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箏走在官道上,寶貝地抱著師父的畫軸,成敗與否全憑它了。
“歇歇吧。”月闕看見城門邊的茶棚,兩眼放光。
月箏同意,走得的確有些累了。一路匆匆,臨近京城她反倒想延宕一會兒,紛繁複雜的事情都需要麵對,一想就覺得心累。
道路上起了騷動,食肆裏吃飯的客人紛紛站起來向路上張望,月箏陷入人群驟然覺得周圍暗了很多,十分不高興。
“梁王!梁王!”食客們很是興奮。
月箏騰地站起身,還沒來得及走到茶棚外,就看見一隊氣勢非凡的青年騎著駿馬威風凜凜地跟隨著主人飛速馳過,挺拔俊朗的身姿配上高頭大馬的彪悍煞是好看。
雖然掀起漫天沙塵,路邊的眾人仍是呆呆觀望,張著嘴巴目送一瞬而過的梁王殿下遠去。
月闕一直置身事外地喝茶,梁王的排場真是不小,生怕皇後不忌諱他。“動身吧。”月闕把飯錢放在桌子上,扯了扯妹妹的衣服,沒想到月箏重重地搖了搖頭。“幹嗎?你該不會是想去追……”月闕張望了下鳳璘遠去的方向,早沒影兒了,“追不上啦!”
月箏沒答話,鄭重從包袱裏摸出裝情絲的小盒,不理會月闕的連聲催促,拿著情絲編結起來。第一個珠子圓滿玲瓏完成了,月箏輕輕用手摩挲著它,突然嘿嘿一笑,看得月闕一身雞皮疙瘩。
“你這是嚴重違背師父的指示。”月闕皺眉指責,“他做了什麼事感動你至深?就這麼敷衍地打了個結?難道因為他排場夠大?”
月箏搖頭,她沒有胡亂敷衍,鳳璘不僅活著從北疆回來了,還活得這麼好,就是第一件讓她感動至深的事!
她曾深深擔憂遠離京都的鳳璘會因為怨憤和不平變成一個滿臉陰霾的猥瑣男人,總是牢騷滿腹。她也怕他因為終日憂鬱而變成瘦弱不堪,體弱多病的小藩王。他做了諸多掩飾,可她看得分明,北疆的風沙徹底礪去了他少時的荏弱,她喜歡他策馬狂奔的灑脫,喜歡他挺直脊背的身影。
關於他的流言她一個都不相信,鳳璘沒讓她失望,她也不會讓鳳璘失望的!
京城的原府隻留了三個下人看護宅院,雖然清掃及時,仍舊因為缺乏生氣而顯得蕭索。兩位少主人突然回來,讓三個仆人很是忙碌了一陣,月闕看他們粗手笨腳的樣子,就對他們置辦的晚飯絕望了。他十分想念京城的美食,月箏累了不想再出門,他就不辭勞苦地主動去隆香苑打包日思夜想的菜饌。
月箏漫步在這座她久未回來的家中,她的小院看起來有幾分陌生。原家這座平凡的宅院隻有一處精彩,就是她的閨房前有一眼清泉,不甚名貴的石料被水打磨得平整圓潤,小小一座泉池帶給她童年多少歡樂。
夏初天氣已經十分燠熱,一路的風塵讓她極端渴望碧澈清涼的泉水,已經吩咐下人謹慎看守門戶,想來無人會來她這裏,月箏解去外裳跳入泉池。因為從小喜歡戲水,在渡白山這幾年也過的是閑雲野鶴的生活,謝涵白從骨子裏又是個離經叛道的人,從未阻止過她所有大膽妄為的舉動,甚或從旁指點,月箏在山潭裏倒是練出了好水性。
遠遠的聽見腳步聲,月箏這才驚覺自己在水裏玩得太暢快,竟然耗掉了這麼長時間,月闕都從外麵買飯回來了。腳步聲來得很快,須臾已經在她小院門口了,她爬上岸跑回房間斷斷來不及,隻有繼續泡在水裏鎮定地讓月闕滾走才是上策。
拿定了主意,又起了壞心,月箏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隱約瞧見男人的身影走到池邊,用裏衣的下擺滿滿兜了一兜水,泉池不深,她可以踩到池底,用力一蹬,她突然從水下冒出來,借力一揚,嘩啦啦就澆得池邊的人滿身是水。
“啊!”池邊的男人被嚇了一大跳,又被水驟然一淋,激得後退了半步。
月箏得手,本想哈哈大笑,卻對上了遍身濕透的男人那雙含笑而驚詫的眼,一時愣住——竟然不是月闕。
“哎呀呀,妹,你給太子殿下的見麵禮真是太驚喜了。”因為晚了半步而得以幸免的月闕悠然抱胸,明顯的幸災樂禍,笑容越發俊美。
“太子……鳳珣?!”實在太意外,月箏站在及胸深的泉水裏仰著頭愣愣看岸上的太子殿下,半天才說出這麼一句。
小時候淘氣黝黑的鳳珣,長大了倒變得白皙俊秀,英挺的身姿,沉穩的表情,處處都在顯示這六年來所受的良好教養。他也不再是那個唯她命是從的混小子了,她突然擔心他要端起太子的威嚴,大聲斥責她的不敬。
渾身濕透,頭發都在滴水的鳳珣有些怔忡地看著水中的月箏,她的白色裏衣隱約在水麵下飄浮舒展,宛若蓮花,披散的長發濕透以後更顯得幽黑,柔媚地浮蕩在水麵上,靈動美豔。極致的黑亮襯得她的俏臉就像絕美白瓷,頰上淡淡的粉韻是少女特有的嬌美,帶了水汽的嫵媚長睫下,一雙星目亮過粼粼波光。聽見她的輕呼,他竟然微微一顫,那雙嬌豔櫻唇叫出他的名字時,他的心跳驟然亂了頻率。
六年來,他一直爭取見她一麵,可卻屢屢連累了原學士被貶,到後來他害怕被月箏埋怨,再不敢去廣陵看她,沒想到她竟然出落得這般動人心魄。幾乎就是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已經打定了主意。
鳳珣生怕自己會麵紅耳赤,不再與她對視,故作鎮靜地轉身向外走,口氣也刻意帶了些威儀,“我們在廳裏等你。”
月箏敏銳地發覺了他的局促,不由露出笑意,不是應該她羞得要鑽地縫麼,怎麼是被戲弄、飽眼福的人一副目不旁視的訕訕樣子?鳳珣故作肅然的樣子,讓她覺得親切又好笑,這才是她認識的鳳珣。
耐心等他們走遠,月箏恨恨地拍了下水,不論如何都要記恨該死的月闕一下,怎麼就把鳳珣公然帶進她的閨房來呢!還不算倒黴到底,她咬牙切齒地安慰自己,如果今天來的是鳳璘,這一麵見的……估計她就直接在他心裏“絕世無雙”了。
回房換衣時,她不知怎麼想起剛才鳳珣直直盯著她看的眼神,如今她目標明確,還是少惹是非為好。故意選了一套極其平常的衣裝,頭發也隻是粗粗梳攏整齊,這才緩步走向前廳。
鳳珣站在窗邊沉吟不語,頭發和衣服上的潮濕慢慢幹去,他的心越來越熱了。月箏從月洞門一轉進來,他就立刻瞧見了她。她的裝扮十分隨意,可這樣不施粉黛的她卻鮮亮得讓他轉不開目光!從小她就漂亮,成年後的她多了股撩撥人心的嬌媚勁,她越是不經心,越是神情疏懶,那股純真嬌俏就越讓人心生憐愛。
母後時常刻意安排他與杜絲雨相見,不可否認,杜絲雨是人間絕色,豔冠京城實至名歸,他也覺得不可能有女人比杜絲雨更美。月箏不見得比杜絲雨眉眼更精致,但月箏就是多了些他說不出的感覺,是眼睛裏極力掩飾的狡黠頑皮,還是與生俱來的媚惑靈動?
月箏見了他,一本正經地盈盈福身,鳳珣瞧著暗暗發笑,看來這幾年原夫人把她教得不錯,至少大家閨秀裝得似模似樣,若非剛才那個意外,他還真要被她騙過。她還恭聲問候:“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鳳珣抿著嘴笑,“免了,用飯吧。”
月箏自然聽得出他的笑意,暗暗惱恨,忍不住又剜了眼無良的哥哥。月闕覺得十分冤枉,“可不是我帶他來的,我在隆香苑偶然碰見鳳珣,他自己跟來的!”
在山裏野了六年的原少爺說起當朝太子時顯得相當無禮,鳳珣卻覺得無比受用,自從原家兄妹離開後,就再也沒人敢直呼他的名諱,再也沒人敢把他當朋友看待。他笑了笑,自己先走到桌邊坐下,“特意給你點了蛋黃酥。”他清楚地記得她的偏好,招呼地向她點了點頭。想到以後與她的關係,鳳珣對月箏多了份嬌寵。
月箏喜上眉梢,她也挺想念蛋黃酥的,廣陵府的和京城沒法比。
“你們這麼早就回京了?”鳳珣吃了幾口,狀似無心地問。
月闕吃的高興,搶話尤其利落,“聽說各地的美女都進京待選,我們當然要搶先來看看熱鬧。”
月箏斯文地啃著蛋黃酥鄙夷地翻了下眼,月闕想到的理由雖然惡心了點兒,也倒說得過去。隻是鳳珣這一問……似乎會錯了意。
“哦?”鳳珣目光閃動,心裏因為月闕的這句“搶先”十分喜悅。
“對了,這回到底是給你還是給鳳璘選妃啊?”月闕認真地問。
月箏屏息靜聽,沒想到一進京就有機會聽到最可靠的消息。
鳳珣看了眼月箏,微微一笑,“當然是選太子妃。不過父皇和母後的意思,也順便為鳳璘挑選一門中意的親事。”
順便?月箏覺得有些刺耳,當初就把鳳璘遠遠趕走,如今選門親事也還是“順便”!忍不住冷笑一下,“當然是你選了最好的,差一點兒的當梁王妃吧?”
鳳珣被她譏諷的口氣惹得怔了怔,“不是的。母後打算在合適的人家裏先為鳳璘挑選王妃!”
月箏愣了下,隨即了然。皇後娘娘還是那麼精打細算!月箏挑了挑嘴角,舉國上下心知肚明,皇後娘娘是虧待了前皇後的兒子的。如今選妃,皇後娘娘把麵上功夫做得十足,先給梁王選,免得再被說成偏私薄情。可關鍵是“在合適的人家”裏選,估計全都是些無足輕重的角色。說起來好聽,先可著梁王挑,結果好的全剩給自己兒子,麵子裏子什麼好事都讓母子倆占了。
“對了,鳳璘幹嗎去啦?我們在城外瞧見他了。”月闕喝了口酒。
“去華川府了吧,父皇叫他辦個差。”鳳珣情緒不高,和月闕碰了下杯。月箏這點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就聽不得他說起鳳璘。“要不,從我府裏給你們撥幾個丫鬟來吧。十天後庭選就開始了,你們……忙不過來的。”他又忍不住看月箏,太子妃的位置,他無法拂逆母後的安排,好在還有兩個良娣是他自己能做主挑選的。
“忙?!”月闕露出一臉疑惑,“月箏又不參加選妃,我們不忙啊。”
鳳珣臉色一白,“不參加?”
月箏沒有抬頭看他,仍不免有幾分譏誚,“皇後娘娘沒給原家下旨呀。”
鳳珣沉下眼,緊緊地握著酒杯,他自然知道母後為什麼這麼做。為了拉攏杜家,母後這麼多年來真可謂處心積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