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我和蕭寶溶說了,令人將他母親接入惠王府與端木歡顏同住,一日數次讓太醫前來請脈下藥,所有藥材,都選的尋常人家用不起的極品。
我也沒再讓端木歡顏每日在書房中等我,很勤奮地每天一早親自去他住處接了他同來書房,至晚間又令人打著燈籠在前麵引路,親自扶了他回房。
飲食服飾例行賞賜更不必說,無一不是最豐厚的。
禮賢下士是端木歡顏教我的第一課,我不想第一課便讓他失望。
何況,他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若得他傾囊相授或全力相助,雪恥報仇才能事半功倍。
於是,惠王府上下人等,再無人敢因端木歡顏是個盲人便輕視小看他半分。而端木歡顏也沒有因為放了他母親自由便提出離去,並且告訴蕭寶溶,說我真的很有悟性,且性情柔韌,偏有男兒所不及的剛性,將來必成大器,隻可惜是個女子。
我從來沒什麼遠大誌向,也不想成什麼大器。雖然史上有過當皇帝的女人,可我不覺得我可以去承受那種壓力。我隻要報我受辱之仇,同時,我要和三哥一起掌握屬於我們的權勢,確保下一次我不會被當成貨物一般隨手送出。
我一定要維持住大齊公主的尊嚴,然後才能考慮和以往那般,自在地四處遊耍玩樂,走馬打雀。
派去找阿頊的侍從全都空手而返,回道:“這一兩個月來京城並不太平,外地客人臨時投店的並不多,挨個客棧都找過,半個多月前並不曾有過那等俊俏的負劍少年投過客棧。”
我雖疑心他們沒有好好找,可再往細處想,那樣驕傲的少年,受了那樣的侮辱,隻怕比打他一百鞭子還厲害,多半不會再記掛著我。——便是還記掛著,我也不是那個天真純淨什麼也不懂的小丫頭了。
原來,他竟是對的,那個時候,我果然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丫頭。
雖然,那個時候,才隻過去了一兩個月,在我,已是恍若隔世。
蕭寶溶日漸忙碌,有時候都顧不得帶我去應酬。比如那個蕭彥,不管是敵是友,不管他有何居心,我都很想瞧瞧這個前後打敗了北魏兩任皇帝的征西大將軍是怎樣的三頭六臂,可蕭寶溶幾次去見蕭彥,都不曾帶我同去,或是見我正與先生談得高興,沒有叫喚,或是忙得忘記了,我居然一直不曾有機會見上一麵。
永興帝在蕭彥領了八萬兵馬駐紮京畿後,宣其入京見駕,卻不許他帶兵馬入城。丞相吳鑫從中斡旋,來回城內外協調數次,最後令他帶了兩千兵馬入城。
他們入城那一天,蕭寶溶和我在城樓附近包下的酒樓默默觀望,雖隻兩千兵馬,卻是旌旗飄展,甲胄生光,帥旗下一中年男子青鱗大甲上披一襲明紅大氅,眉目清雋而氣勢凜然,連前去相接的吳鑫等人都收了一貫的趾氣高昂,對其笑麵相迎。
而勸服蕭彥出兵的惠王蕭寶溶反被排斥於迎接諸臣之外,再不知是吳鑫的主意,還是永興帝的意思。
蕭彥身後的青年男子深黑甲胄,玄色大氅,濃眉深目,神色冷峻,正是曾在江北救過我的宋琛。
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宋琛果然在江北襲擊了大敗後的北魏軍,拓跋軻被迫放棄了廣陵,退回青州。
蕭寶溶雖未提,而端木歡顏曾向我分析,說蕭彥軍本可一鼓足氣,連青州並江北十八城池一並收回。
有北魏在不遠處虎視眈眈,齊帝自是不敢拿這位唯一有能力製住北魏的蕭大將軍怎樣了。
“此人雖救了大齊,可未必對朝廷忠誠。”端木歡曾這般淡淡地評價,“不過惠王既敢用他,想必也早有了應對之策了吧!”
我深知蕭寶溶此舉很是行險,也不想多作催問,白讓蕭寶溶擔憂,隻在蕭彥進京時,悄悄站在蕭寶溶跟前,留心觀察他的神色。
隻見他半倚朱窗,迎風袍袖飄飄欲舉,氣度安閑清逸,世所罕見,引得禁街上不少人抬頭注目,連蕭彥經過酒樓時,都向我們這邊望來。
蕭寶溶似已薄醉,眉目微漾,素袖輕揚,含笑提起酒盞,向蕭彥方向示意,然後一飲而盡。
雖是相隔較遠,看不明晰,但我總覺得那一刻蕭彥也微微地笑了,並且……似乎在向我而笑?
他並不認識我,正如我從不認識他一般。大約是我看錯了吧?他看的,一定是我那英姿如仙的三哥蕭寶溶。
薄醉的三哥,那舉手抬足的絕世風韻,連府中最漂亮的女子也及不上。
但蕭寶溶又似沒醉。
蕭彥兵馬才過,他的眸子便已清明如水,卻凝著微寒的冰質。
“走吧,阿墨。該咱們出手了。”他抬手,將酒盞擲出,當啷一聲落在地麵,碎成千百片。
“出手?”我不解。
蕭寶溶淡淡笑道:“吳鑫這老賊總在犧牲他人,這一回,也該他們犧牲了吧?”
他的言語狠厲,但語調極平靜,眉目更是安謐,仿若說的隻是尋常吟的一首詩,論的一句禪,甚至帶了依約的蕭索。
其實我的三哥不該和這些事沾惹上。
正如我也不該沾惹這些事一般。
但我卻冷笑道:“三哥,還有吳皇後,以及太子。光隻吳鑫倒了,吳皇後和太子日後反撲,第一個倒黴的,便是我和三哥。”
蕭寶溶背著手,天青色的袍袖無聲垂落,眼底若有風雲變幻。
許久,他才道:“阿墨,吳皇後和太子背後,是永興帝。這樣的混亂局勢,若是動搖了太子之位,引得人心惶惶,民心不定,永興帝更加勢孤力單,怕影響了大齊國勢。翦除吳後羽翼,我們便有的是機會,不用急著對付吳後。”
“可我不甘心!”我緊攥起拳,在犧牲我換回她兒子時,吳皇後還能那樣無恥地狠狠打著我耳光,讓使臣不顧我的生死淩虐我,在魏帝麵前栽汙於我,讓我受到那樣的羞辱……
我怎能甘心?
蕭寶溶默默攜住我的手,低聲道:“那……咱們再看機會吧!”
他輕輕飄過的眼神如天邊的雲絮,柔柔的,軟軟的,無聲將我包圍,讓我不覺地更是委屈,伏到他的肩頭嗚嗚地哭。
蕭寶溶憐惜地撫著我的發,愧疚無奈的歎息,如遊絲般縈在耳邊。
或者,蕭寶溶說得有理,一下子翦除太子和吳相一係,永興帝會地位不穩。
可這樣一個不顧我生死的哥哥,地位不穩與我何幹?
他如此庸懦無能,大齊由他治理,還遠不如由蕭寶溶來治理妥當。
蕭寶溶攜著我下樓時,我這樣想著,有一刹那被自己的念頭驚住。
可蕭寶溶來當大齊皇帝,又有何不可?
論才學,論膽識,論禦下有方,我這三哥不知比永興帝強多少倍,連父親明帝在位時都曾動過這念頭。
永興帝唯一比蕭寶溶占優勢的,就是他乃正宮所出,才受到了那不得廢嫡立庶的破祖製保護。
這樣的祖製,也該廢除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