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再醒來已經是深夜。
我坐在桌前開始寫去西北基地的申請。
那是一片廣袤蒼茫的土地,在雲榮的信中,有熾烈的火燒雲,和目睹無數堅守的白樺林。還有,亟待發展壯大的醫療事業。
我的玻璃窗被敲響,我以為是調皮的雲雀,抬頭卻是一臉病容的俞年卓,隻覺得失望。
可能我表現得明顯,他有些吃驚,也有些怒氣。
「我來找你你不開心嗎?還是你在等其他什麼人?」
越說越覺得自己分析得對。
「也是,我在部隊不能輕易出來,你在醫院來來往往又接觸那麼多人。難怪今天月月來看我,舉止那麼親密你也沒有什麼反應。」
「餘桃,你是不是背著我和別人不清不楚了?」
我翻了個白眼。
「你也知道你和那個月月舉止親密。」
「你不要扯開話題!」
「開門!你給我開門!」
我不想開門,「你自己有鬼才會覺得別人有鬼。有什麼事直接說,跑來跑去我也嫌麻煩。」
他愣了一會兒,也不再堅持。
反倒先解釋了一番。
「月月留過洋,受外國人的影響,對男女之間的問題不太敏感。我們隻是正經的朋友關係,什麼有鬼沒鬼,你不要胡說敗壞了她的名聲。」
「還有,你還有多少糖票?她有低血糖,今天為了看我把糖票花光了,我自然要給她賠上。」
「沒有。」
我是真的沒有,上個月嬸嬸生產,想買些紅糖去看望她。恰巧我的糖票用完了,隻能去部隊找俞年卓。
他沒有給我一張,倒是白歌月拎了一袋散發著香氣的糖果。
「營長說你是他的老鄉,來借糖票的。不過他的糖票都給我買糖玩了,還剩點你拿回去吧。」
「買糖…玩?」我一時沒有想清糖能怎麼玩。
白歌月得意地撩了一頭卷發,指著貼滿糖紙的本子。
「我隻是說那個糖紙好看,誰知道營長花了所有糖票,還問別人借了不少,給把糖都買回來了。這麼多糖,我也吃不下,給你拿回去吧。」
這樣啊,我們出生的時候,饑荒剛剛過去。
自幼聽著啃樹皮吃草根的故事長大,人吃人也不算什麼新鮮事,光禿的地皮和一座座墳頭都教育我們要節約,要惜福。
俞年卓最能吃的年紀平日裏都不舍得放開肚皮吃飽一次,現在都學會給姑娘買糖玩了。
我不知道怎麼拒絕了她帶著刺刀的好意,失望地看了一眼站在白歌月身後,隱藏在黑暗中的俞年卓,沒有等到解釋,隻能一步一步走回來。
那天下著雨,我的腳踝一到陰雨天就疼痛難忍,每走一步都像剛上岸的美人魚。
那天,我不知道是因為太疼,還是太難過,把他送我的紅繩泄憤絞碎,風一吹,早就不知道去哪了。
後來就突然明白了,我沒必要為了他,折磨自己。一輩子好長,他算是最不起眼的繩扣,翻不出什麼水花。
俞年卓很不滿意我的回答,威脅道「你怎麼變得這麼小心眼,要是月月因為低血糖出什麼事,你良心能過意得去嗎?」
「到時候傳出去,你的名聲可不好聽,就算是一直給我們保媒的政委,對你也難免會有意見。」
我無所謂道「你的女同誌明明見過我都當作不認得,想必她隻認你,也不想和我扯上關係。她送來的糖我沒吃,我為什麼要背上良心債?」
他到底沒得到他想要的,憤憤捶了下窗子,就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還是不明白人為什麼會變得麵目全非。
4
在我有記憶開始,我的身邊就跟著俞年卓。
我雖比他小兩歲,卻是個實打實的孩子王。
他呢,就是唯我是瞻的跟屁蟲。
他小時候,能吃,但是瘦弱,也不知道那麼多饅頭喂下去,怎麼就變不出一點肉。
都是孩子的地方就有江湖,他就是食物鏈的最底層,幸好他機靈早早認了我這個老大。每每他被欺負,我都毫不猶豫地報複回去。
我騎在欺負他的孩子的頭上,打得人家連連求饒,再在俞年卓崇拜又仰慕的眼神中,樂顛顛地回家。
家裏,人家孩子家長和拿著雞毛撣的母親早就在等候了,我的童年前半段時間就是在這樣雞飛狗跳的日子裏度過。
意外發生在14歲那年。
這時候俞年卓已經開始瘋狂抽條,肩膀,胳膊都變得壯實,隱隱約約有了大人模樣。而我,卻在初潮之後停止了生長,隻能絕望地看著自己先開始和俞年卓齊平,慢慢到耳朵,再到下巴,再到肩膀。
我每天看著他的背影,都在心裏大喊「不準長!不準長!」
可能我的命令有了效果,之後我們的身高差一直維持在俞年卓一個腦袋加一節脖子的長度。
可是即便這樣,我依舊是他的老大,他總是單膝下跪,接受我的差遣。我自然也擔負起罩著他的職責。
所以在他惹怒了村裏的瘋狗被追得到處哭爹喊娘的時候,我義不容辭地照著狗腦袋給了一磚頭,把仇恨值吸引到自己身上。
沒想到瘋狗跑得那麼瘋,很快我就被趕到土坡上。在被咬死和摔死之間,我選擇了能留全屍的死法。
好消息,我沒死。
壞消息,我的腿斷了。
在我住院期間,俞年卓每天哭爹喊娘,跑過來跟我晨昏定省。
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事,醫生說等一個月之後拆了板子就行。
我特別嫌棄地告訴俞年卓「我隻當他是小弟,沒把他當成兒子,也不必天天跑來請安。」
這小子不知道哪裏學來的油裏油氣的話,他說「我想和你說早安,也想和你說晚安。」
我隻當他看了大人才能看的雜誌,嚎著要喊他爹媽揍他。卻在他通紅的耳垂上讀懂了些什麼。
我說不清那種在心裏撓癢癢的感情,第一反應就是果真被俞年卓這個小子帶壞了。
他果真如他所說的,早上來說早安,又在夜幕中道句晚安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之後我就在病房中,把玩他帶來的零嘴,或者小玩意兒,期待著出院的日子。
隻是我沒想到的是,我拆了板子,終於能下地走了,才發現一腳深一腳淺,壞小孩模仿我走路的樣子,在背後笑嘻嘻地說「那個跛子,那個嫁不出去的殘廢。」
5
俞年卓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頓,屁股開花了,半大小子還是一聲不吭。
我知道我再也好不了之後,那股豪邁的英雄情都消散了,對著他也有無法發泄的怨恨。
他似乎知道我心裏的怨氣,不求原諒,隻求彌補。
若是有小孩跟在後麵說閑話,他必然怒吼「誰說餘桃嫁不出去!我會娶餘桃!我要愛餘桃一輩子!」
我被鬧了個大紅臉,拉著他說「算啦算啦。」
待他轉過頭,才發現他的眼淚糊了一臉。
他說愛我是真的愛我。
自從跛了之後,我就不愛走路,寧願裝作不能走路,也不要一瘸一拐惹人笑話。
我媽恨鐵不成鋼。
「你不還是兩條腿,走得好好的。別人要笑就讓人家笑了,小時候皮得要死,現在怎麼要臉了。」
但俞年卓不這樣,他願意陪我扮演這樣的遊戲,小心地推著我的輪椅,冬天給我蓋上毯子,夏天偷涼席給我裁成屁墊。
我那時候落下一個下雨天腳踝疼的毛病,他常常備著紅花油。
要下雨了,他給我的腳踝塗上紅花油再裹上厚毛巾,不停地問我「還疼嗎?還疼嗎?」
我疼的時候不想理他,他跟老神醫學了按摩,一點一點不厭其煩地給我按摩。
他每年燒紙,都告訴他爺爺「別讓餘桃受罪了,讓我疼,讓我苦,我保管不哭。」
我笑他傻「封建迷信那一套可不興用。」
他就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告訴我「桃,看你受苦,我心裏難受。」
轉眼他到了18歲,他老爹把他送進了部隊。
他連夜給我送來了一個紅手繩。
「我現在沒錢,但你留著,我賺錢了就給你買金珠子,串滿了我們就結婚。」
他頭回說得這麼直白,心裏應該做了不少鬥爭,幹脆一鼓作氣。
「桃,我喜歡你,我是你的人。我明天就走了,你要記得,記得想我,記得別看其他人。」
我看著手繩,心跳聲好比人家喪嫁的鑼鼓,霹靂吧啦。
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裝作大咧咧的樣子,故意拿我的跛腳安慰他。
「傻了吧,我是個瘸子,別人可不會要。」
他熱切地,不等我說完,就打斷我。
「桃!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我不是最好的,但!但我的心是最真的!你一定一定要等我!」
這一等,就等了一年,才等來他休假。
他一大早就在我家等著,推我去趕集,去鎮上瞎逛,和我說閑話,到了晚上,才回自己家落個腳。
一連七天,天天如此。
他老娘說「也不知道我兒子是回來還是沒回來。好像回來了,也沒見個人影。」
我媽就笑。
「我見你兒子挺勤快,在我家掃大院呢。」
兩家父母也認準了我們的親事,達成了難言的默契,為我們的約會鋪平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