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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元青六年九月二十三。
初秋。風和日麗。
宜歸家,忌出行。
鸞貴妃舒木青跪伏在大理石地上,入眼是一片沉淨的黑,有些暈晃晃的感覺。午時陽光有些濃烈,原本照在背上暖暖的,卻因為跪伏的時間太長,全身已有些許汗意。但她卻不敢移動半分,因為那一直在她身上梭巡的目光依然銳利。
眼見昔日囂張跋扈的鸞貴妃如今低眉順眼地跪伏在側,沒有一絲不耐,秦嬤嬤雖麵色依舊嚴肅,但心裏還是受用的。本來她一直不讚成將一朵帶刺的薔薇接回來對付一朵暗中帶刺的玫瑰,但是如若帶刺的薔薇拔掉自己身上的刺唯人所用,而且已經被紮過一次,那麼這朵薔薇還是比較容易掌控在人的手中的。
想到此處,秦嬤嬤蒼老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一麵親熱地扶起舒木青,一麵說道:“鸞貴妃起吧,太後午睡這時也該起了。”
“有勞秦嬤嬤。”舒木青微笑,從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略略整理了衣裳,便依舊低眉順眼地立在一邊。秦嬤嬤看著她的神態,越發滿意,道:“貴妃娘娘別急,奴才這就進去通報。”
“辛苦嬤嬤了。”舒木青熟練地將手腕上的碧玉鐲子褪下來塞到秦嬤嬤手中,秦嬤嬤不動聲色地收下,走了幾步忽而回頭略有深意地說:“貴妃娘娘看來禮佛時日頗久,心態也變得寧靜祥和,倒是讓老奴甚為詫異,可是這深宮六處,太爭不是,與世無爭更不是。娘娘,您說呢?”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舒木青抬頭與她對視,嘴角邊染了若有似無的笑意。秦嬤嬤眼一眯,覺得這個樣子的鸞貴妃不再如之前。此刻的鸞貴妃黛眉輕微上揚,桃花水漾的眼眸起了薄霧,尖尖的下顎微抬,繡著火紅石榴的緋色宮裝在淡金陽光映襯下顯得整個纖細的身影越發出挑。三年寡淡時光想不到也沒將她原本的豔麗抹去,若是皇上再見到此刻的她,往昔恩寵是否又會回來?那麼她們費心做的一切,又會不會到頭來還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貴妃明白就好。”秦嬤嬤的眼神瞬間變冷,轉身疾步向內殿走去。
章鳳宮種著大片木槿,時值花季,大朵大朵的豔紅花朵絢爛於枝頭,映紅了半邊天空。可舒木青總覺得那紅色太過粘稠,仿佛身體裏動蕩不安的液體,帶著濃重的血腥。陽光晃晃,卻仍是感覺寒涼,似乎自早前重新踏入紅牆的那刻她便覺得涼,從骨髓裏透出的涼。
可是,這裏是她的戰場,她滿身背負的血海深仇隻能在此得到伸張,從接到懿旨的那刻起,她就告訴自己不可以再像以前一樣鋒芒畢露不留情麵,不為別的,隻為西鸞殿的皇長子!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在鬆尼庵時,從最初的不甘願到後來的心如止水,沒有人知道她是怎樣煎熬過來的。當年她在鬆尼庵產下皇子時,皇帝卻隻晉了她的貴妃位並派了一名嬤嬤照顧,無論是在皇子“洗三”還是滿月,皇帝都從未派人送來賞賜更別提接皇子回宮探望以享天倫之樂,所以她時常懷疑剛進宮時那三個月的恩愛隆寵,從來都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夢。
回憶傷人,舒木青哀哀歎口氣,剛一轉頭,便對上慕容熙鳳若有所思的目光。她怔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在靜靜出神時,慕容熙鳳到底在回廊下看了她多久。隻踟躕一會兒,舒木青便垂眼福身請安,“太後吉祥。”
慕容熙鳳微抬手,說了聲“起吧”便轉身進了大殿,舒木青低低答了聲“是”,斂了裙裾順著她的腳步進去。章鳳宮大殿,正中擺著紅梨花木的太妃椅,左麵屏風隔斷的耳房內擺滿了黃橙橙的秋菊,右麵擺放著的飾著吉祥如意圖案的古董花瓶裏插著兩支紅豔豔的木槿。即使多了這麼多生機勃勃的植物,大殿依然感覺陰森森的,陽光似乎照不進來,這裏的空氣仿佛都比別處厚重了一層。
慕容熙鳳捧著青花瓷杯,將杯蓋沿著杯沿輕輕地來回劃動,卻一直沉默著沒開口。
舒木青眼觀鼻,鼻觀心。自打進了西華門,她便知曉慕容熙鳳此次召她回來定不簡單,必定是後宮有了棘手的敵人,她不便出麵,於是想著借刀殺人。
想到此處,她便不可避免地聯想到那個雨夜。
如果當晚不是想著趁早扳倒顏華宮的瓊妃,她又何苦辛苦做戲,設了陷阱引瓊妃去棲鳳亭,自己也連忙趕去章鳳宮,本來想邀太後共賞一場好戲,卻不想自個兒倒是先看了一場好戲。
因為與顏華宮一直不和,所以她也不敢大張旗鼓地去章鳳宮,本想帶著素錦多少有照應,但是想著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西鸞殿也應該有內應在才好,於是她就自個兒去了章鳳宮。
那天晚上的雨真大,她穿了件煙灰色的襦裙,撐一把雲黃色的油紙傘,專揀了偏僻的小路,原本想順著章鳳宮最為偏僻的翎翔閣摸過去,卻不想剛剛走到翎翔閣外圍就撞見了讓她瞠目結舌的一幕——
粉紅薄紗在雨霧裏曖昧地飄蕩,兩個渾身赤裸的男女糾纏成一團,那樣大的雨聲也掩蓋不了那一聲聲讓人麵紅耳赤的呻吟。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旁若無人的雲雨,心裏一直叫囂著離開,腿卻似生了根,半步都無法移動,就直挺挺地愣在那裏。直到一道犀利的視線洞穿她的身體,她才一個激靈醒過神來,隻瞧見那男子一揚手用絲被把那女子團團裹住,然後直起身子定定地看向她。
舒木青慌忙錯開眼,踉蹌著朝原路返回,淋成落湯雞似的回到西鸞殿時,腦海裏還在一遍一遍地回放著剛才那一幕,隻覺得整顆心都是哆嗦的。
太後,那個芳華之年守寡的女子,大胤朝最尊貴的女人,居然……居然在皇宮內做下這等不知羞恥之事!她要怎麼辦?是假裝沒看見,還是以此要挾太後助自己登上皇後之位?
正思忖間,素錦拿了薑湯帕子進來,瞧著她的臉色不對,也不敢多嘴,隻細心地替她擦拭著頭發。高空陡然一聲炸雷,青紫的閃電劃破夜空,舒木青驀地站起身,嚇了素錦一跳。她忙詢問地叫了一聲“娘娘”,卻見舒木青的臉色慘白,眼裏滿是驚恐之光,嘴裏哆嗦著兩個字“皇上”。素錦不明所以,正想說些什麼,舒木青卻猛地用力抓緊了她的手,“是皇上……那個人,是皇上!”
“娘娘,什麼人?您去章鳳宮看見皇……唔。”舒木青用力地捂緊素錦的嘴,聲色俱厲地對她道,“記住!本宮今晚哪兒也沒去,你一直在本宮身邊伺候著!若是有人問起,你一定給本宮咬緊了嘴巴!”
素錦慌忙點頭,舒木青心頭頓時一鬆,癱坐在椅子上。
那個在翎翔閣與太後雲雨的男子,她當時隔得遠沒瞧清楚他的樣貌,但臨走時,那洞穿她的犀利目光她一直覺得熟悉,這會子冷靜下來細細回憶,那男子的眉眼分明也是熟悉的。她就說太後怎敢有那樣大的膽子,原來偷情的人竟然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