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的十五年歲月怕是果然太過順暢幸福了,讓我的身心還是無法接受驟然而來的變故和打擊。
自那日回到自己屋中後,我便一直發燒,昏昏沉沉地病臥於床。
拓跋軻雖說要用我和我的哥哥們來為靖元帝報仇泄憤,不過看來還不想我死。
隨行的北魏太醫每日都來把脈,說我身虛體弱,受了驚嚇,又染了風寒,開出來的藥極苦。
雖然再不可能有人如蕭寶溶那般,令人端著藥拿了糖溫柔哄我,我還是捏著鼻子忍著惡心每次將藥汁喝得見底。
越是無人憐惜,我越當自己保重,方才對得住真正憐愛我的親人,方才有機會反戈一擊,盡雪前恥。
總算輕羅和連翹服侍還算盡心,見我總不出汗,幾乎每時每刻都給我預備著滾燙的薑茶,每次半夜醒轉,也見必有其中一人守在床頭,衣不解帶。
這一病,足足拖了半個月,才勉強算是恢複過來,攬鏡自照時,臉龐已小了一圈,眼睛便更顯得大了,顧眄之際,眉目如有煙籠,少了幾分靈動活潑,卻多幾分縹緲的憂鬱迷離……
那種霧氣般揮之不去的憂鬱迷離,我曾在母親眸中看到過,曾覺得是那般的高貴而恍惚,令人猜不透,卻又忍不住想要接近,努力用自己的雙手為她撥雲散霧。
我本疑心著我這輩子都不會有這等清雅絕塵的氣韻,可原來,這種看似高華的美麗,不過是一場淩暴,一場劫難,一場大病的附屬衍生物。
災難的衍生物。
傳說,她本是魏國武將的妻子,在十七年前被蕭彥所俘,不久進獻給了齊帝,一步一步,居然成了寵冠後宮的玉妃娘娘。
卻不知,在母親這受盡萬人尊崇的身份背後,她又經曆過多少如我這般的劫難?
我盯著自己眼角唇邊尚有稚氣的麵龐,還是讓輕羅他們把我梳著女兒家幹淨純稚的發式,拓跋軻不感興趣的發式,隻盼他將我蹂躪踐踏一回,出了惡氣,不再來打我的主意。
細算來,如果蕭寶溶一路順利,他的救兵,也該搬來了吧?
雖然當日和約約定北魏交還廣陵,但拓跋軻借口接收江北十八城池需要時間,這半個月來並沒有撤離廣陵,依然日日在附近操練,似在等待著什麼;而輕羅等人則聽到些風聲在議論,說魏帝繼續在往廣陵方向集結各部兵馬。
如果拓跋軻另打主意,南齊的大片城池,隻不過換回了吳皇後一係所需的太子而已,根本擋不住北魏進一步南伐的步伐。至於我,大約是南齊最無足輕重的棋子,扔了就扔了,永興帝頂多不安兩天,很快會將我棄於腦後。
但三哥蕭寶溶,絕對不會放棄我!
我心底盤算,表麵依舊故作病蔫蔫弱不勝衣的模樣,卻已開始多進飲食,多到附近散步,盡力將體力快速恢複過來,希望蕭寶溶來救我時,我能有力氣迅速找到機會逃走。
可恨的是,拓跋軻居然沒忘了我。
這日才散了片刻步,便見管密匆匆趕了過來,依然是一成不變的笑容:“文墨公主,皇上口諭,讓你前去侍奉。”
彼時落日餘輝通紅如血,渲染了半邊的天空,晚風挾了夜間的涼意,卷起了一園的狼藉殘紅。飛絮亂舞,似有幾片跌落了眼睛。
黑夜,又要來臨了。
我向跟隨我的輕羅故作堅強地笑了一笑,揉著眼睛,默默跟在管密身後。
快到拓跋軻的住處時,我輕輕一拉管密袖子,將袖中的一包珠寶塞給他,低聲地求救:“管公公,我……我很怕。”
管密回過頭,將我打量了一下,悄然接了珠寶,歎了口氣,雖保持著笑容,眼底卻泛出顯而易見的同情。
“公主,這也是你的命,沒法子的,認了吧!好在……皇上雖恨透齊帝,對你還是挺喜歡的,好好侍奉,時日久了,他不再時時記著你是南朝公主,你便算是苦盡甘來了。”
“皇上?喜歡我?”我克製著沒讓自己笑,縱然我從前未曾曆過男女之事,也能感受得出,那晚他根本就是刻意在報複折辱我。
管密向拓跋軻的房門看了看,壓低了嗓子道:“皇上妃嬪雖眾,卻很少在女人身上用心,連哪位妃嬪侍寢,也常常讓老奴安排,並不放在心上。公主開始去服侍時,皇上以為是老奴在民間找來侍奉的,居然讓老奴把你帶回鄴都去養著,預備著長大些納妃呢!可見皇上對公主很是有心,不過是公主這重身份,著實讓他惱了。且小心服侍吧,你經了這場病,我瞧皇上未必有心再為難你。”
拓跋軻那人一看便是個有主見的,我也不指望管密能阻止拓跋軻傳召我,話說到這份上,我隻能感激地向管密微微一笑,悶了頭踏入拓跋軻的房間。
拓跋軻正坐於當日我畫海棠的案前批閱著奏折,曾被大團廢紙堆滿的案上,滿滿是各類軍情奏表。早早點燃的燭光下,他的麵孔輪廓分明,如刀裁斧鑿,冷硬無比,透出森然的威凜霸氣。
我在離他跟前足有七八步的地方便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地叩見:“寶墨拜見陛下!”
拓跋軻的毛筆仿佛頓了一頓,旋即繼續蘸墨,書寫,根本沒理會我。
我隻得跪著,由著地下的冷硬磚石硌著膝蓋,陣陣酸疼愈來愈盛,咬著牙不作聲,垂著眸默默聽著紙張翻動和侍女磨墨侍奉的聲音。
大約一盞茶工夫過去,拓跋軻終於批閱完最後一本奏折,擲下筆來,淡淡吩咐:“抱出去交給尚書令,軍情緊急的,立刻連夜送出;其餘的明日安排。”
內侍應了,那廂已有窺伺動靜的侍女即刻入內來回:“陛下,該用晚膳了!”
拓跋軻立起身,走到我跟前也不曾稍作停留,隻是掃我一眼,道:“過來侍奉朕用膳。”
“是。”我乖覺地應了,扶著地要立起身,膝部卻已痛麻得快要失去知覺。
趁了腳下一軟,我就勢摔倒在地,揉著膝蓋,努力想掙紮爬起,卻又摔下,眼淚簌簌直往下掉。
拓跋軻終於回頭,再掃了我一眼,哼了一聲,道:“也真夠沒用的!留在這裏罷!”
於是,我很幸運地逃過了一次他將我當奴婢使喚的命運,並且安然坐於他的房中,用了頗為精致的晚膳,然後依然伏到書案前,隻做倦極假寐,再也不去翻他的東西塗塗畫畫了。
侍女不好管我,隻是悄悄走來,為我加了件羽緞鬥篷,又無聲地退下。
燭火跳躍,隔了眼簾照著,蒙蒙的紅光;銅壺滴漏的聲音細弱卻清晰,與惠王府夜夜笙歌簫鼓為伴的日子,已如天懸地隔般的遙遠。
蕭寶溶常因為我長不大的性情煩惱,但他終於不必再煩惱了。
想活著,想避免承受更大的屈辱,我隻有長大,被迫長大,哪怕以最難以忍受的方式迅速成長。
隱藏自己,示人以弱;伺機而動,一擊必中。
三哥,縱然我把以往你費心教我的詩詞歌賦忘得一句不剩,也不會忘了這十六個字。我會將這十六字記在心裏,刻在心裏,爛在心裏,哪怕腐壞生蛆,夜夜噬骨,也不會丟開分毫。
能讓三哥信奉至今,並且在那樣緊急的關頭才教給我的處世方法,絕對會是最有力的武器,比古聖人的金科玉律更實用,更能保護自己,直至……反擊敵人。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終於傳來了異常穩健有力的腳步聲,一聲聲敲在陳舊的青磚上,從容不迫,均勻得沒有任何的頓挫,直到走到我跟前,方才止了腳步。
“蕭寶墨!”他沉著呼喚,聲音不大,卻絕對有力,凜冽並充滿威懾,絕對可以驚醒任何一個沒睡死過去的人。
我很配合地驚得從案上跳起來,慌亂得差點被自己的裙裾絆倒。
“陛下……”我戰戰兢兢地跪下,驚懼偷瞥他一眼,讓大睜的眼眶中又蒙上了大片水霧,掩住所有的厭惡與恨怒,無辜柔弱得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的小鹿。
拓跋軻臉色寧靜,看不到一絲波瀾,連聲音也很平板:“起來,侍寢罷!”
縱是意料之中,心臟還是給冷水激過般抽搐了一下。
“是……是……”
我顫巍巍回答,搖晃著身體站起,瘦弱纖小的手指,極笨拙地為他寬衣解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