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長諳一大早便進山,不同於往日采藥的裝束,她有著精致的妝容和美麗的衣裙,七月乞巧,她想要阿月陪她下山。
他站在山神廟前,衣袖如枯蝶貼著孱弱的身姿:“長諳很想和我一起下山遊玩嗎?”
她仿佛沒察覺他的虛弱,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含笑說道:“我想和阿月一起放花燈、猜燈謎、買好吃的零嘴,就像世間所有的戀人一樣。”
他垂眸看著她,不愛笑的麵上緩緩綻出笑意,彎著嘴角,是溫柔的模樣:“既然是長諳期望的,我答應你。”
他們牽著手走過林間的幽道,踏下青石台階,在最後一級石階處,他回頭望了眼風聲嗚咽的山林,然後轉身向前,毫不猶豫。
這是他第一次下山,一切於他都是陌生的。他從未見過這麼多人、聽過如此熱鬧的叫賣,他們在擁擠的人群中穿梭,相握的手卻一刻也沒有放開。
隻是一步接一步,他開始覺得越來越累。長諳握緊那雙毫無溫度的手,仍是笑意盈盈:“阿月,你說那盞花燈會帶著我們的願望漂到什麼地方呢?”
他握緊她的手指,疲憊卻溫柔地說:“想知道的話,我們跟上去看看吧。”
穿過十二洞橋,穿過護城河岸依依楊柳,載滿心願的花燈在河麵漂漂蕩蕩,順著流水漂到了山腳。
身後人音已散,花燈就停在青石台階旁的水塘邊,長諳俯身去撿,身後山林突然風聲嗚咽,他甩開她的手,轉身奔上青石台階,長諳用有些發抖的聲音叫住他:“阿月,不要去。”
他腳下一頓,緩緩回身,她已追上來,就站在高一階的石階上,緩緩握緊袖中的短刀,架在他的頸上。
他偏著頭,閉了閉眼:“原來長諳一直在騙我。”
他能感覺到他守護的仙藥正在被連根拔起,她將他騙下山,不過是為了讓東方城的人能去到那片山穀采藥。
她拿刀的手在微微顫抖,嗓音卻仍然帶笑:“你不是一直也在騙我嗎?”她離他更近一些,唇畔幾乎貼著他的耳際,是親密無間的姿勢,“你一次又一次救我性命,不過是因為你殺了我的父親,而在愧疚贖罪不是嗎?”
天邊落下一聲驚雷,他猛地一顫,動了動毫無血色的嘴唇,卻說不出一個字。
她半仰著頭,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就像一對戀人在緊緊相擁,握刀的手卻力道漸重。
“怎麼不說話,怎麼不反駁我?阿月,隻要你說一句你沒有殺他,我就信你。”
可他沒有出聲,他隻是緊緊捏住衣袖,似要沉默到天荒地老。
她笑了一聲,眼淚卻無法抑製地落下來。東方城主告訴她真相的時候,她是不信的。東方家族發現了山穀的藥田,派了父親作為守藥人日日照看,可想要吸取仙藥靈氣的山鬼殺了父親,霸占了那片藥田甚至整座山林,令這座山成為東方城的禁地。
她不願相信,可他用沉默坐實了所有真相。
“阿月,”就像無數次,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殺不了你。你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可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短刀緩緩落地,她側身踏下台階,背對著他:“也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一步又一步,她踩著石階而下,這條他們一起走過無數次的青石台階,卻總是一個向著山上,一個向著山下,就像他們永不可能交會的命運。
她不知道此刻站在身後的阿月是哪種模樣,她沒有回頭看上一眼,隻是一步步踏下石階,每一步都仿佛用盡了畢生力氣。
黃昏的光影傾灑下來,當她終於走完這條並不漫長的石階,山腳的水塘倒映出她滿頭的白發。
而身後山林卷起狂風,夾著熊熊火光,就像落幕的夕陽,燒紅了半邊天空。
東方寧找過來時,整座山林已化為焦土,無論是那片藥穀,還是覬覦藥穀的東方城主,都在這場大火裏消失殆盡。
滿頭白發的長諳就蹲在山腳的池水旁,像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像,隨時都會支離破碎。
他在她麵前站定,含著苦笑的嗓音響起:“長諳,跟我回去吧。”
她終於抬頭,沒有情緒的雙眼看著他:“回去?”她突兀地輕笑一聲,“天下之大,再也沒有我想去的地方了。”
冷風吹開滿山焦灰,像天地之間紛紛而下的細雪。而她在這場細雪中漸行漸遠,仿若走向生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