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打電話給我老婆和女兒……我要跟她們說……”
被車撞倒之後,還剩下一口氣拚命喘著,那樣會不會很痛?此時此刻,我的腦海竟然隻能浮現這個問題,我什麼都想不到,我明明有努力掙紮,但看著身邊的媽媽在愴地呼天的痛哭,我竟然擠不出一滴淚水。
那是小秀用最後一口氣說的話,但他的話沒有完成,我突然很想問他到底要說些什麼,突然有很多話想跟他說,但這些突然塞滿了腦子,我找不到任何一句清楚的說話。
小秀是我的父親,他很頑皮,在我麵前喜歡裝小朋友,那是他陪我玩芭比娃娃時給自己改的綽號。
小秀和媽媽是一個很強烈的對比,小秀是一個完美的丈夫和父親,但媽媽十分懦弱,無論做什麼事都做不好,笨手笨腳,比我更容易掉眼淚。
我的心突然感到一種被針刺進心臟的痛楚,遲來的酸澀像強酸一樣突襲,一時適應不了,我已經淚流滿臉!
當我想躲進媽媽的懷裏放聲痛哭時,她突然站了起來,憤然撲向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大哥哥,二話不說,爆發的憤怒突然摑了大哥哥一巴掌,清脆利落的聲音頓時讓全世界也屏蔽了呼吸!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如此勇敢的媽媽,但我一點都不高興,反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大哥哥臉色一沉,舉手即揮向媽媽的臉頰,“臭女人,竟敢打我?”
當可惡的大哥哥欲還手之際,身旁的穿著西裝的男人立刻按住他的手臂,並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然後大哥哥立刻冷靜了下來。
那個男人是壞人,那個大哥哥也是壞人!
“混蛋!你這混蛋,快把老公還給我!快把老公還給我啊……”媽媽拚命捶打大哥哥的胸膛,直到雙腳軟弱得跪倒在地上,嘴巴還是重複著那句變得越來越虛弱的說話。
“太太,人死不能複生,你冷靜一點吧,去我的律師樓談一談賠償的事宜。”
“我不要賠償!我要我老公!我要我老公!”
“你在這裏喊破喉嚨不就是希望我們多賠一點嘛!”大哥哥不耐煩地望向律師,懶懶道,“賠夠100萬給她吧!”
可惡的說話立刻挑起了我和媽媽的憤怒,雖然到了現在我可能還沒有接受突然而來的事情,也不明白100萬到底有多少,但我跟媽媽一樣,我們隻想要回小秀!
憤不欲生的媽媽再次撲上前欲揍那張可恨的臉頰,卻被律師和那個大哥哥的保鏢攔截了,大家把媽媽拖到一邊去,把她當成一級重犯般看待。
“混蛋!你這人渣,我要告你!我要告你魯莽駕駛!”
“哼,你喜歡告就告吧,不過別怪我沒有提醒你,我爸是全國最有名的律師,上了法庭之後,你連賠償金都沒有!”
十歲的我還不知道什麼叫最有名的律師,也沒有意識到這100萬賠償金有多重要,起碼,它永遠不及小秀重要。
自那以後,小秀再也沒有回來過了,但是那個人渣的說話卻代替小秀陪伴我們生活下去。
他說得對。媽媽千辛萬苦找來一個所謂很有名的律師,但是從法庭出來之後,她一直哭,哭得眼睛發紅,臉色蒼白,身體也越來越消瘦了,因為我們告不了那個人渣,而且法官認為這場交通意外是因為小秀酒後模糊,所以人渣哥哥不用賠償,也沒有坐牢。
媽媽老是說小秀不過喝了兩小杯白酒,他的意識肯定是清醒的。
我不知道兩小杯白酒會不會令人意識模糊,但自此之後我最討厭的東西就是人渣和酒。
小秀所剩下的積儲還不夠付律師費,媽媽從各個關係本來就不太好的親人借了一些錢來填補律師費。
接下來,媽媽說她要找一份工作,但是居然沒有人願意幫她,而三十五歲的她也找不到什麼舒適的工作。
最終,媽媽願意降低身價去做她最討厭的清潔工人,可是第一天回來之後,她的瞳孔濕淋淋的,一聲不響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大家都知道小秀逝世之事,但最給力支持我的人隻有住在孤兒院的以知微和全班最富有的樂小柏。
我跟同學的關係也算不錯,但真正最好的朋友隻有兩個,就是以知微和樂小柏。在這個寂寞又煩躁得發瘋的時刻,我選擇了找以知微。是的,我離家出走了,雖然隻是那麼幾個小時。
我勇敢地走進孤兒院,站在狹窄得隻有我家客廳大小的大堂裏等待知微的出現,一個個經過的小朋友都會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一不小心卻被我聽見某小孩向一個微胖的護士發出的問題:“王姐姐,那個是不是新來的孤兒?”
“我不是孤兒!我有媽媽的!”我一聽,喉嚨由不住發出吼叫的聲音。
他們向我投來更好奇卻帶點厭惡的目光,微胖的王姐姐立刻帶他們走開了。
不久之後,知微匆匆跑過來,但沒想到她向我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你要進我們孤兒院了?”
我原諒她,因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使勁搖頭,隻是把媽媽哭著回來的事情告訴她,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跑出來,隻覺得胸口有一種被刀刺中的劇痛。
以知微說媽媽一直都是被愛護,沒有做過粗活,她肯定受不了,或許第一天上班就被挨罵,她還說媽媽總有一天熬不過來,會把我送進孤兒院。
我很討厭這句話,但知微是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所以讓我無法生氣。
我隻是一個十歲的小孩,我不是刻意強調這件事,我隻是很天真地相信我討厭和害怕的事情不會發生。
我討厭那個人渣哥哥,他說媽媽走進法庭的話就不止無法控告自己,就連賠償金都會丟掉。
我不知道錢是什麼一回事,小秀離開後,我們家隻是少了兩道菜,其實生活上也沒有太大的改變,我不明白知微為什麼說媽媽總有一天熬不過來。
但是,第二件害怕的事情應驗了。
知微站在我麵前,帶著一臉擔憂卻歎息的表情凝視著我,她無比冷靜地說了一句:“你還是來了,不過也好,來陪我吧,我一個人很悶。”
樂小柏氣得向知微怒喝起來:“以知微,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你看不到小晴現在多難過嗎?”
知微委屈地嘟起了嘴巴,小手把我的手捉得更緊了,用那水汪汪的大眼看著我。
我的另一隻手卻被樂小柏捉住了,他的另一隻小手卻在捉住我媽媽的手,他比我更緊張地呼喊,直叫媽媽不要把我扔在這裏。
我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靜,世界空蕩蕩的,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麻木的眼睛一直徘徊在媽媽的臉上和我眼前的門牌上。
記得小時候上幼兒園的時候我也哭著不肯進去,好像隻要脫離父母的手就會與他們永遠分開一樣。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永遠分開的滋味,當媽媽緊緊把我擁入懷裏的時候,我的心突然痛了。那一把插在胸口的刀一直沒有被拔出來,如今一抱,卻把它插得更深了,好像連心臟也穿透了。
突然,媽媽猛地站起來,像個逃犯般轉身跑走,拚命地,瘋狂地向前奔跑,仿佛生怕我會像超人一樣飛快地把她捉住。
我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知微和樂小柏的聲音一直在我身邊激動地吵鬧,但我什麼也聽不見,我的腦袋一片混亂,一片混亂……
知微說有時候女人就是如此懦弱,她連自己都照顧不了又拿什麼照顧你呢?我真的不敢相信一個十歲女孩會說這麼成熟的說話。以後我會變成知微這樣嗎?我會跟她一樣失去童真與快樂嗎?
當知微的說話好不容易刺進耳朵時,我突然想到這些問題。
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當樂小柏堅定勇敢地把我帶回家時,我才知道她走了,但我胸口的刀還沒有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