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風吹過,校服的裙擺輕柔地打在她白皙筆直的雙腿上,那是十五歲那一年的夏微,美好得就像寒冬的第一縷薄雪。】
十歲之前我一直住在鄉下,小學四年級那年,才被十年來一共見過不足五次的媽媽接回了晏城。
在那之前,我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聽說我還沒有斷奶,就被我媽送到了鄉下。
記得小時候我會時常問奶奶:“為什麼我不能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別人都有爸爸媽媽,為什麼我隻有奶奶?”
奶奶疼惜地抱著我,用她溫暖的臉頰蹭了蹭我的小臉蛋,告訴我:“因為奶奶最喜歡雲喜,奶奶離不開你。”
同樣的問題我也問過我媽媽,她告訴我:“是你自己來的不是時候。生你的時候我的事業才剛起步,照顧你哥哥一個我都已經是暈頭轉向的,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再來照顧你。你明白了嗎?”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說:“明白了。”
其實那時候我並不是很明白,不過沒關係,隨著歲月的流逝,我的困惑和不解都被理解和體諒替代了。媽媽很辛苦,爸爸又是一個標準的文藝人,吟詩作對不在話下,但柴米油鹽是半點也碰不得的,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爸爸,自然是沒辦法幫襯媽媽照顧我。
再說,我的到來原本就是一個意外。
是因為奶奶和爸爸的堅持媽媽才允許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要知足,要體諒,要感恩,我一遍遍地對自己說。
關於回到晏城的那一天,有很多細節早已經在我的記憶裏發黃發脆,一層層剝落在我平凡而又冗長的生活裏。隻依稀記得奶奶粗糙溫暖的手掌一直推著我,帶著濃濃的不舍,一直一直,把我推向媽媽的身邊。
記得她幾乎是哽咽著囑咐我:“到了家裏要聽媽媽的話,要講衛生,不要調皮把家裏弄亂了,被媽媽批評了也不要哭,不要總想著奶奶……”
記得奶奶的眼淚,我的眼淚,一點點,大雨一樣浸透著那個幹燥悶熱的夏天。
盡管新家寬敞得離譜——更離譜的是我竟然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房間——盡管這樣,我仍是覺得自己像一個突然被丟進陌生牢籠裏的小怪物,時刻露出裝腔作勢的獠牙,準備與這個嶄新又陌生的環境抗爭到底。
於是開學後沒多久,我就成為了學校家長會的會議主題。大會圍繞著我“不合群”、“性格孤僻又不穩定”、“毆打男同學”、“覺得小兔子很好吃而不是很可愛”、“創立一些莫名其妙的組織並號召同學加入”等問題展開激烈的批鬥和規勸。
事實上也不是沒有試過去適應、去硬撐,也不是沒有拚命地努力過,那股不服輸的勁頭也曾經帶給我無數的動力和希望。可是,當我熬夜啃書,終於從及格線一路突破九十分的時候,當我拿著那張令我驕傲的卷子,滿懷希望地以為自己會得到些許關注,哪怕僅僅是一個眼神的讚許的時候,媽媽卻因為阮雲賀隻考了全校第二名而陷入焦慮。
她把我的卷子隨手丟進垃圾簍裏,不耐煩地推開我:“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煩,沒看見我在為你哥哥擔心嗎?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突然真真實實地確定了,媽媽喜歡哥哥遠勝於我。
從前隻是捕風捉影的預感,這一次證據確鑿,塵埃落定了。
沒有用的,我對自己說,原本就不喜歡讀書不是嗎?就算再怎麼努力,也永遠無法投射出哥哥的影子,硬撐著也無非是一次又一次地證明,無論是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壞,我的存在原本就是無關緊要的……
放棄吧。
死心吧。
沒有用的。
剛滿十歲的我噙著眼淚轉身跑進房間裏。
新房子裏的燈很暖,比起鄉下的昏黃來得潔白,也來得刺目。
是了,就是在那樣的燈光裏,我看見心中那隻蠢蠢欲動的小怪物,伸出冰冷的手,將自己根根直立的毛發捋順了,拔去了堅硬銳利的指甲,然後,以一個逆來順受的模樣混跡在人群裏,假裝自己平凡卻快樂。
直到現在,我理所當然地長成了一個波瀾不驚的姑娘——清湯掛麵的臉看上去一副好欺負的樣子,是走在地鐵站經常會被莫名其妙踩到腳的那一類型。即使郵箱裏塞滿了幾百封的未讀稿件,還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喝著咖啡,點開其中一封加了三個感歎號的稿件慢悠悠地讀下去。
可可曾說,每一個波瀾不驚的女人身邊,都注定會有一個波瀾壯闊的女人,比如她。此刻,這個波瀾壯闊的女人正朝我款款走來,把一遝文件放在我麵前,隨即迫不及待地壓低嗓音小聲地嚷:“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快說,你和宮嶼究竟有什麼奸情?”
我笑:“別亂想,隻比陌生人多打過一次照麵。”
“少來,你騙鬼鬼都不信!”可可白了我一眼,繼續說:“那天他看你的眼神,就那個bulingbuling的眼神,我掐指一算呐,絕不止打過一次照麵那麼簡單。”
我忍不住吐槽:“就他那雙bulingbuling的桃花眼,看誰都不會讓人覺得簡單吧?”
正說著,電話鈴聲大作,我按下接聽鍵,一把溫和有度的嗓音傳進來:“你好,雲喜,我是宮嶼。”
“宮嶼?啊……你好,有什麼事嗎?”疑問句才剛問出口,可可就以母豹子的敏銳速度“嗖”的一下立起耳朵貼了過來。
電話那頭傳來爽朗一笑:“不知道午休時間可否邀你一起吃飯?旁邊的可可也一起來,人多熱鬧些。”
我這才意識到他似乎在看得見我們的地方,四下環顧一圈,把視線從巨大的玻璃窗外望出去,果然就看見宮嶼筆直地站在樓梯扶手旁朝我們揮手。
正猶豫著,可可已經露出極端亢奮的表情,一手抓起兩個人的包包,一手扯著我往外狂奔:“算我信你沒有奸情,不過現在奸情來了,你可要好好把握啊,快走快走,朝著奸情GOGOGO!”
這一天的陽光很好,一圈一圈地閃耀在城市的上空。
吃飯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宮嶼已經和我們公司簽訂了出版合約,老總還特地空出三樓的位置給他做私人畫室。
“所以,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宮嶼坐在對麵,慵懶地卷著麵前的意大利麵衝我們一笑。
可可倒抽了一口氣,揮舞著叉子抗議:“喂喂喂,宮嶼,你隨隨便便就笑成這樣子是什麼意思啊,小心我告你蓄意勾引哦!”
宮嶼依舊笑容可掬:“榮幸之至。”
可可歎氣:“哎,我可真是生不逢時啊!我的男朋友要是有你一半的溫柔可愛,我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宮嶼無辜地瞪大眼睛,三人麵麵相覷,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雖然可可素來誇張,但是話又說回來,宮嶼的臉龐和神情還真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小動物啊,就是那種毛茸茸的,眼神溫良的小動物。
這頓飯吃得很飽,也很盡興,人生在世吃一頓如意飯也是一件樂事,所以,和宮嶼熟悉起來仿佛就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打那之後,每到午休時間,宮嶼就會慢條斯理地從三樓的樓梯一節一節地走下來,穿一件不是白色就是黑色的上衣——這導致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他是一個色盲,而他的人生就是一個色盲變成大畫家的勵誌故事——然後走到我的辦公桌前,笑意盈盈地問我:“今天中午吃什麼?可以帶我一起嗎?”
我一直把它當做一個疑問句而不是一種委婉的邀請來回答:“樓下的麻辣燙啊,又便宜又管飽,十塊錢隨便吃。”
“好啊,一起去。”
接連吃了一個星期的麻辣燙之後,宮嶼的臉色徹底變綠了,是真的很綠的那種綠,深深地、深深地,透著一骨鐵青……對此我挺不以為然:你不愛吃麻辣燙就直說啊,何必擺一張綠色的臭臉給我看?
直到有天下午,宮嶼因為接連腹瀉暈倒在畫室裏,搞得全公司都沸沸揚揚,我才終於明白了他臉綠的真正原因。
因為這件事我差點被可可戳穿了腦門,她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教訓我:“你說說你啊,阮、雲、喜!人家雖不是聲名顯赫的富二代,可好歹也是一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啊,那幹淨清爽的腸胃構造能和你這個大老粗的一樣嗎?你倒好,天天帶人家吃麻辣燙,天天帶人家吃麻辣燙,麻麻麻、燙燙燙!你這是蓄意謀殺你知道嗎?”
我小聲地辯解:“我既沒有求他吃也沒有強迫過他……”
可可用一種簡直是把人當豬看的眼神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是沒有強迫他,可你怎麼就不想想他幹嗎非要和你一起去吃呢?”
我仔細分析了一番,得出結論:“可能因為他剛到公司,沒什麼朋友……?”
可可終於忍無可忍地大吼:“他那是因為喜歡你啊阮雲喜!傻子都看得出來,宮嶼那可是為了你含笑飲砒霜了!”
“砒霜?你這麼說有沒有考慮過店老板的感受啊,再說,有那麼嚴重嗎……”
“你可真是氣死寶寶了,重點不是砒霜,重點是宮嶼他喜歡你啊!”
他喜歡你啊——
喜歡你啊——
你啊——
啊——
她這一吼,餘音繞梁,氣勢恢宏。
下班時間還沒到,宮嶼喜歡我的事兒,就已經在全公司廣為流傳、家喻戶曉了。
所以說,緋聞的力量是可恥的。
最終,作為差點用麻辣燙謀殺了公司頭牌畫手的頭號嫌犯,我滿懷著深深的自責和愧疚,接受了組織委派我去醫院慰問一下宮嶼的指示。
提著下班路上現買的果籃一路找到幹部病棟,醫院的走廊靜悄悄的,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味道和清冽的質感。
小時候起我就特別喜歡聞消毒水的味道,淡淡的,涼涼的,莊重而嚴肅,是生命的降生和彌散特有的味道。
還記得五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堂作文課,題目是《我最喜歡的味道》。大部分同學在老師的提點下很快地寫出“母愛的味道”,“家的味道”等煽情而又感人的內容。隻有我一個人寫的是“最喜歡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
有好事的同學拿著我的作文本到處傳閱,他們看著那些文字笑嘻嘻地談論我——
“消毒水的味道很像死人的味道啊!”
“你有病吧阮雲喜,怎麼會有人喜歡消毒水的味道?”
“喂我說,你該不會是吸血鬼吧?還是僵屍?哈哈哈……”
在一整個班級並無惡意的嘲笑聲裏,我忽然發覺自己心裏的那頭小怪獸其實一直都沒有真的被馴服,盡管我費盡力氣將它打壓在心房最黑暗最靜謐的地方,但是沒有用,它時常會冒出一對尖尖的耳朵,或者充滿危險信號的尾巴。
它一直藏在我的心裏,隨時準備好張牙舞爪地衝出來——我撲過去,毫不猶豫地扯住她們的頭發撕打起來。
隻有阮雲賀,也隻有他,才會在我試圖撕爛作文本的時候,一本正經地揉著我的頭發告訴我:“很特別啊。消毒水的味道讓你這麼寫出來好像還真的很好聞!”
——很特別啊。
當我被心裏的那隻小怪獸折磨得煩躁不堪的時候,這四個字險些催出我的眼淚。
那隻張牙舞爪的小怪獸終於安靜下來,我半信半疑地問他:“哥,你認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阮雲賀穿著高中部的白色校衫席地坐在我的身邊,聲音清朗自如地念道:“‘那種味道就像是無數縷魂魄,溫柔地彌漫在各個角落’,雲喜你還真能寫,用詞又漂亮,真不愧是爸爸的女兒啊,說不定,將來可以當一個和爸爸一樣出色的作家。”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漆黑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那種真情實意的感動彙聚成奇異的光芒,使他看上去格外溫柔。
我忽然覺得,原來有一個哥哥是這麼幸福的一件事。
他馴服了我內心的小怪物,就像一輪巨大而又寧靜的月亮,在寒風四起的夜裏緩緩旋轉出令人安心的清輝。
我正陷在溫柔的回憶當中無法自拔,忽然就有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雲喜?在這裏發什麼呆呢?”
回過頭去,看見穿著病號服的宮嶼,正微微俯身看著我笑,飽滿的嘴唇彎出一道貓咪似的弧線:“來看我的?正好,幫個忙。”
我疑惑地看著他,隻見他把一盒還沒拆封的香煙仔仔細細地塞進果籃裏,再用一顆甜橙輕輕地壓好。
我笑問他:“你好點了沒有?怎麼會腹瀉到住院的地步?”
“看你來了我的病就好全了。”他亮晶晶的眼睛衝我眨了眨,說:“本來也沒什麼大事,我哥非要大驚小怪地給我辦了住院手續,做齊了一套全麵檢查。不過醫生也說了,真沒事,想走隨時可以走。”
說完,指著果籃囑咐我:“這個進去以後別露餡了。”
我點點頭,被他像個孩子一樣在後麵推著肩膀往前走。
到了病房門口我才回過神來問:“病房裏有你家人?不方便的話,我可以先回去。”
話音剛落,病房的門“霍”地一下從裏麵打開,隨即一把渾厚的聲音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臭小子,年紀輕輕就腎虧啊,撒個尿要這麼久!別是偷偷跑去抽煙了吧?我告訴你……”
訓斥就像炮仗劈啪炸響了好一會兒,聲音的主人才發現門外除了一臉笑吟吟的宮嶼之外,還站著一個瞠目結舌的我。他有些困窘地細細端詳我片刻,隨即一愣,大笑道:“怎麼是你啊,小雲喜!”
我也笑,仰起頭看他:“三子,竟然是你!”
幾年不見,三子已經是個十足的大人了,我說的不是那些油腔滑調又城府極深的大人,我是說,他看起來沉穩了許多。
沒變的是那張標準的北方人的臉,雖然比起從前更加黝黑了一些,輪廓也更硬朗分明了一些,但骨子裏透出的大方落拓的氣質,仍是清楚地標注著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那個“拚命三郎三子哥”。
原來他從以前起就時常掛在嘴邊的弟弟就是宮嶼。
我已經有好些年的時間沒有再見過三子了,高考結束後我曾去他的店裏找過他,新接手的店主告訴我他已經搬走了,好像是去了外地。
那時候我還很是失落了一陣子。
三子比我們都要年長,我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青澀的胡茬,我們指的是,夏微,顧輕決,陸小虎,還有我。
那一年我們剛升初二,三子則剛滿二十一歲,算起來該是我們的大哥,可我們都愛沒大沒小地喊他三子。
二十一歲的三子在複寧中學的附近開了一家租書店,兼職給人算卦,後來學校裏流行算塔羅牌,他又在店門口豎起了算塔羅牌的招牌。門口的空位也沒空閑過,夏天賣雪糕,冬天就賣糖葫蘆,半夜還要去夜市擺攤賣烤羊肉串……他的青春歲月就是如此簡單粗暴,沒有迷茫、沒有叛逆,沒有為賦新詞強說愁,有的隻是一張張小麵額的人民幣,幾塊的、幾毛的,一張一張地摩挲、撫平,整整齊齊地存放起來。
可是他卻看上去那麼快活,那種快活就像在晨曦中翻騰的大海,一層層地衝撞著岸上的礁石。我總覺得他和別人不一樣,和任何一個租書店老板、任何一個賣烤羊肉串的都不一樣,他的眼睛裏燃燒著旺盛的希望。
那時候的三子還會常常跟我們說起他的弟弟,誰都知道三子有個弟弟,他把自己知道的褒義詞盡可能完全地用在了弟弟身上:善良懂事、見經識經、體貼熱忱、英俊瀟灑……哪個要是膽敢說一句他弟弟的不是,他定不會輕易饒了對方,保不齊就會舉起磚頭照那個人的腦袋瓜狠狠砸下去。
順著他弟弟的話題,我們對三子的家事也略知了一二。他們的父母去世得早,三子便中途輟學一心一意地供他弟弟讀書,十幾歲的年紀就開始東奔西忙,好不容易湊錢開了這麼一家多功能的小書店。
他說:“我可以幹苦力,什麼苦都吃得,但我不幹下作事兒,不給我弟弟抹黑。”
就是這樣一個人,整日忙得像個陀螺,倒把自己的弟弟養的活脫脫似一個公子少爺,半點苦難也沒讓嘗過。這也成了三子一生最值得驕傲的大事:“我弟弟雖然沒爹沒媽,但他有我,他和你們這些讀書的孩子沒區別,都一樣幸福快樂!一樣嬌生慣養!”
那時候我還在想,如果哪天遇到了他的弟弟,我們之間一定會有很多共鳴——我們都有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話說回來,我們能認識三子,其實全都是夏微的功勞。讀初中那會兒,夏微就常常拉著我們一起去三子的店裏租書看。
其實她愛看的那些書我全都看不懂,什麼加繆,博爾赫斯,卡爾維諾,茨威格……總之全是一些我翻上兩頁就會被困倦侵襲的怪書。
在看書這件事上,我和陸小虎的品味就臭味相投了許多,我們都更願意站在漫畫書架那一欄,我翻《天是紅河岸》、《魔卡少女櫻》之類的少女漫畫,而陸小虎則看《海賊王》那種熱血漫畫。但大多數時候,陸小虎連漫畫都看不進去,他喜歡隔著一排排散發著油墨味的書架子看夏微。
夏微真的很美。
那樣小的年紀,已是一副明豔動人的皮相,又有傲骨撐著,遠遠一望,讓人心裏微微地發顫。
這份美麗又不摻雜一絲一毫輕薄和驕傲,仿佛對她來說“漂亮”隻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就像人要吃飯,樹要飲雨,原就不需要過多的思索和讚歎。
有時候我也會順著陸小虎近乎癡迷的目光看過去,那是十五歲的夏微,紮一個清爽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穿一件幹淨的、隱隱透出茉莉花香的白色T恤,衣擺紮在藏藍色的校服百褶裙裏,穿堂風吹過,校服的裙擺如海浪,輕柔地撫過她白皙筆直的小腿。就連腳上那雙再普通不過的帆布鞋,也永遠是纖塵不染的樣子。
那樣的夏微,美好得就像寒冬的第一縷薄雪,輕盈、潔白,晶瑩無暇。
那是十五歲那年的夏微,也隻是十五歲那年的夏微。
她的美麗吸引了無數個正處於青春期的男孩子,他們遠遠地望著她,喜歡她、愛慕她,恨不得掏出自己年輕的心送給她。
比如陸小虎,比如陳北諾,還比如三子。
我想,三子喜歡夏微的事兒,可能自始至終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整個複寧的學生,隻有夏微租書可以晚還幾天,整個晏城的小書店,也隻有三子,會為了夏微的特殊癖好,去進一堆沒人看得懂也壓根就不會有人租的書回來。
那時候的三子,那時候的夏微,那時候的陸小虎,還有我,如今已經遙遠得就像一個不切實際的夢了。
此刻,三子在病房裏泡了一壺好茶,綿長茶香裏,我們三個氣氛融洽地開起了座談會。大多數時候都是我和三子在回憶往事,宮嶼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仔細聆聽。
言談中我才得知,在我們高考那一年,宮嶼患了急性胃炎陷入昏迷,三子接到校方電話,即刻就關了書店去給宮嶼看病,後來就在那裏安頓下來,拿書店兌出去的錢做起了各種小生意。
加上零九年豬流感,他又靠著賣口罩和溫度計賺得一筆,那之後便湊錢開了家搬家公司,他為人踏實肯幹,又肯吃苦吃虧,生意開始便順風順水,如今已是個貨真價實的大老板了。
這些年不曾見過,他身上那些“不一樣”的氣質都還被他保存得很完好無損,沒有腐爛,沒有衰敗,我真替他高興。
我低頭飲一口茶,茶湯溫潤,意料之中聽見三子不經意地問起了夏微。我笑道:“她很好,如果知道你回來了一定很高興。”
三子也笑,笑容裏竟夾帶著一絲少年的青澀,他說:“那就好,她很好,那就好。雲喜,過幾日我們幾個一定要一起聚一聚。”
再添茶時,護士推門而入,叫宮嶼出去做一些常規檢查。我便不再多坐,和三子互留了電話號碼就起身告辭。宮嶼忙攔住我:“怎麼能讓你自己走,等我一下,檢查完送你回去。”
三子趕他:“這等美差哪裏就輪得到你?老老實實做你的檢查,我會送她回去,放心吧。”
宮嶼聽話地“嗯”了一聲,扭頭衝我眨眨眼睛:“明天公司再見,小雲喜。”
他竟學著三子的語氣嘲笑起我來,這個假病號。
回去的路上三子把車開得很慢,他看出我暈車,體貼地為我開了窗。風在耳邊緩緩掠過,讓我不至於太過憋悶。
舒適的進口車在黃昏的車流裏勻速前行,車裏不合時宜地放著一首老歌。
“回憶裏想起模糊的小時候,雲朵漂浮在藍藍的天空,那時候的你說,要和我手牽手,一起走到時間的盡頭,從此以後我都不敢抬頭看,彷彿我的天空失去了顏色……”
不知道為什麼,車裏的空氣忽然間也隨著歌曲的旋律變得無限哀傷。
我想起很久以前,和顧輕決分手的那一天,我也是這樣安靜地坐在三子的身邊聽音樂,書店裏零星地進來幾個學生,他們眼神古怪地看向我,又匆匆移開目光。
外麵的天空灰成一片,有鴿群呼啦啦地飛過房簷,過了很久很久,我聽見三子悲天憫人地對我說:“別哭了雲喜,你哭得太久了。”
我這才恍恍惚惚地回過神,原來我一直在掉淚眼啊,難怪他們要看著我輕聲耳語——一個女孩失魂落魄地坐在書店的角落裏,滾燙的眼淚爬滿她木訥的臉——是會引起側目和好奇的。
於是我胡亂地擦了一下臉,轉頭對三子擠出一個淒慘的笑:“我沒事,我隻是……隻是……”話未說完,淚又不可抑製地落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些事情,大概是有什麼相似的東西不小心觸碰了記憶的按鈕,所以大腦才會瘋狂檢索那些幾乎就要被我忘記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我和顧輕決有說有笑地走在放學後的黃昏裏,他牽著我的手,掌心溫暖而厚實。我們走了很久,很久,不知道什麼時候,黃昏已在我們四周褪盡了顏色。第一盞路燈在我們身後亮起的時候,顧輕決放開了我的手。
他對我說:“阮雲喜,我們到這裏就要分開了。”
說完笑著衝我擺了擺手,踏上了一艘小小的藍色的船。
那艘船太小了,容不下兩個人,我隻能傻傻地看著它劃向深藍的海中央。大海之上,他的白色襯衫就像風帆在風裏高高地揚起。
我站在原地就那麼遠遠地看著他,一直看著,直到他的笑容在星光裏越來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心臟一陣抽痛,我猛地睜開眼睛,看見窗外的灰藍天空,它的盡頭有一片虛張聲勢的朝陽正緩慢襲來。
也不知是我的表現太好,還是我爸的表現太好,忙得雞飛狗跳的實習生活結束得比預期中的還要早。
正式入職的那一天,可可送了我一大罐黑咖啡,她拍著我的肩語重心長地教導我:“雲喜,編輯可以三餐不吃米,卻不可一日無咖啡,好好喝,好好幹,傾城文化歡迎你,加油!”
我看著她那年輕的、寫滿了幸災樂禍的臉,頓時有一種天將降大任於小女子的悲愴感油然而生。
作為編輯,我的時間大部分都用在審閱五花八門的稿件上。這是一個全民出書的年代,上至八十多歲的老大爺投稿詩詞歌賦,下至七八歲的小朋友投稿童話兒歌。而我的工作就是要在一堆驢唇不對馬嘴的稿件裏發現一篇好的小說作品。除此之外,還要用盡全力對付錯誤的語法和錯別字,偶爾還要安撫一些心靈脆弱的寫作者,對他們你可不能用簡單的“稿件未過終審,請另投”來搪塞。
要耐著性子告訴他們,那些劇情誇張到讓人語塞的稿子其實還是存在很多閃光點的,不用這樣的稿子完全是因為我自身的審美存在嚴重缺陷。如果這都不行,那就隻好乖乖地聽她們抱怨,他們內心深處那滿腔的文藝情懷是如何被我蔑視和抹殺的,我會遭到什麼樣的損失甚至報應雲雲。
很多時候,我必須敲打著酸脹難忍的太陽穴,給自己猛灌特濃咖啡才得以保持清醒,才不至於砸了電腦與它同歸於盡。
可可遞給我一碗泡麵:“何必呢?”她說:“大概掃一眼就好了,是金子在第一句就會發光,不用你那麼認真看到結尾,浪費時間又浪費精力。”
她說得沒錯,但我始終覺得,編輯是一個需要耐心的工作。那些對文字抱有一絲希望的人,他們把這或渺小或恢弘的希望交由我來審視,我得對得起這份信任。
何況我總是固執地認為,一個故事比起如何開始,是否善終才更重要。
於是我常常會一個人留在公司裏加夜班。
我喜歡下班後空無一人的編輯部。走廊上的日光燈給我一種溫暖的錯覺,我就坐在那一片小小的、明亮的錯覺裏,有時工作,有時發呆。
有一天我審稿審得乏了,就順勢趴在堆滿書籍的辦公桌上打起了瞌睡。
半夢半醒之間,忽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困惑地抬起頭,在模糊溫潤的光線裏看見了阮雲賀,他也看著我,那樣的目光真實得就像月光,隻是我不確定那是天上的月亮還是水裏的倒影。
“哥……”我半信半疑地發出聲音:“是你嗎?”
“嗯?你怎麼睡在這裏,做夢了嗎?”他端著熱騰騰的奶茶走過來,微笑著遞給我。白蒙蒙的霧氣裏我看清了,那不是阮雲賀,是宮嶼。
我接過香氣四溢的奶茶,掌心裏迅速擴散的溫度讓我重新回歸了現實。
“也許吧。”我說:“做了個美夢。”
“什麼美夢會讓美人的肚子咕咕叫?”他狡黠一笑:“可是夢見我要帶你出去吃夜宵?”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饑腸轆轆的肚子,還真是有些餓了,幹脆關了電腦,對他說:“夢是相反的,該我請你吃宵夜。”
宮嶼大方道:“好啊,吃什麼?”
我衝他眨眨眼睛:“放心吧,這次絕對不是麻辣燙。”
夜裏的天氣真的很好,微涼寂靜,晚風絲綢般輕柔地裹著我疲憊不堪的身體。這個城市的夜市早早收場,大家注重清晨多過夜晚。我們隻好鑽進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館,點了幾道小菜,兩瓶清酒。
我心虛地說:“如果三子知道我灌你喝酒,一定會結實地修理我一頓。”
“我保證替你保密。”他笑一笑,喝了一大口清酒,擱下酒杯滿足地感歎:“還真是很久沒有喝過酒了,抱歉,介意我抽煙嗎?”
我搖搖頭:“不介意。倒是難為你在三子麵前乖巧得像個帶著紅領巾的小學生。”
他不介意我的諷刺,低頭點燃一支煙。
我看著他,笑問道:“可以分我抽一支嗎?”
宮嶼愣了一下:“你會抽煙?”
“自古煙酒不相離,我既會喝酒,又怎麼會不會抽煙?”我點上他怔怔遞過來的香煙,湊近點燃,吸了一口。
宮嶼搖頭歎息:“你們文藝女青年不是都走小清新路線嗎,怎麼到你這畫風就變了?”
正說著,熱騰騰的菜端上了桌。宮嶼掐滅了煙,順手把我手裏的香煙也拿去撚滅。
“吸煙有害健康,以後少抽點。”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聲音溫和得像是在規勸一個小孩子。
我撇撇嘴:“自己還不是一樣。”
“你說得對。”他露出苦惱的、下定決定的神情,非常認真地對我說:“那這樣吧,我以身作則,以後我們兩個都不許抽煙。”
我不置可否:“反正我沒煙癮,無所謂。”
酒館裏沒有空調,凳子又邦邦硬,我們兩個像是飽受饑困的難民,不顧菜色單調味道古怪,隻顧埋頭一通亂吃起來。桌上的空酒瓶子漸漸越聚越多,酒精讓我產生了一種很放鬆的狀態,這種狀態讓我發覺自己突然間很想傾訴點什麼。
於是我說:“從前我有一位朋友,他抽起煙來格外好看,因為太好看了,後來我就模仿著他的樣子抽起了煙。”
宮嶼靜靜地看了我一眼,說:“我知道,你說的那個人叫顧輕決。”頓了頓,又說:“阮雲喜,你有點殘忍了啊,明知道我喜歡你,還這麼明目張膽地在我麵前緬懷舊情人。”
我有點慌了,就像一個竊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打開他珍藏的寶藏——他以為誰也不知道這個寶藏的出處,於是他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充滿敬畏地打開了他的包袱,可是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跳出來說,哈哈,我知道你的寶藏是從哪裏偷來的!
宮嶼見我慌張起來,溫和笑著對我說:“不過沒關係,我既然喜歡你,就應該連帶著你的過去一起喜歡。可是在我表明心意之後,你若還要再次說起那個人,可要小心接受懲罰了。”
我有些愣怔,一時無話。
宮嶼說話向來就是這個樣子,一句真一句假,正經的不正經的都要笑笑著說,我實在辨不清他哪句是真的哪句是玩笑,索性也就不再去多想。
這之後又過了很久,一個月還是兩個月,總之久到我早就忘了他說過的那些話,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我喝醉了酒——大概是因為蘇重,或者因為別的什麼,總之是一些根本用不著傷筋動骨的理由——我喝醉了,借著酒勁兒又在宮嶼麵前說起了顧輕決。
結果惹得宮嶼莫名其妙地發了火,他突然伸出一隻手握住我的手腕,另一隻手惡狠狠扳過我的臉,吻就落下來。
等我回過神來,整個腦子徹底木掉的時候,就聽見他咬著我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說:“早說過下次再提起這個人會有懲罰,是你不好啊,阮雲喜。”
然後他的鼻尖抵著我的鼻尖,就那樣看著我天真無邪地笑了一下。
不過還好,兩個月前的這一刻我們之間還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和宮嶼還可以自在地擠在小酒館裏喝著酒,聽著舊音箱裏幽幽擴散的老情歌。
雖然不可避免地,我將在不久的將來再一次遇到蘇重,再一次遇到顧輕決,但這一切對於兩個月之前的我來說,簡直微不足道得就像還未中獎的彩票一樣。
所以說,可以無知無覺地活在當下,真是件幸福得不得了的事。
慢慢地,和宮嶼相處久了,發現他這個人還真是挺有意思。時而細心周到,體貼紳士,和他公事的同事都說與他合作讓人感到安心踏實。時而又瘋瘋癲癲,似假非真,一副愛開玩笑捉弄人的樣子。把人鬧急了,唇角貓咪似的微微上翹,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又即刻讓人沒了半點脾氣。
我一向不喜歡雙眼皮男生,卻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眼睛實在是討人喜歡,水汪汪的,像這世上最溫順的大狗。
有時候我去四樓送資料,透過巨大落地窗就看見他穿著白色T恤,安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埋頭畫畫,神情認真得有些陌生。正午的陽光打著旋兒一圈一圈地湧進來,仿佛他用了某種童話世界裏才會出現的魔法,把陽光都聚集在了他的四周。這時候我會在心裏默默地想著,私下可以幼稚逗趣,肆意妄為,工作起來又嚴謹認真,有模有樣,這樣自如的調節也著實讓人佩服。
這麼想著,不由一笑,然後恍惚地怔住了,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很多年前,我也時常這樣莫名其妙地傻笑出來,每一次的傻笑卻都是因為顧輕決。用夏微的話說,那時候我,喜歡顧輕決已經喜歡到有點神經兮兮的。
打住打住……有些回憶不能總去觸碰,變成習慣可不好。
更何況,想念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麻煩、累贅,除了刺痛人心什麼也改變不了。是這樣吧顧輕決,但凡思念有半點用處,我們之間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這些年我已經逐漸學會了合上與過去銜接的那道門,安全地躲在回憶門外,認真地談幾場戀愛,努力地埋頭工作,無論那一道鏽跡斑斑的大門裏發出怎樣的聲音都死死抵住,絕不讓回憶的海嘯有機可乘。
無論如何,生活都要繼續下去不是嗎?
當這座城市的氣溫直線下降的時候,三子提出一個溫暖人心的建議——邀請我們幾個弟弟妹妹一起吃頓飯。
我們幾個指的是,當年為他的書店創造了不少收益的夏微——那時候去他那租書的男同學隻有半分之二十是去租武俠漫畫的,剩下的百分之八十都是為了去看夏微——還有屬於這百分之八十之一的陸小虎,當然還有我,以及雖然從來不看書,但是始終覺得三子和元彬一樣帥的胡萊萊。
我們四個手拉著手,無比歡欣地抵達富錦酒樓的時候,三子和宮嶼已經提前到了有好一會兒了。
富錦酒樓在本地被很多人戲稱為“富人樓”,據說是晏城商業巨頭陸老板專為有錢有勢的富二代們斥巨資打造而成。一樓到三樓是餐廳,四樓、五樓為洗浴中心,再往上就是酒吧和KTV,什麼健身房、室內高爾夫、遊戲大廳等等都是應有盡有。想要從下到上走上一圈兒,足夠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賺個口吐白沫。
畢竟是難得瀟灑走一回,這頓飯把我們幾個吃得是酣暢淋漓、滿嘴流油。特別是我和陸小虎,典型的小市民心態,本著“既來之,則暴食”的質樸思想,公開在腦門貼上餓死鬼的標簽,放開了肚皮吃得風生水起、歡天喜地。
酒足飯飽後,陸小虎開始一次次尋找機會企圖與夏微溝通,都被她不著痕跡地敷衍了事。陸小虎也不氣餒,隻傻傻幹幹地陪著笑,他早習慣了這些年來夏微對他的不冷不熱。他也清楚明白,曾經那一巴掌的心結夏微始終不能解開。
其實我特別同情陸小虎,他喜歡夏微喜歡得恨不得挖心掏肺以示忠貞不渝,就像賽馬場上的馬,眼裏心裏再容不得其他,可夏微就是不肯原諒他,一副這輩子都不會跟他在一起的決心。
也許她有自己的堅持和尊嚴。
記得畢業那年,我曾經問過夏微:“為什麼就不肯原諒他一次?”
那時候的我們坐在學校的天台上,大風在我們周圍緩慢地席卷著塵埃。夏微看著很遠的地方對我說:“雖然我們會活很久很久,可是真正的愛情隻有一次。每個人都隻有一次機會談一場最幹淨、最純粹的戀愛。我把這唯一的一次給了陸小虎,他卻嫌臟,從此以後,就再也給不起了,即便那個人是陸小虎也一樣。”
“沒人規定過這個,你沒活到最後,怎麼知道更好的愛情不在以後呢?”
夏微笑:“碎過的瓷器你還敢拿去送給誰?即便是厚著臉皮送了出去,也注定是不會被人珍惜,沒有人會珍視一件殘缺的東西。”
我覺得她說的不對,即便全世界的人都不會珍惜,陸小虎也還是會拿她當寶貝,也還是會對她小心翼翼,百般嬌寵。但我沒敢把這句話說給夏微聽,那段時間誰在她麵前提起陸小虎她就跟誰翻臉。
也記得很多年前的陸小虎,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雪花落在他毛茸茸的頭發上,埋沒了他微微發抖的肩,模糊了他哭得分不清鼻涕和眼淚的臉。我瞞著夏微逃掉晚自習去找他,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凍得像個雪人,直直地立在那裏,隻有一雙眼眶通紅。
我打著手電筒走過去,看見他的眼睛裏那些玩世不恭,那些稚嫩,那些屬於他的美好的東西都隨著落雪寂靜無聲地散落一地。
他看見我,半天了,凍得醬紫的嘴唇才小聲地吐出一句:“雲喜,我……我和夏微……”
那聲音小得近乎耳語,然後眼淚鈍重地在少年年輕的臉上滾落下來。
我不知道那之後的陸小虎和夏微之間發生了一些什麼,隻是從那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變得很客氣,這種客氣讓我和胡萊萊特別不適應,就像每天和兩個外交官相處一樣。
比如此時此刻,陸小虎把一杯溫水遞到夏微麵前,麵無表情地說:“你胃不好,不要喝涼水。”
夏微則客客氣氣地答:“多謝關心。”
我幾乎可以感受到一陣冷風悄無聲息地在我們麵前刮過去。
還好有冰雪聰明的胡萊萊打破了尷尬,嚷著要去七樓用全城最好的設備唱個歌,我們幾個獲救一般舉手讚成。一行人便往樓上的包廂走,電梯上升的時候,我看見城市的上空飄起了雪花,細碎輕柔,被夜風蠻橫地驅趕,很快就消失不見。
我覺得有點冷,不由得緊了緊外套的領子。
一旁的宮嶼低頭問我:“冷嗎?”
我說:“恩,有點。”
他就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肩上,說:“還冷嗎?”
我完全按照邏輯慣性回答:“恩……還行……”
他就把陸小虎的外套也扒下來披在了我肩上,忘了說,剛才在餐廳吃飯的時候,他和陸小虎就已經稱兄道弟相見恨晚了。
當他又把目光瞄準三子的外套的時候,我披著兩件外套不好意思地說:“現在不冷了,真的。”
宮嶼滿意地在包廂裏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我被胡萊萊拉著一起合唱,是杜德偉的《無心傷害》。
“我坐在這傻傻的發呆,我依然依賴你純純的愛,我心還在,愛你的人還在,苦苦等想哭哭不出來,無心傷害,你應該明白……”
一曲終了,宮嶼不知道從哪兒拿了一杯熱可可給我喝。我接過來的時候指尖觸到他的手指,很涼,昏暗的燈光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道,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心跳就亂了一拍。
此時陸小虎正深情款款地唱著《我愛的人》,我在沙發上坐好,聽他沙啞的聲音輕輕唱:“誰還能要我怎麼樣呢,我愛的人不是我的愛人。”
我覺得這首歌被他唱出了悲憤的味道,就跟著他哼了兩聲,然後就聽見宮嶼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他接起電話和對方說了一會兒,便起身去開包廂的門。
一個女孩兒的腦袋隨即探進來,聲音爽朗道:“學長還真是你啊,我剛才在外麵看著眼熟,沒想到真是你。”
五彩斑斕的燈光不停閃爍在我們之間,我看不清她的臉,隻聽見宮嶼客氣地問她:“和朋友來的?”
女生點點頭,說:“那邊鬧死了,我帶我男友過來上你們這唱吧,那群人喝得東倒西歪,我正愁怎麼溜呢。”
說完就轉身去隔壁包廂找男朋友去了。
宮嶼回頭跟我們說,一會兒會有個小學妹過來,小他三屆,叫蘇重。
這時候不知道是誰把包廂的大燈打開了,忽然的明亮讓我覺得很不適應,下一秒,蘇重就扯著她的男朋友滿臉帶笑地推門走進來,明亮燈光裏,她看到我,也看到了夏微和胡萊萊。
她忽然怔住,笑容漸漸地從她那張精致漂亮的臉蛋上褪去,我看見她牽著男朋友的手不自然地緊了緊,仿佛這樣的動作可以讓她放輕鬆,可以讓她用一種相對流利的語氣對我們說:“真巧啊,阮雲喜,你們也在。”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顧輕決,掐指一算,也許最近正趕上水逆,所以我的小日子過得是越來越熱鬧了。
“是啊,真巧,好久不見了。”沒想到我的聲音居然也可以偽裝得這麼淡定,一點顫抖都沒有,比起播音員都不會遜色,我真棒。
“你們認識啊?”宮嶼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我身邊。
蘇重衝他甜美一笑:“何止認識啊,我們是高中三年的老同學,阮雲喜,夏微,胡萊萊,我們都是,還有他。”她指了指顧輕決,聲音清脆地說:“我的男朋友顧熙,我們從前都是一個班的。”
顧熙,她說他叫顧熙。原來他又改了名字,不再是顧輕決了。
——每次改名我都覺得自己好像死了一次,又被迫重新來過。
不知何故,腦海裏忽然閃現出顧輕決說這句話時的樣子。
那種徹頭徹尾的寒冷又來了,仿佛整個人呼呼地冒著寒氣,從指間到心尖都在顫抖。
蘇重依舊麵帶微笑,隻是那笑容並不自然,像一張打多了肉毒杆菌的臉。她直視著我的眼睛問道:“你過得好嗎,聽說你留在本地讀大學了?”
我也笑,用一張像是打多了玻尿酸的臉:“挺好的。”怕她不相信,又補了一句:“真挺好的,特別好。”不過我說完這句她好像更不相信了,我也懶得跟她例舉這些年來我過得是多麼滋潤,所以我幹脆逃了:“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間,你們先唱著啊。”
出去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顧輕決,他的手還被蘇重牢牢地握在掌心裏,表情冷淡得像一尊冰雕。與他擦肩而過時,我好像又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藥草味,恍惚間我出現了幻聽,聽見他的聲音隔著久遠的時光喊了一聲我的名字,那聲音很輕,輕得太不真實了。
我在馬桶上呆坐片刻,才走出去洗了把臉,冷水打在臉上讓我變得清醒了許多。
顧輕決,王八蛋,你終究還是和蘇重在一起了。
我看著自己的臉在鏡子裏不受控製地皺成一團,真醜,於是手足無措地用涼水把眼淚一遍一遍衝下去,直到再也沒有眼淚流出來,我才鎮定地抽了幾張紙巾把臉擦幹。
從洗手間到包廂之間有個九十度的轉角,我隻顧低頭疾走,完全沒注意到宮嶼正站在那裏等著我,於是一個拐彎,整個人猛地撞進他懷裏,差點把他撂倒。
他穩了穩,捧住我的臉左右看了看,低沉道:“你哭了?”
我搖搖頭,急切地申辯:“我隻是喝多了,我一喝多了臉就紅,眼眶也紅,渾身都紅,不信你看!”
“在這看不大好吧?”他斜嘴一笑,見我窘得翻白眼,樂得拍了拍我的頭問我:“剛才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我說。想了想,又覺得反正三子早晚都會告訴他,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己坦白來得痛快。
我盡可能平靜地告訴他:“蘇重的男朋友顧熙,他從前的名字叫顧輕決。”
“要走嗎?”他問我。
我笑笑:“不用,我沒事。”
宮嶼拍拍我的腦袋,掌心輕柔地在我的頭頂揉了揉。
大廳裏傳來林宥嘉慵懶好聽的歌聲——
我沒有說謊,我何必說謊,你知道的我缺點之一就是很健忘,我哪有說謊,是很感謝今晚的相伴,但我竟然有些不習慣。
唱的真好,我險些要在這樣的歌詞裏立地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