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薄雪無知無覺地落下來,一點兒預兆都沒有,一顆接著一顆地在風裏打著旋兒,我從沒覺得北方的雪可以淒美到這個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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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溫計顯示為三十九度三的時候,我給夏微打了個電話。
她在三月的午夜匆匆趕來把我帶去醫院,二十分鐘後,我躺在流動病房的硬板床上,被來勢洶洶的流感折磨得閉不上眼睛。
前一天下午我爸爸請我看電影,在繆斯影城。我到得有點早,捧著一杯熱奶茶等我爸來。
那一天的陽光格外慷慨,浩浩蕩蕩地鋪灑在晏城的每一個角落。胡萊萊的號碼顯示在手機屏幕上的時候,正好有一片光閃閃發亮地蒙住了我的眼睛。
她說:“雲喜,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和你說一聲。”
我忽然有點怕,一個平日裏用慣了林誌玲口吻的人突然換上了新聞聯播的腔調,實在是讓人心裏沒底。
上一次聽她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還是在夏微出事的那一天。
總之,不祥的預感讓我陷入了沉默。
她馬上說:“你別緊張,也不是什麼大事。”
頓了頓,又說:“是顧輕決回來了,我和夏微在晏城機場看見他在取行李。這麼多年了,他竟然一點都沒變,我一眼就看到人群裏最帥的那一個……哎哎哎,你掐我幹嗎呀夏微!?”
我拿著電話發了一會呆,直到聽見我爸喊我:“雲喜,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我搖搖頭,甜蜜地挽住他的胳膊,說:“爸,你怎麼總是遲到啊,咱們得摸黑進去了。”
後來我爸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大清楚,那天看了什麼電影、主演是誰,也都在記憶裏空白一片。隻記得影片放到高潮的時候,周圍傳來窸窸窣窣的哭聲,坐在我旁邊的小女生嚼著口香糖嘟囔了一句:“簡直矯情得令人作嘔!”
熒幕的光朦朧地照著我蒼白緊繃的臉孔,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滾燙的眼淚早已經糊了滿臉,量多的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於是我也小聲地嘟囔了一句:“簡直矯情得令人作嘔!”
然後就被我爸狠狠地打了一下後腦勺。
顧輕決。
我在黑暗中一遍遍咀嚼著這三個字,每一個字我都認得,連在一起卻讓我頭腦發鈍。
萬萬沒想到,我這輩子竟還能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更沒想到的是,五年了,這個名字竟還如同詛咒,輕易在我心裏砸出一個黑淋淋的洞,我看見有什麼東西從那湧出來,像潘多拉的盒子被開啟的一瞬間,怨恨、憎惡、切齒的疼痛和藏得深深的期盼都一股腦地湧出來。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那樣模糊而遙遠,那些在時間的撫慰下漸漸愈合的傷口又被毫不留情地撕開了一角,有一雙手順著這一角用力一扯,輕鬆地扯出一個完整的、新鮮的傷口。
一切與傷寒有關的症狀全部襲來。
頭暈,四肢麻痹,胸悶,眼眶刺痛,幻聽,五臟俱焚,瞳孔裏像是灌滿海鹽,鹹澀難忍。
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也是這樣暗淡的光線。整個世界忽然地安靜下來,頭頂的那一片耀眼星空,也在那一刻忽然散盡。
顧輕決就站在類似的黑暗裏看著我,什麼話也沒有說。
初冬的薄雪無知無覺地落下來,一點兒預兆都沒有,一顆接著一顆地在風裏打著旋兒,我從沒覺得北方的雪可以淒美到這個地步。
我就站在那樣的風雪裏,屏住呼吸,目眥欲裂地瞪著他,就像瞪著一個殘忍的劊子手。
而他始終不肯開口,沉默得讓人心寒。
我終於絕望,用盡全身的力氣忍下翻騰的淚水,自嘲地笑了一下:“顧輕決,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要去怨恨誰,特別是在遇見你以後,我以為你來了,就是上天對我額外開恩,我的人生從此有了保障,我可以用一生的時間去感受愛,感受那些……美好的……溫暖的東西了……”
我的聲音很輕,透著難以抑製的悲憤:“但是顧輕決,你是好老師,教會了我愛,又附贈了一門關於恨的學問,真得謝謝你教會我,原來恨一個人是這種滋味。”
雪花還在無知無覺地下墜,一片片、一叢叢地落在顧輕決哀傷的臉上,他的眉毛、鼻梁、嘴唇,都一點點,一點點地被紛飛的雪花刮得麵目全非。
這麼多年了,我再也沒遇見過那樣的雪,還有那些逆著風暗淡散盡的星星。
電影散場後,爸爸在附近的藥局給我買了板藍根和利巴韋林,囑咐我回去即刻吃上,再好好地睡上一覺,以防感冒。隨後接到李阿姨的電話便匆匆地趕回了家去。
說起“家”,我還真是沒什麼可說,當然也沒什麼不可說。
幾年前我爸和我媽離了婚,一個人去了美國,回來的時候已經組建了自己的新家庭——第二任妻子李阿姨,以及他們的一對雙胞胎女兒,阮陶和阮瓷。
我喜歡那對雙胞胎姐妹,姐姐阮陶雖然患有輕度智障,卻是一副清秀安靜惹人憐愛的模樣,妹妹阮瓷生得一雙精靈似的大眼睛,倔強懂事得像個小大人一樣,難能可貴的是十分愛護姐姐,讓人放心。
回到家後我便開啟了持續高燒模式,從三十七度三一路飆升到三十八度九,接連兩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腦子裏不斷循環著胡萊萊說過的那句“顧輕決回來了”。
夏微曾說,女人的燒,往往是伴著騷一起來的,一旦生病,就一定會衍生出空虛寂寞冷的並發症狀,隨著體溫的升高,自怨自艾的數值也會不斷加強,接下來,很可能,原本不會發生的情感事故就會發生。
我被這種毫無邏輯又狗屁不通的觀點擊中了天靈蓋,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默默地想,如果我就這樣死在家裏,雖然是被高燒活活燒死的,但是坊間一定會有謠傳,我是因為聽到了顧輕決回來的消息活活把自己騷死了。
為了不在我死後造成不必要的誤會,一陣天昏地暗的咳嗽過後,我給夏微打了個求救電話。
而此刻,醫院的窗外亮著點點燈火,走廊裏消毒水的味道悠悠地地浸潤著我的肺腑,潔淨而清爽,終於,我裹著夏微的大衣恍恍惚惚地陷入了夢境。
夢裏是一望無垠的麥田,涼風習習,一陣一陣的麥香湧進鼻息。小小的我甩動著小小的手足飛快地奔跑在麥浪之間,猛一轉身,看見遠遠站著的阮雲賀,白衫影影綽綽地模糊了容顏。
我怔怔地看著他,忽然一陣心慌,像是知道他要一個人走掉似的,恍惚間淚如雨下。
果然,麥田盡頭的少年緩緩轉過身去,任我拚命地尖叫呼喊也不再回頭。
我跌入無盡的創楚中抱緊自己不停顫抖的肩膀,直到麥田溶化成一望無垠的黑色濃漿,而我像一粒核,在無聲起伏的黑暗中沉溺下去。
醒來的時候早已是一身冷汗,抬手擦了擦額上豆大的汗珠,聽見夏微問我:“又夢見你哥了?”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窗外天已微亮,那些針紮似的疼痛已經被藥物漸漸撫平,夏微遞過來一杯熱水,隔著朦朦朧朧的蒸汽,我仿佛看見十七歲那一年的自己,消瘦單薄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一片化不開的濃霧裏。
而我的眼前光影斑駁,仿佛一切都失去了焦距,變得扭曲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