過來。
這場沉默的角力一直持續到晚飯快要結束的時候,全思娜給徐玄使了個眼色,然後轉頭狀似不經意地說道:“石念啊,這幾天城外風沙很大,你確定要晚上走嗎?龍穴有沒有派人來接你?”
石念看了她一眼,說道:“我不出城。”
“在聯邦多待幾天也好,這裏有錢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還有那麼多好看的衣服、寶石。”
“你哪來的錢?”徐玄冷冷地問道。
“用能量石換啊!那些破石頭我帶了好多來呢。”全思娜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她啃了一口比她半張臉還大的豬蹄,吞咽下去後又轉頭問石念:“你打算去幾區?說不定我去過,可以和你分享經驗呢!”
“你知道一個叫戈浩的商行老板嗎?”石念問。全思娜一臉茫然,但是石念眼尖地注意到徐玄臉上閃過一抹異色。
“你知道他?”石念看著徐玄說。
“上個月才見過。”徐玄的目光從她臉上淡淡拂過,“我可以告訴你他的情報,但是你要先告訴我你找他做什麼。”
“他的手裏有我需要的東西。”
不知有意無意,徐玄掃了一眼石念衣領下掛著血石的位置。
“戈浩已經死了。”徐玄說。
“你剛剛說上個月才和他見過麵。”石念的臉色冷了下來。
“是見過麵,但是在未央庭的審判庭上。”徐玄說,“因為他私自生產火器被判了死刑,我親眼看著他被砍下了頭顱。”
石念不由得蹙起了眉頭。在她收到的信上,明明寫著一名叫戈浩的商行老板前幾天收購了一枚極有可能是血石的珍稀寶石。
“你確定這封信是真的?”徐玄問。
“是真的。”石念點點頭,隻有龍穴發出的信才會在封泥裏摻雜碾碎的能量石。最重要的是,落款的人是冉靖琪,石念認得她的筆跡,的確是她親筆所寫。
“龍穴騙了你。”徐玄冷笑道。
石念起身朝門外走去,徐玄慢她一步跟了出來。
“不要跟著我。”石念冷冷地說道。
“誰規定了這條路隻能你走?”徐玄目光冷峻地垂眼看著她。
全思娜提著一口袋沒吃完的豬蹄追了出來:“哎呀等等我,我和你們一起回廢都!像我這麼美貌動人的少女獨自上路太危險了!相逢即是緣,讓我們結個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