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傍晚,天還沒有暗透。
鬆蘿收拾好畫具從兒童館走出來,一出門就看見表妹左泥從地上一躍而起,燦爛的笑臉像一輪小太陽迎向她,“鬆蘿姐姐,請吃飯!”
鬆蘿忍不住笑,“你倒是機靈,知道來這堵我。”
左泥緊緊地摟住鬆蘿的胳膊,忽閃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還不是因為想姐姐了嘛。”
“是你肚子裏的小蛔蟲想我了吧?”鬆蘿用手指戳戳左泥的肚子,兩個人像孩子似的在大街上笑作一團。
鬆蘿隻有左泥一個表妹,小她一歲,從小就和她格外親近。她喜歡左泥也不全為那層親戚關係,更因為她活潑有趣,開朗純真,像個長不大的小天使,有著到哪都惹人喜愛的本領。
兩人找了家常去的小酒館喝酒。這裏的青果米酒最是好喝,酒香醇厚,口感酸甜,配幾樣美味小菜,簡直是享受,所以雖然位置偏遠卻客源不斷。
看左泥吃得兩眼放光,鬆蘿高興之餘又有點心疼,“你才當了幾天的記者,怎麼會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新人都是這樣的。”左泥把頭一偏,“沒有經驗就隻能到處亂跑,屁股總粘在凳子上是要挨白眼的。對了姐姐,貓殿還沒雇到店員嗎?”
鬆蘿搖搖頭。
左泥說:“展燁哥哥最會挑刺了,給他一隻刺蝟,他能還你一隻光禿禿的小老鼠,難怪總招不到店員。”
鬆蘿被逗得“噗”一聲笑出來,“被他聽到,小心擰你的耳朵。”
“才不怕呢。”左泥笑嘻嘻地望著她,“反正姐姐會護著我。”
正說笑著,外麵傳來一陣騷動,東西打碎的聲音此起彼伏,已有好事的顧客圍攏到門口向外看。
鬆蘿問老板:“發生什麼事了?”
老板搖搖頭,“就這鬼子進村的架勢,不看都知道是道上的人替人收債來了。”
“就沒人管管?”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能管?”
左泥一聽就犯起了職業病,打開手機的攝像功能直衝出去,鬆蘿怕她出事,匆忙結了賬,也跟著擠到店外。
“姐你快看。”左泥回身扯住鬆蘿的袖子,指向不遠處烏煙瘴氣的小巷子,“這也太欺負人了。”
鬆蘿一看,下巴差點掉在地上,那個領頭打砸店鋪的不是別人,正是約好了明天和她一起共進晚餐的八分男。
她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下,張大嘴巴,半天冒出一個輕輕的“啊”。
什麼叫欲哭無淚,大概就是金融界才俊搖身一變成了高利貸債主。也不知道現在提出反悔明天的約會,會不會就在這橫屍街頭。
身邊的左泥看出她的異常,輕聲問她:“姐,你怎麼了?”
鬆蘿苦笑著搖搖頭,“快走吧,出了巷子報個警,既然被咱們遇見了,總不好看完了熱鬧就拍拍屁股走人吧?”
左泥點點頭,收起電話,兩人躡手躡腳地出了巷子。
回到貓殿時夜已深了,展燁正在吧台為客人衝茶,棕色的半身圍裙係在腰間,襯得兩條腿格外修長。看見鬆蘿,抬頭問她:“沒碰到?新來的店員剛走出去。”
鬆蘿搖搖頭,表情懨懨的。也許是受了打擊,回來時都沒發現門外“招聘員工”的牌子已被摘了去。
“你怎麼了?臉色不大好。”
茶香嫋嫋間,鬆蘿平複了一下心情,勉強擠出一個笑臉,“沒事,我就是懷疑我到底是不是我媽親生的……”
展燁笑起來。
鬆蘿說:“你笑什麼?”
“沒什麼。”他勻出一杯茶遞給她,“隻是媽也經常這麼說。從這點看,怎麼樣都該是親生的了。”
鬆蘿翻了個白眼,揉著太陽穴回到房間。
窗外傳來依稀的蟲鳴,鬆蘿疲憊地想著,夏天又要來了,她那年複一年的噩夢也要近了。
第二天下午,八分男比約好的時間晚到了二十分鐘,進來時捧著一束玫瑰花大笑著解釋:“路上堵車,久等了吧。”
鬆蘿搖搖頭,笑得像一隻花栗鼠,“沒關係,沒關係,我也才來沒多久。”
實際上鬆蘿比約定的時間早來了二十分鐘,趁人沒到,在洗手間給自己化了個堪比臉譜的大濃妝,又把飯店提供給客人的廉價香水往身上倒了大半瓶,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活像一隻中毒的女王蜂。
等他們的菜陸續上了桌,鬆蘿又起了歹念,徒手捏起一片菜葉送進嘴裏,嚼得吧嗒吧嗒響,還不忘衝八分男笑得花枝亂顫,“真好吃!”
八分男笑得有些力不從心,隻說:“你先吃,我去洗洗手。”
鬆蘿擺擺手,拉他重新坐下,特地俯身附在他耳邊說:“洗什麼洗,我剛才上完廁所都沒洗手呢。”說完舔了舔手指催促道,“快吃吧,菜都要涼了。”
八分男的笑容徹底僵在嘴角。
果然,吃完了飯,八分男提也沒提要送她回家的事,想必是鐵了心從此相忘於江湖了。
鬆蘿鬆了口氣,低頭看一眼自己荒唐無稽的打扮,“撲哧”一聲笑出來。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華燈初上,北風不緊不慢地穿梭在城市的樓宇之間。畢竟還未入夏,夜裏總是摻著點寒氣,這種帶有溫度的冷讓鬆蘿不自覺地想起很多久遠的事。
小時候,她和展燁總是坐在這樣的春風裏等著各自的爸媽回家。等得無聊,展燁就拿出素描本架在膝蓋上畫畫解悶。他從小就有畫畫的天賦,簡單的幾筆,勾勒出連綿起伏的山脈,勾勒出倦鳥還巢的枝丫,還有一個愛笑的她。
小小的鬆蘿在夕陽下舉起他畫的畫,笑得漏風的門牙透著微微的涼。
那時候的他們總是在暗暗地比賽,看誰的爸媽會先回來。
展燁總是獲勝的那一個,鬆蘿喜歡看他贏,喜歡看他盛著滿眼的星光笑著撲進展叔叔的懷裏。
那時候的展燁多幸福啊,幸福得像一隻尾巴亂晃的小鬆鼠。隻是後來,那條蒙著昏黃燈光的巷子口,卻再也不見了展叔和嬸嬸的身影。
她搖搖頭讓自己不再去想,可是不行,五年了,每當夏天快要來臨的時候,她就會不斷地滑進回憶的泥沼裏,深一腳淺一腳,越是掙紮就越是深陷。
到家時夜已深了,鬆蘿換上睡衣,戴上耳機,像埋下一粒種子那樣把自己埋進被窩裏。
她告訴自己,程鬆蘿,別擔心,夏天也許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快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