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宮鬥
(一) 戲演帝妃
這天,有些陰沉,看來快下雨了。
我把茶杯往桌麵上狠狠一放,厲聲道:“都沒話說了?!”
跪在殿下的一眾宮女頓時哭聲四起,連連磕頭告饒,隻有一人不為所動,挺直脊梁跪著。我冷哼一聲,“怎麼?你還有話要說?”
“是。奴婢梅香確實有話要回稟娘娘。”她恭敬地磕了下頭,然後抬頭直視我。她的眼神沉靜,我卻在那汪清泓裏看見一張眉稍眼角均布滿煞氣的秀麗臉龐。當下更惱,摔了杯子吼道,“還不趕快說來,偏了半個字,本宮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梅香正欲開口,宮外卻有小太監唱到‘皇後駕到’,我暗罵一聲,搭著繡言的胳膊站起來。
“皇後吉祥。”我半蹲著身子行禮,眼角瞟到她華麗的裙擺,心中憤恨不已。這皇後之位,原本是屬於我的。如果當初……一隻素手伸到我麵前,將我自回憶裏拉回神,起身,皇後溫和地笑道,“梁妃妹妹多禮了。”
繡言上了茶後,她才似看到滿屋跪著的宮女,疑惑地看向我,“這是怎麼了?”
“到不是什麼大事,讓皇後看笑話了。”我輕押一口茶,上好的毛尖,隻淺淺一口,便齒頰留香。皇後也笑,說,“看看都跪了一屋子人怎生還說小事?繡言!”
“奴婢在。”繡言低眉順眼地跪了下去,皇後問,“你來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奴婢……”繡言側頭看了看我,我笑笑,吹了吹水麵的浮沫,道,“皇後娘娘剛才沒聽清楚嗎?那麼容妹妹再告訴您一次,這梁沐宮一切安好,並不曾發生任何事。”
許久沒聽到回答,我放肆地拉高唇角,“天色不早了,皇後若是沒別的教誨,還請早些回宮,瞧這時辰,皇上怕是也該來了。”
皇後臉色變了變又在刹那恢複正常,“既是這樣,那本宮先告辭了,改日再來與妹妹閑話。”
“娘娘慢走。”我懶洋洋地站起來,看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後,才輕輕歎口氣。目光回到大殿上時,卻又變得淩厲,“想不到我這梁沐宮竟還出了內賊!是誰通知皇後的?!老實給本宮站出來!”許久沒人回話,我的臉色又沉了下來,“還不出來是吧?要是待本宮查出來,可別想留著你的賤命!”
話音剛來,一個小太監哆嗦著身子站出來。我瞥了眼繡言,她立刻會意,轉身去側殿端了壺酒出來,那小太監一見,立馬癱軟在地,白著一張臉不斷求饒。我冷哼一聲,“吃裏扒外的東西,還指望著本宮留你一命麼?!念你自己站出來,本宮姑且賞你一個全屍。”
手一揮,立馬就有兩個太監按住他,繡言麵無表情地將酒灌進他的嘴裏。片刻,便沒了掙紮。我煩躁地揮揮手,“拖出去。”
又一條人命,入宮不過一年,這雙手,竟已毀了三條生命。將來我死後,定是會下到十八層地獄。宰相大人,這都是您逼我的。如果當初你不那麼固執……誒,如今想這些有什麼用呢?
有雙手輕柔地按上我的額角,適中的力道,漸漸舒緩了我的情緒。梁遲沐,你一定要挺下去,這一切就快結束了,就快結束了。
“行了,繡言。”我睜開眼,將目光又拉至殿中央。好多宮女見識到剛才那一幕,都嚇得暈了過去,我示意幾個太監將暈了的宮女抬出去,然後朝那個喚梅香的宮女粲然一笑,“算你剛才識相。不過,本宮也比較希望你接下來的話會順本宮的耳,否則剛才那小太監便是你的榜樣!”
梅香眉頭都沒動一下,平靜得連我都詫異的她再次恭敬地磕頭道,“娘娘明鑒。這幾月正是軒盟國的梅雨季節,而娘娘的牡丹花當屬名貴品種,又是種在牆角,根受潮腐爛,也是常事,奴婢認為這錯自不在眾宮女身上。”
倒是個精明的人!我勾勾唇角,“那麼依你所言,倒是本宮的錯了,不該將它種在牆角?”
“奴婢不敢。”
“好個不敢!”我用力地拍了下桌子,這下連站著的太監也全都跪了下去,我兀自冷笑,“繡言!將那兩棵牡丹殘根丟給她看看。”
“是。”
繡言依言出去,不一會兒,用托盤裝了那兩棵殘敗的牡丹進來,放在梅香的麵前。她隻淺淺地瞄了眼,便抬頭直視我,“娘娘自是比奴婢更清楚這兩棵牡丹為何如此。”
我緊盯著她的眼,卻未曾從她的眼眸裏看見一絲怯懦。我就這樣無聲地與她對視半晌,最後卻是我大笑出聲,“倒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幹淨奴才!也挺合本宮的胃口,以後你就隨繡言一起貼身伺候我吧——這件事到此為止,皇上快過來了,還不趕緊準備去!”
梅香叩頭謝恩,神色依舊安靜,並沒有我想像中的不耐亦或興奮。倒是個有意思的人。
環繞梁沐宮的低氣壓總算過去,宮人們都鬆了一口氣,各自下去忙了。繡言和梅香隨著我進了內殿,換了身繡言仔細挑選的煙綠宮裝,然後坐在妝鏡前,仔仔細細地裝扮起來。
鏡子裏的女子,小小一張瓜子臉,肌膚白皙,眼睛雖大,卻靈氣全無,連帶眉梢眼角都黯淡起來。
這就是我,十八歲的軒盟國梁妃,梁遲沐。這樣好的花樣年華,卻生生被我折騰地老氣橫秋。
罷了,這本就是我的目的。我輕柔一笑,餘光卻瞥見站在我左後方的梅香。我抬手示意繡言停下來,轉過身對梅香道,“你過來,給本宮梳個漂亮的發髻。”
梅香依舊低眉順目地道,“是。”
隔近了看,才發現她竟是一副秀氣的模樣,有著纖細白皙的手指。眉目淡淡,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突然來了興致,便問道,“你以前在梁沐宮負責什麼的?”
“回娘娘,奴婢隻負責守夜。”
是守夜麼。所以,“那晚你都看到了?”
梳著頭發的手略微一停,然後我聽到她低聲答是。我無謂地笑笑,看向繡言的眼神卻驀地一冷,“繡言,你可都聽到了?”
“是奴婢疏忽了。”繡言安靜地跪下,無半點驚慌。
我冷哼,才要說話,梅香卻又驀地跪下,“娘娘息怒,奴婢那晚並非故意,隻是夜裏被凍醒,才不巧看到。”
“都這般激動作甚?本宮不是已經說了,這件事到此為止。都起來吧——梅香,你倒是說說,剛才在大殿上你可看見牡丹根上的刀痕。”
“繡言姑娘做得很小心,奴婢並不曾發現。”
我長長地‘嗯’了一聲,閉目,“快些著,時辰不早了。”
早早有宮人點了燈,甫一踏進大殿,就聞到一股濃鬱的薰衣草香味,我不耐地皺皺眉,繡言已察覺,靠近我,輕聲問道,“娘娘,要不要換掉?”
“換了做什麼?他不是愛得很嗎?”我冷笑,走到放著香爐的矮幾前,精致的護甲輕輕劃過爐身。思緒卻騰地飛到翠微宮,哼,這狐狸精倒是知道想法子。
天色已暗,黑雲壓頂,看來今晚定是有場暴雨了。
宮外一聲‘皇上駕到’將我拉回了神,連忙斂了斂衣襟,看著踏進大殿的豐神如玉的俊朗男子,適時調整出一個謙和的笑臉,“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
洛梓軒邪氣的挑高眉,伸手將我扶起來,“朕的愛妃今晚可真漂亮,不愧我軒盟國有名的美人。”
“皇上繆讚了。”我害羞地微低頭,他也不再說什麼,徑直走過去,坐到桌邊。我連忙喚人布膳。明亮的燭火剪影下,我看到一雙柔情蜜意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突然讓我想起六歲那年遇見的他,也是這樣的一雙黑亮眼眸映出我嬌羞的芙蓉麵,然而此時,眼前的這雙黑亮的眸子裏,卻沒有半點我的影子,內心自嘲一笑,今日我太反常,竟想得如此之多。要知道,現在的我,卻是在和這位軒盟國最尊貴的人比著誰的演技更好。
我笑容嫵媚地替他倒了杯酒,“這是去年臣妾用特意摘的桂花釀成的酒,酒味甘甜,皇上你一定要好好喝兩杯。”
“愛妃盛情相邀,朕哪能辜負愛妃情意。”洛梓軒微抬下巴,我會意,忙嬌笑道,“皇上捉弄人家。”
“愛妃不是喜歡朕捉弄你麼?”他的眼波放肆地橫流在我身上,目光卻悠遠深邃,我嬌嗔一句‘討厭’,端了酒杯乖巧地喂進他的嘴裏。他放肆一笑,攬了我的腰,我沒站穩,直直倒入他的懷裏,他在我的耳邊輕輕嗬氣,“這情形倒是讓朕想起了大婚之夜,愛妃也是這樣‘乖巧’地喂朕喝了一杯呢。”
我暗暗心驚,麵上卻依舊笑容滿滿,貼他更近,“皇上國事繁忙,怎生還記得這樣的小事?”洛梓軒不置可否,一雙桃花眼笑意滿滿。負責伺候的宮女都紅了臉,垂下頭去。大殿突然變得安靜,詭異的安靜。
矮幾上的香爐,餘煙嫋嫋,薰衣草的香味更加濃烈,我忽然覺得一陣胸悶。
洛梓軒深吸一口氣,說,“這香味到是特別,似乎在哪裏聞過。”
我哀怨地瞟他一眼,悶聲道,“皇上最近幾日不是都歇在翠微宮麼,這香味當是在那裏聞過了。”
洛梓軒哈哈一笑,寵溺地捏了捏我的鼻尖,“想不到朕的愛妃竟也會吃醋了。”
“臣妾哪裏敢吃醋,後宮姐妹雨露均沾,臣妾可是打心眼裏高興。”
“是真高興就好。”洛梓軒忽地淡聲,我驚抬頭,看到他俊朗的臉讓仍舊掛有濃烈笑意,才稍稍安下心來,忙夾了筷子菜放在他的碗裏,笑道,“剛才光顧著喝酒了,這滿桌子的山珍海味還沒動下,皇上您快嘗嘗,可都是您愛吃的。”
洛梓軒看著我的身後,正欲動筷,眼神卻驀地一閃,唇角邪氣地上揚,“都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愛妃難道還要將時間浪費在這膳食上?”
我羞紅了耳,忙示意宮人們出去。繡言熄滅了大半的蠟燭,然後也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門‘吱呀’地一聲合上後,我立刻從他的腿上站起來,退開幾步,在他的對麵坐下來,自顧自地斟上一杯酒,淺淺地啜飲。
洛梓軒笑,“幾日不見,愛妃的演技真是越發精湛了。”
我‘哼’了一聲,“彼此彼此。”一口飲盡杯中酒,卻越發覺得胸悶。原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就打算這樣一直耗下去?”洛梓軒驀地冷了臉,咄咄逼人的語氣。我無謂一笑,“皇上既也不想這樣耗下去,何苦不為大家想個辦法?”
洛梓軒喝了口酒,看著我的黑亮的眼睛閃現誘惑的光,他說,“與朕合作,不就是最好的解決之法?”
“皇上這話遲沐這一年不下聽過百次,不過——”我冷漠地挑高眉,“答案依然是,做不到!”
“為什麼?你不覺得這是最好的方法?還是你有其他高見?朕不介意聽聽。”
“周圍已沒了太後的耳目,皇上又何必再做戲?”我如願在他邪魅的臉上看到一簇陰霾,心下越發舒暢,譏誚的笑瞬間爬上臉頰,“況且——皇上你以為我當真會背叛我父親助你麼?雖說我也是恨他入骨的,但畢竟血緣至親,就如皇上你一樣不會違背太後的意思。”
“梁遲沐!”洛梓軒整張臉都黑下來,低嗬一聲。我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道,“很晚了,我今日教訓人也累了。就不打擾皇上用膳的興致了。”蓮步輕搖地步入內殿,拉了紗幔,想想又走回到窗邊的貴妃塌,側身躺下。
窗外的天,漆黑一片,無星無月。我暗歎一聲,剛閉眼,就聽到洛梓軒狠聲道,“你不要以為朕真不敢動你。”
“遲沐當然不敢有此想法。俗話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但我這樣一介區區小女子,怎也不會掀起什麼大浪。皇上何苦咬著我不放?”
許久沒聽到他的回答,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在說話了時,卻聽到他低低的笑聲。昏黃的大殿,燭火輕顫,他的笑聲久久回旋在我背後,三分輕蔑,一分不屑,餘下六分,滿滿的陰冷。
“梁遲沐,我們不如來打個賭如何,看看最後勝利的究竟是朕,還是權傾朝野的宰相大人?”
我興趣欠缺地冷哼一聲,“祖宗規矩,後宮不得幹政。皇上這話,請恕遲沐無法回答。”背後響起輕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逐漸離我遠去,我想了想,還是出聲道,“皇上前幾日去翠微宮可繁了些,戶部侍郎的女兒,聽說也不過是長得甜美了些而已。”
話音剛落,一隻冰冷的手驀地圈住我的脖頸,洛梓軒陰霾的聲音響在耳側,“還當朕是十六年前那個任人擺布的傀儡皇帝麼?放任你在這後宮裏橫行霸道可是朕最後的底線!”
我依舊閉著眼,毫無情緒波動,“皇上的話遲沐半個字也聽不懂,夜深露重,皇上千金貴體,還是早些歇息為好。”
洛梓軒冷哼一聲,撤了手,轉身離開。我僵直的身體漸漸軟化下來,握緊的手心已是薄薄一層汗。洛梓軒,他到底是何時練得這樣的功夫?看來,明日是得送些消息出宮了。
昨晚果真狂風大作,暴雨足足下了一夜,臨到破曉時分,我才勉強睡著。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淡金的陽光束透過百葉窗,灑落一路細碎的光影。
我趁起身來,喚了聲繡言。繡言向我福身請安,說是皇帝心疼我昨兒個沒睡好,就沒讓她們叫醒我,自己先走了。我聞言,隻覺得好笑,這洛梓軒做戲可真會做全套。剛洗漱好,就有寧懿宮來人說太後要召見我。心下好奇這太後的心思,早膳也顧不上用,遂帶著繡言梅香一路去往慈寧宮。
甫一踏進寧懿宮大門,就看見端坐在太後左下手的蘇貴人。
“臣妾參見太後,太後金安。”
“臣妾見過梁妃,娘娘吉祥。”
“奴婢參見太後,參見梁妃,參見蘇貴人。”
太後慈愛一笑,“大家都別虛禮了,都起吧。”我依言站起,眼角餘光瞟了瞟這位洛梓軒最近的新寵——蘇芸生。她今日穿了套粉紅的宮裝,配上麵頰淺淺兩個梨渦,倒也果真笑容甜美。
太後向我招招手,“小沐兒過來。”
我忙斂了心思,笑容滿麵地走在她身旁坐下來。卻也沒放過蘇芸生臉上一閃而過的陰暗。
太後拍拍我的手,笑道,“小沐兒可有好長時間沒來看哀家了,哀家可是想你得緊。”
“太後這話可就冤煞小沐兒了。您這幾日不是要念經為皇上祈福,特地免了臣妾們每日的請安麼?”我笑得一副天真無邪,努力地眨巴著眼睛,讓自己看起來無辜無比。太後‘哦’了一聲,笑,“原是這樣麼?誒,看來哀家是老了,記性也越來越差了。”
“太後娘娘身體康健著呢,哪兒老了,可還是火眼精精呢。”至少,從昨兒個挑選到梁沐宮盯梢的人就可瞧出來。我撒著嬌,往太後懷裏蹭了蹭。
“誒,這位怕是翠微宮新晉的蘇貴人吧?”我言笑晏晏地看向蘇芸生,她大概是沒想到我會突然提到她,微愣了下,才起身向我再次福身道,“妹妹見過梁妃姐姐,是妹妹疏忽了,還請姐姐恕罪。”
“哎喲,妹妹這可折殺姐姐了。皇上這幾日都歇在翠微宮,妹妹一時想不起來,倒是情有可原的。”輕飄飄幾句話,聽在太後耳裏卻是重達千斤,瞬間變了臉色。我不露痕跡地翹起唇角,拿起桌上的杯子輕押一口茶。
“蘇貴人,哀家看你一副乖巧的模樣,怎的做事就這麼糊塗?皇上國事繁忙,你不好好規勸著,還與他胡來。”
“臣妾……臣妾……”蘇芸生眼圈泛紅,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目的已達到,我也不宜再多生事端,遂笑著解圍道,“妹妹怕是剛進宮,還不知道規矩,太後您也別生氣了,氣壞身子可就劃不來了。”太後轉了視線,輕笑著捏了捏我的臉,“就你這丫頭嘴甜。”
我笑,“還不知道太後今兒宣沐兒來有何吩咐?”
“有啥好吩咐的。不過是昨兒個聽說你又在梁沐宮發脾氣,嚇壞了宮人。”太後嗔怪地拍拍我的手,“沐兒這脾氣還是得改著點,這皇宮可不比宰相府。再說與那些個低賤的小蹄子們生氣做什麼,氣壞自己身子可不好。”
“是,臣妾謹遵太後旨意。”
“好了好了,又來這套。哀家可不喜歡你這副樣子。快晌午了吧,今兒個就留這兒和哀家一快用膳吧——王喜,還不傳去!”
王喜答應著走了,沒過一會兒,便陸陸續續地上菜了。一頓飯吃下來,蘇芸生倒是‘矜持’不已,當了個悶葫蘆。我吃著也味同嚼蠟,實在想不透這大早上的太後心急火燎地傳我來此,就為和我簡單吃頓飯?這,蘇芸生,該也不會正巧來請安吧?
又閑聊了會兒,太後說乏了,我們才起身告退。翠微宮與梁沐宮都在同一方向,我懶懶地走在前麵,蘇芸生後腳忐忑不安地跟著。三四月的天氣倒是極其怡人,天空被暴雨衝洗後呈現透明的藍,仿佛一塊上好的藍絲絨。
“娘娘,前方有座亭子。”繡言在耳邊輕聲提醒我,我輕‘嗯’一聲,側頭對蘇芸生道,“這時辰尚早,不知妹妹有沒有興致和本宮賞賞花,喂喂魚?”
“但憑娘娘做主。”
低眉順眼的模樣倒讓我想起了梅香,當下冷笑一聲,蘇芸生本就忐忑,聽我冷笑,更是嚇了一跳,惶恐地退後一步。
我道,“妹妹這是怎麼了?該不是天冷衣穿少了——梅香,還不快去沏壺熱茶來。”梅香應聲下去,我笑著牽了蘇芸生的手,‘哎呀’一聲道,“妹妹這手還真涼,趕緊去涼亭裏避避。”
甫一坐下,繡言就拿了披風替我披上。四麵透風的涼亭建於池塘中央,青綠的池水裏,漂亮的金魚兒遊來遊去。梅香端著茶進來,正欲倒茶,我忙喚住她,示意蘇芸生的丫頭接過梅香手裏的茶壺。那倒是個頗為機靈的小丫頭,先替我到了一杯後,正欲替蘇芸生到,卻被我淡淡一瞥,僵了動作。
我滿意地拿起杯子,也不說話,隻淺淺地喝著。昨晚躺了許久的貴妃塌,肩膀酸酸的,剛動了動,繡言的手立馬覆上來,我搖搖頭,看向梅香,“你過來。”
力度適中,舒服極了。我幾乎昏昏欲睡,索性閉目養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聽到‘咚’地一聲,我懶懶地睜開眼,看見蘇芸生單薄的身子跌倒在地。這麼快就熬不住了?我譏誚地笑笑,起身,“回宮。”
剛回到梁沐宮,小福子就上前請安道,“娘娘交待的事已辦妥了。”我‘嗯’了聲,經過他,想想又停下腳步,轉頭,看他仍舊一副恭順的模樣立在宮門邊,輕挑了眉,問,“他都沒有話讓你帶給本宮?”
小福子彎彎腰,“大人說府上一切安好,請娘娘不必掛心,夫人過些時日也會進宮來看望娘娘。”
他倒還真是放心,真還以為自己權勢滔天了。我的唇角劃開一個冰冷的弧度,突然想起昨晚洛梓軒說的話,嗬,我也真好奇,到底最後勝利的是他,還是我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父親!
前些日子我折騰得厲害,又念著太後的話,這幾日倒是過得平淡極了。洛梓軒依然每晚歇息在梁沐宮,我們依舊人前做戲,人後互相冷嘲熱諷。繡言說蘇芸生那日受寒後,就一直臥病在床,連日來閉門不出。我聽後隻冷冷一笑,便也不再將她掛在心上,這樣的小女子,嚇唬一次,自己便也知道該怎樣乖了。
這日,陽光燦爛,梁沐宮院內的幾棵海棠開得嬌豔,我叫繡言擺了張躺椅在樹下,眯起眼看那些豔麗的花,碎光浮動,明晃晃的,忍不住又想起那張英氣勃勃的臉,想起杏花枝頭下,春意盎然的深暖微笑……
“娘娘?”繡言的聲音突然響起,我煩躁地睜開眼,惡聲惡氣道,“你最好有個好借口。”
繡言是從小跟在我身邊的丫頭,對我的壞脾氣早已習慣了漠視,隻輕聲道,“夫人進宮了。”
我‘哦’了聲,“先帶她去偏殿侯著。”然後又閉了眼,盡情享受溫暖陽光。繡言站在我旁邊沒動,我不耐地再次睜眼道,“耳朵聾了?”
“娘娘,夫人說有要事與你商量。”
“她哪回來不是有事?”我不以為然,梁家人隻會在決定要給洛梓軒的後宮弄上什麼風浪時,才會想起我梁遲沐。
繡言又道,“娘娘還是快去看看吧,這事若傳到太後耳中,指不定又要‘教誨’您一番了。”
這句話倒是說得實在,至少目前我還得盡職盡責地扮演好乖巧的梁妃。我懶懶地站起身來,繡言替我仔細地整了整衣裳,腳步還沒跨出去,她又道,“娘娘,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斜她一眼,她卻一邊不慌不忙地替我撫掉落在肩上的碎花瓣,一邊在我耳邊低聲道,“梅香這人看來心機頗深,娘娘還是多留心為好——”
“留心什麼!本宮還擔心她不是皇後的棋子呢!”
偏殿的光線有些暗,我站在門口,看到一個幽暗的剪影,梳著墮馬髻,隻簪了一隻碧玉簪,但依然華衣錦服。許是感覺到我的打量,她轉過身,驚喜滿滿,柔柔地喚了我一聲‘沐兒’。
我看著眼前早已不再年輕的婦人,看著她慢慢朝我走來,矮身行禮,有很多畫麵忽然閃過眼前。時間仿佛倒退到一年前,張燈結彩的宰相府,西廂房內,卻是一片混亂地狼藉,宰相大人焦灼地走來走去,娘親站在我的旁邊殷殷哭泣,而,身著一身煙綠衣袍的我,臉色淡淡。無悲無喜。
“沐兒……”
就是這樣的語氣!當初他們就是用這樣為難的輕柔語氣騙得我替她出嫁!滿心的憤怒陡然升起,胸腔內像是有把火在熱烈地燃燒,我的理智在瞬間被燃成灰燼!
麵上嘲諷的笑濃豔如花,“宰相夫人今日怎麼這般好興致來看本宮?該不是宰相對本宮給的消息不滿意,要你專程來一趟證實一下?”
她默然,良久才輕歎一聲道,“當日也是無法子才會出此下策,小沐兒,這麼久了,你還是無法原諒娘麼?”
“談什麼原諒呢?”我惡毒地笑道,“本宮如今能過這錦衣玉食的日子,說起來不是還得感謝宰相夫人麼?當日要不是您極力哀求,這樣美好的日子本宮怎會享受得到?”
“沐兒……”
“行了。”我漠然地打斷她,實在沒力氣再將從前的悲傷憤怒回演一遍,“說吧,宰相大人到底要我做什麼?”
她‘唉’了一聲,道,“早知會這樣,我就是拚著性命也不讓你代替遲萱進宮。”
遲萱這個名字讓我不自覺的皺眉,手一動,卻碰翻了茶杯,滾燙的茶水濺到手背,頓時紅了一大塊。繡言嚇了一跳,慌忙拿了絲帕替我擦著,並叫梅香趕快宣太醫。
宰相夫人臉色瞬間變白,正欲上前,卻被我漠然一瞥,生生止了步子。我抬手,喚住梅香,隻叫繡言簡單包紮一下。我的手並不疼,然,心卻驟然疼得厲害。
梁遲萱啊梁遲萱,逃了那麼久,終舍得回來了麼?
才想著,話卻已問出口。宰相夫人又歎了口氣,道,“遲萱還沒有消息,不過上官將軍昨日回了京城。這事你爹本不讓我告訴你,但沐兒,娘知道你想他想得苦,得了機會,見見他吧。這一世,你們雖已無緣,但做朋友卻是可以的——”
“誰說可以?!”我尖聲打斷她,“如今我已是高高在上的梁妃,而他卻是我臣子,這朋友,我們要如何做?!”
“滾!都給我滾!!”
明知不該如此衝動,明知不該如此暴露自己的軟弱。可是當梁遲沐一觸及到上官昊,所有的堅強冷傲都會化作一灘水。我再沒能克製住自己的情緒,脆弱似在我身體裏潛伏太久,須臾,便已泛濫成災。
而宰相夫人在退出去的那刻卻突然提醒我道,“沐兒,這次進宮,你爹隻囑咐我一句話,他要你記得當日對他的承諾,他說,隻要你做到了,這四麵紅牆,自不會再困著你。沐兒,娘不知道你曾經承諾過你爹什麼,不過,既然有機會,娘也是希望你可以遠離的……”
我把自己關在偏殿裏,狠命地砸東西,似乎隻有這樣,我的淚水才不會失控。我是冷透骨髓的梁遲沐,淚水這東西,於我,太過奢侈。
洛梓軒這晚沒來梁沐宮,我也暗自鬆口氣。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地無法入眠。遂披衣起身,繡言聽到動靜走進殿來,輕聲道,“娘娘還沒睡?”
我搖搖頭,走到窗邊,一推開窗戶,初夏微涼的風便吹了進來,涼意森森。半邊新月掛在夜空,朦朦朧朧的光暈,柔和了鋒利的棱角。
“繡言,明日我要出宮一趟。”
“娘娘可是已做好準備再見他?”
我搖頭,我隻是覺得自己該見他,但見到他該說些什麼,該做些什麼,卻是一片茫然。繡言輕輕歎息,拿了披風披在我身上,“小姐,你本不該再奢望的。”
許久未曾聽到她這樣喚我,用心疼的語氣。我微微動容,卻還是固執地重複,“無論如何,我定是要再見他一麵的。”
不等她再說什麼,我又道,“明日若有人來梁沐宮,一律擋回去,隨便說個理由,反正這後宮,眾人忌憚著宰相,也不會有人敢在梁沐宮胡來。”
“那若是皇上——”
“他也一樣。”
繡言低聲稱是,又靜默了會兒,她出聲道,“禦書房那邊來了消息,說是皇上昨兒個下午去了趟翠微宮,大概留了兩個時辰,今晚又偏翻了蘇貴人的牌子。”
我冷哼一聲,洛梓軒啊洛梓軒,你竟是連這樣的小官也要盡心討好著麼?那你所謂的勝利又該等到何年何月?
“叫德祿仔細盯著就成。隻要不太過分,我也沒心思再管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