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曆過這樣的險境,閉著眼驚慌地緊緊抱住他,隻覺他的肌膚繃得極緊,不時劇烈震動著,周圍水聲嘩啦啦一片,偶然睜開眼時,還能見到某種似魚非魚滿身疙瘩的怪物在水中起伏,牙齒尖厲森白,而我自己的身體,也給阿頊在激烈的搏鬥間帶得上下起伏著,卻已給嚇得感覺不出人在水中還是水上,連泡在水中的冰冷都已感覺不出,隻是肌肉再也止不住因驚嚇而不住顫栗了。
終於覺得自己逃出生天,是在自己的肩背雙腿落到實地後。
我嗆咳著睜開眼時,阿頊緊緊環著我的腰,兩人一起倒在滿是青苔的石地上。我驚悸地要坐起時,阿頊才半睜開眼,小心翼翼鬆開了手,同樣是掩不住的後怕和驚慌。
兩名侍衛已經趕了過來,正在水邊用刀砍斫著什麼,然後飛快地撤上岸來,已給驚嚇得臉色發白。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才覺腿部被咬過的地方疼得鑽心,一邊擦著疼出的眼淚,一邊用變調的嗓音問:“那些……是什麼東西?我那侍女呢?”
侍衛麵麵相覷,答不上來。
阿頊勉力坐起,粗沉地喘息著,道:“大概……是鱷魚吧?這種東西……隻吃肉食,當然也吃……人……”
我身體一晃,結結實實地坐倒在地上,吃吃道:“這個地方……怎麼會養著吃人的東西?”
阿頊抬眼,惱怒地望我:“你問我?”
我啞然,好久才能答:“呃……似乎你在這裏呆的時間最長吧?”
阿頊很是無語地盯著我,再也無力問我什麼了。
我的侍女終於沒能找回來,而我和阿頊是被侍仆抬回去的。
我的腿上給咬出了對稱的一排牙印,阿頊更是渾身是傷,因他受了這幾日折騰,肌膚多有破損,一入水,那群鱷魚的主要攻擊方向換成了他。如果不是我兩名侍衛及時過來接應,隻怕我們兩人要一齊葬身魚腹了。
吩咐了給我治傷的大夫同樣也去給阿頊好好診治,我便一頭倒到床上,整個人給抽掉筋骨般無力,整個晚上都似睡非睡,不時從夢中慘叫著驚醒。
原來我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膽大,又怕疼,又怕水,還怕那種不知從哪裏來的吃人的魚。
第二日,我有些發燒,同時鼻塞聲重,怕是著涼了。問阿頊時,聽說傷勢雖重了些,不過全是外傷,已經無甚大礙,靜養幾日便行了。
怕母親知道了擔心,我遂讓人告訴母親,說今日一位宮妃生日,邀請了我,蕭寶溶趕早兒派人將我接回城了,未及告辭,讓她不用記掛。然後依然留在別院中靜養,不敢驚動上清寺或惠王府的人。
我住在別院中險些出事,眾侍仆自然也不敢向母親或蕭寶溶透露半分,隻怕惠王一怒,誰也領不起那責罰,因此更加殷勤小心地侍奉著,盼我早日複原。
在阿頊手底下吃過虧的諸侍衛到底沒再為難他。若不是他救了我,他們這些負責護衛我的,一準兒給蕭寶溶拉去為我殉葬。
這日精神好些,我便披了件淡綠的衫子去瞧阿頊。走路還有些一瘸一瘸,但想到我差點和那個侍女一樣,給一群魚吃到肚子裏,便也不覺得怎麼疼痛了。
到底我還能快快活活地站在庭院中,看這春意醺然,韶華明媚;便有腿上多了幾個牙印,照樣還是萬人欽羨的大齊小公主。
阿頊給安排在東麵一處向陽的房間中,那屋子是蕭寶溶偶爾陪我上山時住的,但他似乎不太喜歡這裏,極少在這裏留宿,我感激阿頊救我一命,便讓他住這裏了。
柳絮漫漫,繚亂翻飛於花影間,撲沾到門前掛著的水晶珠簾上,又被輕風拂起,飄飄蕩蕩往階下一排杜鵑花飛去。
侍女撩開水晶簾,我踏入房中時,迎麵便見了大排的黃梨木大書架子,疊著滿滿的書,墨香四溢;其餘臥具家什,絲幔繡幃,陳設也是無一不精。
預備給我這個大才子哥哥住的地方,自然典雅豪華,考究之極,不知那個笨笨的少年住在這裏,會不會覺得不自在?
正猜度時,眸光掠過窗前,已見一人長身玉立站於窗前,正揮毫而書。他的衣袂翩然,為清淡的湖藍絲緞所製,下擺繡了一枝遒勁的白梅,分明是蕭寶溶的衣衫。
“三哥!”我歡喜地喚了一聲,急忙奔過去時,那人已回過頭來,縈一抹墨藍的黑眼睛中滿是驚訝,栗色的長發在晨間的陽光下,一絲一絲,閃耀著淡金的光芒。
竟是阿頊!
“怎麼是你啊?”我有些失望,轉而又用手指彈了下自己的額,笑道:“對了,是我讓你住進來的!你穿著我哥哥的衣裳呢!”
阿頊低頭瞧了一瞧,坦然道:“我的衣裳臟了,看到櫃子裏衣物不少,就隨手拿了一件穿了。你若不喜歡,呆會我換下便是。”
我忙搖頭道:“不用換,旁人穿過的衣服,我三哥不會再穿的。”
阿頊的臉色微微一沉,鼻中還不屑地哼了一聲,迅速又轉過頭去,繼續蘸墨揮毫。
我猛地意識到這話實在有些傷人自尊;他並不知我三哥蕭寶溶貴為皇弟,生性高潔,別說旁人穿過的衣服他不會穿,便是我偶爾淘氣穿過的他的衣裳,他也不會再穿。這個少年雖然又傻又驕傲,可在被我那樣惡整一番後,依然肯拚了命將我救出,絕對算是個大好人了。
幹笑兩聲,我湊過頭看鋪於桌上的宣紙,準備誇他幾句先將他哄高興了再說,但一眼瞥過去,已驚叫起來:“啊,是你畫的?”
我雖不會吟詩作畫,但蕭寶溶卻是本朝最有名的才子,琴棋書畫俱精,耳濡目染之下,對字畫的好歹還是有點鑒別力的。
這宣紙上翰墨淋漓,尚未幹透,卻是數枝葳蕤生光的西府海棠,映於柳煙迷蒙前,花瓣舒展蓬勃,豔嬈而尊貴,比起蕭寶溶清逸灑脫的畫風,更多了幾分大氣昂揚,明明極嫵媚的花枝,泛起了武者縱橫塞外草原般的豪情逸致。宣紙邊緣,阿頊下筆如遊龍,正專注寫著兩行字:“綠凝曉雲苒苒,紅酣晴霧冥冥……”
尚未寫完,被我驚叫一聲,阿頊手一抖,最後一筆卻歪了。
他歎口氣,擱筆道:“大小姐,你想批評,待我畫完行不?”
我提起那畫兒,欣賞著笑道:“這畫得很好啊,豔麗而不流俗,尊貴而不矯情,果然像是大俠的畫,嗯,不隻大俠的氣概,也有大將軍的氣概,甚至是帝王……”
咦,把這傻少年和帝王聯想起來,我定給吃人的魚兒嚇傻了。不過,能畫出這樣畫兒的人,應該不傻不蠢吧?
我看看畫兒,又仔細打量阿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