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有說不見不散的人,都有著一道關於等待的暗傷
時隔六年,鬱桐終於又再見到了那隻手的主人——她的救命恩人劉靖初。
當年的劉靖初拉著不滿十五歲的女孩一路狂奔,女孩一邊跑一邊號啕大哭。他終於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哭什麼,小胖妹,把那兩個家夥甩掉了你再哭好嗎?”她委屈地說:“我不胖,我叫鬱桐。”
他說:“我管你叫什麼金銀銅鐵呢,趕緊跑,別說話,別分神!”
鬱桐不胖,隻是有點嬰兒肥,那時候的她臉圓圓的、肉嘟嘟的,大概隻看臉就容易給人胖的錯覺。
從那時到現在,鬱桐的變化很大,都說女大十八變,她比十八變還多。她從一米五五長到了一米七,嬰兒肥已經沒有了,臉也瘦了好幾圈,高高的顴骨,尖尖的下巴,不複當年的輪廓,就連以前的鄰居都說快要認不出她來了。
以前她喜歡紮個長馬尾,頭發細細的、軟軟的、黃黃的,發尖齊腰,而現在,她的頭發隻微微過肩,被染成純黑,微卷,擋著耳朵和兩腮,本來就已經很小的臉也因此顯得更小了。隨意的空氣劉海下麵,那兩隻圓圓的眼睛,曾經有很多人都誇過它們漂亮,有靈氣,裏麵像裝著兩顆小星星似的。
但現在,“小星星”已經不見了,那雙眼睛就像蒙著一層灰,會令人聯想到看不見落日的黃昏,光線幽暗,空氣裏還有隱隱的霧霾。
現在的劉靖初已經不認識鬱桐了,名字、模樣全然陌生。她依舊視他為故人,他卻已經視她為路人了。
六年前的那個晚上,企圖行凶的兩個男人被劉靖初用棍子打得“哎喲”亂叫,後來氣得發了狂,一直追著他們不放。
劉靖初拉著鬱桐跑了很長一段直路。在一個轉彎的地方,鬱桐實在跑不動了,於是劉靖初指了指路旁的一條石梯,說:“這上麵是紫格山,你往上跑,很快會看見有一座老房子,老房子背後還有一條上山的路,往上百米之內路邊就會出現一片樹林,裏麵最好藏人了,你先去躲起來。”
鬱桐還抓著劉靖初不鬆手:“大哥哥,你不管我了?”
劉靖初說:“笨蛋!你都跑不動了,我拖著你,咱倆能跑多遠?咱們得分頭行事,我去把那兩個人引開,再回來找你。”
鬱桐似信非信:“真的?說好,會回來找我?”
劉靖初甩開她說:“你到底走不走?走不走?幹脆就這樣聊下去吧,等他們來了一起聊啊!”
那天的鬱桐左等右等,始終也不見那個凶巴巴的大哥哥回來找她。樹林裏漆黑恐怖,伸手不見五指,她背靠著一棵樹,蜷坐在樹下,一直在發抖。哭的時候,她還得使勁用手捂著嘴巴,生怕發出一丁點聲音引來壞人,又或者是引來這樹林的蛇蟲鼠蟻、飛禽走獸。她忽然想媽媽了。
媽媽不在城裏,那年的春節,她和她的新婚丈夫唐舜以及唐舜的兩個兒子一起去海邊度假了。
那是鬱桐第一次獨自一個人過年。
盡管唐舜嘴上說度假也可以帶上鬱桐,但他神態間的傲慢、勉強是不遮不掩的,鬱桐便也假裝懂事,對媽媽說她必須留在城裏補習功課。當滿城煙花盛開、人聲鼎沸的時候,鬱桐的世界卻很安靜、昏黑、幽冷。或許,她眼睛裏的光芒就是隨著那些獨自熬過的黑夜而一點一點黯淡熄滅的吧?
鬱桐等不到劉靖初回來找她,隻好自己慢慢地摸索著下山,可是,她迷路了。
黑暗的樹林猶如迷宮,她怎麼走都走不出來,來路、去路、所有的路都模糊了,整個世界都像沼澤,像荒原,像深海,淹沒著她,死纏著她,她無法掙脫,也找不到一絲光明,幾乎窒息。
她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忽然有一點光亮傳了過來。即便隻是一點點,卻重新燃起了鬱桐心裏的希望。她看著那一點光,發現一點似乎變成了兩點,後來又變成三點、四點,越來越多,越來越亮,最後,很多的微光排成了一條浮動著的暗紅色光帶,她便朝著那條光帶走了過去。
向著那條光帶,她終於走出了那片樹林。
原來,那條光帶是由一盞一盞的孔明燈組成的,燈的下方被人用繩子拴著,燈仿佛變成了一隻隻會發光的風箏,靜靜地飄浮在半空,也像是一顆顆從天際隕落的火焰流星。鬱桐繼續跟著那些孔明燈往更低矮的地方走,果然回到了山腳的那座老房子。最後的一盞燈下,便站著劉靖初。
微微的紅光映著男生高大的身影,一眼便令鬱桐卸去了大半的恐懼。她看他正牽著一盞孔明燈,原本打算拴到路旁的樹上,但聽見她的腳步聲,他的動作就停了,他就站在那裏望著她走向他。
他如釋重負地笑了。
他的笑容是最亮最暖的那一盞孔明燈,映在她水汪汪的眼睛裏,她的眼睛因他而發亮,亮到光芒萬丈。
於是她也笑了笑,但接著就哭了。
他沒有丟下她。
他擺脫那兩個男人的糾纏以後就回來找她了,可是他找不到她。他懷疑她八成是在樹林裏迷路了,擔心她出事,於是就跑了很遠的路買了二十盞孔明燈,想製造出光亮來引導她。
天知道那一刻她心裏到底有多感激他。
後來,她還剪斷了那些拴孔明燈的繩子,看著那一顆顆紅色的“星星”飛向夜空,她眼淚都還沒幹又笑了,像個天真傻氣的小孩子。不,對劉靖初說,她本來就是小孩子,他還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頭頂,說:“十四歲?又矮又小,不是小孩子是什麼?我跟你說話基本上都看不到你的臉,就隻能看到你的頭頂。”
她立刻仰起頭把臉對著他,說:“這樣呢?”
他沒有看她,隻是漫不經心地望著已經飛遠的孔明燈,若有所思地歎了一口氣:“小矮子,一看你就跟我不是同路人,夜不歸家什麼的不適合你,趕緊回家去吧。”
她忙問:“難道你經常夜不歸家嗎?你在外麵幹什麼?為什麼不回家?”
他沒有回答。她又問:“大哥哥,那跟你同路的人又是什麼人?什麼樣的人才能跟你同路?”
他邊走邊說:“你問那麼多幹嗎?回家了……”他沉默了一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說,“也許,已經沒有跟我同路的人咯!”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追在他身後,還舉著一隻手,說:“我可以的!”
“你可以什麼?”
“跟你同路啊!”
劉靖初停下來,看著鬱桐,那大概算是那天晚上他看她最認真的一次了。他說:“你回家走哪邊?”
鬱桐看了看,指著右邊:“這……”
劉靖初嘴角一勾,指著左邊,說:“我走這邊,你還能和我同路嗎?”
劉靖初都已經不記得了,那時的鬱桐說:“同不同路是我選的。”然後她就跟在他身後,也往左邊走了。
跟著他,她心裏很踏實。
就像在洪水湧來的時候爬上了一艘堅固的大船,又或者像行走在沙漠裏知道水源的準確所在。
盡管他一直都隻顧自己走路,幾乎沒有怎麼看過她,她卻一蹦一跳的,很是自在輕鬆。
她後來覺得自己可能是對這個大哥哥有好感了……也可能是太有好感了。
總之,那一場黑夜裏的邂逅與奔逃是驚心動魄的,那片紅影浮光是璀璨的,他牽過她的手是溫暖的,還有他回頭來找她時的從天而降是華麗的,一切的一切,她都記住了,也無法遺忘。
時光再荏苒,她這一記,仿佛也要固執地記到地老天荒。
第三天清晨,鬱桐的發病沉睡期結束,她終於醒了。因為時間太早,十八樓甜品鋪的大堂裏還是跟她來的那晚一樣安靜,一個客人都沒有。門外大街上的人嘴裏都哈出白氣,行色匆匆,縮肩搓手地忙著趕路上學或者上班。這個時間通常很少有人會進店來吃甜品,所以這個時間也通常隻會有一個人看店。
這天,看店的人是阿伊。
十八樓裏原來有三名店員,最近有一個人辭職了,就隻剩下兩個了。一個是二十出頭的清秀帥哥,大家都喊他小卓,另一個就是阿伊。此刻的阿伊正趴在櫃台上,懶洋洋地畫著什麼。
鬱桐從翻身下床到衝進甜品鋪大堂,花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她目光急速搜索,緊接而來的就是一陣失望——她沒有看到劉靖初。她慢慢地走到櫃台前麵喊:“姐姐?”
阿伊以為有客人,頭也不抬地問:“嗯,客人要點什麼?”
鬱桐說:“姐姐,是我。”
阿伊聞聲抬頭一看,頓時笑了:“哎喲!謝天謝地,你可醒了!”
鬱桐問:“姐姐,我那天晚上進店來的時候,跟我說話的就是你吧?”
阿伊的臉圓圓的,眉眼彎彎,總是給人特別容易親近的感覺。她說:“你還記得啊?我老板說你有可能醒來什麼都忘了,我還擔心你不認賬,不報我的恩呢。”
鬱桐一愣:“呃,報恩?”
阿伊笑著拍了拍鬱桐的肩膀:“跟你開玩笑的,不會要你報恩的,放心吧。”她又問,“不過你得告訴姐姐,那晚追你的那個人是不是唐為影視公司的大公子唐柏樓?我在八卦雜誌見過他,覺著挺像的,我老板好像也跟他認識,可老板就是什麼都不告訴我。你告訴姐姐,你為什麼要躲唐柏樓啊?”
鬱桐想了想,順著她的話問道:“他認識唐柏樓?……那你們老板現在人呢?”
阿伊說:“現在還早。我們這兒上午一般客人不多,老板通常都是下午才來的。”
鬱桐又問:“老板他在這裏多久了?”
阿伊說:“多久?怎麼著也有三五年了吧。這兒的上一任老板叫薄安,我們老板當初是給薄安打工的,後來薄安不幹了,老板就把鋪子頂下來自己做。你不知道嗎?你不是對麵的學生?”
鬱桐嘀咕道:“我是……我應該知道嗎?”
阿伊說:“C大很多人都知道咱們十八樓的,很多人大學四年都在這兒進進出出,對咱們老板知道得比我還清楚,尤其是女生。聽說啊,老板因為人長得帥還特別受女生關注,可就是……”
鬱桐問:“可就是什麼?”
向來多嘴的阿伊繼續說:“可就是老板年輕的時候記錄不怎麼好。他本來也是C大的學生,後來犯事被開除了,據說還差點坐牢……那些小女生私底下都說,老板是隻可遠觀不能靠近的……哎,我幹嗎跟你說這麼多?你還沒告訴我你跟唐柏樓怎麼回事呢!”
鬱桐應付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有點誤會,我跟他什麼關係都沒有……”她又指著櫃台上攤開的海報問,“姐姐,你這是在寫什麼?”
阿伊說:“店裏缺人,老板要我弄一張招聘海報貼在門口。”
鬱桐把海報上寫著的招聘條件看了又看,開口問:“姐姐,要不你們請我吧?”
時間是有的,海報上也寫明了,出於優先為在校學生提供機會的原則,可以招聘兩名臨時工,薪資以小時計算。鬱桐學的專業是服裝設計,她的班級所在的藝術設計學院是C大的一所半獨立分院。他們是第一屆接受靈活教學的學生,學院對課時的安排比較寬鬆,更多的是給學生安排實踐的機會。除了在十八樓打工,鬱桐每周三和周六還要到一間服裝工作室當學徒。
鬱桐這裏工作的機會是劉靖初親自給的。鬱桐身家清白,也沒有不良嗜好,拿出來的成績單張張都挺漂亮,而且也有在餐廳做臨時工的經驗,再加上她自己很渴望得到這份工作,熱情與鬥誌兼備,求職的發言也有條有理,劉靖初並沒有過多猶豫便決定聘用她。事情敲定,鬱桐也總算鬆了一口氣。
這份工作的確解了鬱桐的燃眉之急。這幾年她很少向媽媽要錢,因為害怕媽媽會因為金錢方麵的原因而在唐家人麵前抬不起頭。她的生活費都是她課餘打工掙的,學費則是用的爸爸生前的一點積蓄。上一份兼職結束以後,她的生活已經捉襟見肘了。十八樓的招工海報上標明的薪資待遇的確很吸引她,這也是她應聘的主要原因,可是,她也知道,這不是唯一的原因。
六年前的那個夜晚之後,有一段時間鬱桐時常都會去紫濱路旁的那座老房子。
那是一個古老而腐朽的院落,早已經被人遺忘了,但那裏斑駁的牆壁和灰白的磚瓦比世間任何一種繁華都更能安定人心。鬱桐喜歡那裏,尤其喜歡站在房前的空地上看江。當然,她看江,也等人。
救她的那個大哥哥說,那裏是他的秘密基地,他管那裏叫“望江別墅”。
既然是秘密基地,那他就一定還會去吧,她沒有要他的聯係方式,除了等,也沒有別的法子了。
那段時間,劉靖初很少去“望江別墅”,鬱桐連去幾天都是失望而歸。有一天離開時,她決定給他留一張字條,似乎覺得有千言萬語,可又不知道從哪裏寫起,最後便隻寫了一句話:大哥哥,謝謝你。
幾天之後,當鬱桐再去“望江別墅”時,她發現那張字條上多了三個字:不客氣。
她立刻高興地再加了一行: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她等啊等,等了好幾天,還是沒見著人,但總算等來了字條上的回複:小胖妹,我叫劉靖初。
她寫:不要喊我小胖妹,我不胖。
他又寫:我懂,從八歲到八十歲的女生都不喜歡別人說她胖,哪怕那就是事實。那我還是叫你小矮子吧。
被別人說矮和胖都是女生的大忌,可是鬱桐一點都不生氣。被劉靖初喊小胖妹、小矮子,她竟然反而覺得有一種被寵溺的溫暖。他們也開始用那種你來我往的文字方式交流起來,她後來還索性用了一個作業本來替換那張紙。
那一年的春天,有很多愉快和不愉快的時間,鬱桐都是在“望江別墅”度過的。她總是坐在有“沙沙”的風吹樹葉聲的老房子前,下筆也是“沙沙”的,一不留神就是洋洋灑灑一大篇字,好像寫信似的。
大哥哥,我十五歲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吃生日蛋糕,可是它們都太貴了,我舍不得買。
大哥哥,我參加化學競賽拿獎了,是特等獎。但是有人不服氣,還造謠說我作弊。嗬嗬,我直接一把火把造謠那人的化學書燒了!當然,他不知道是我幹的,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痛快呢!
大哥哥,我第一次親眼看見我媽媽跟我的後父吵架。我後父那個人脾氣很壞,仗著自己有錢就自命不凡,唯我獨尊。吵架的時候他還推了我媽媽,差點害她摔一跤。哼!你知道我幹了什麼嗎?我衝出去抓著他的胳膊就咬,還踢了他兩腳。他想打我,可我跑了,他根本就抓不到我!
在我媽媽再婚之前,我們的日子過得很清貧,卻不像現在這樣複雜。那時,我媽媽總說沒有安全感,她希望能遇到一個人可以承擔她和我的未來。她遇到我後父的時候,以為他就是她在找的那種人。
我媽媽並不虛榮,是因為我後父有錢,所以她接受了他的追求,而不是從一開始就抱著要嫁入豪門的想法,這是有區別的,你懂嗎?她所做的一切從來都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我。
可是,大哥哥,我總覺得,總有一天,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比如金錢、地位,還有她的丈夫,都會離她而去。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當她失去那些的時候,她會慶幸還有我,她是怎麼都不會失去我的。我希望能讓她明白,我才是那個真正可以給她安全感的人,我才是她的靠山。
那個作業本總共有三十頁紙,後來全都寫滿了,其中超過二十頁都是鬱桐寫的。原本她跟劉靖初也互留了電話號碼,可她還是喜歡寫信。她喜歡那種靜靜梳理心思的感覺,更喜歡寫完之後期待回信時的那種心懷暗湧。更何況,文字是可以永久保存的。可以抓在手裏的東西或許更不容易失去,她最害怕失去了。
她曾經失去過陪伴自己長大的布娃娃,失去過枕頭邊的睡前讀物《安徒生童話》,失去過從小學開始攢下來的各種獎狀,還失去過偶像親自簽名回寄的明信片,這一類的失去總是令她痛哭流涕。
她也曾經失去過奶奶說要留給她當嫁妝的那間老平房,失去過承諾跟她一輩子不離不棄的好朋友,還失去過那個喜歡被她拔走白頭發、總在憧憬著喜福盈門四世同堂的爸爸,這一類的失去,則令她欲哭無淚。
失去得多了,再巨大的失去都不能打擊她,可是,再微小的失去卻也會令她害怕,因為她所擁有的已經不多了。
遇見劉靖初,在那時的她看來,是一種過分華麗的擁有。一個和自己一樣在黑夜裏流浪的人,或許也有著跟自己一樣的孤獨吧?一個覺得沒有人和自己同路的人,或許也是不如意的吧?對鬱桐而言,劉靖初的身上有一種神秘感,這份神秘感就是她想接近他的理由,她很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情。
最開始,劉靖初似乎並不怎麼熱衷於搭理鬱桐的心事,作業本上的留言,他看一半忘一半,回複也都很簡短。直到鬱桐開始說她的母親和後父,那些溫柔的語句背後暗藏的鋒利才吸引了他。
漸漸地,他也願意說說他自己了。他的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很少回家,父子感情疏遠到爸爸連他的生日都記不清楚了。而他媽媽則是一個摸麻將比拿鍋鏟更頻繁的人,有時即便他夜不歸家她也察覺不到。他喜歡用野狼來形容自己,說自己是一匹困了就在荒原中獨睡,餓了就奮力覓食,被攻擊了就瘋狂反撲的野狼。
他跟鬱桐不一樣,他也覺得自己擁有的不多,可是他認為,既然擁有的都已經太少了,失去還能有多少?
他說,他並不怎麼害怕失去,這世間有很多別人看重的東西他都可以看輕。
那時,鬱桐覺得大哥哥真是既堅強又豁達,她即便隻是看信,見不到人,也覺得字裏行間都有光芒在閃。她好奇地問他:大哥哥,難道就沒有一樣東西是你在意的嗎?失去任何東西你都不害怕?
劉靖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那時告訴她,自己就是因為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總是得罪人,所以他幾乎沒有朋友。
鬱桐就說:那我來做你的朋友吧?我是跟你同路的人呢。
又說到“同路”這個概念,劉靖初看著都笑了,他回複道:這位有著百折不撓、積極正氣的性格的小朋友,你怎麼會跟我是同路人呢?你最好也別跟我同路,因為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討厭我這樣的人。
鬱桐當時的回複是這樣的:可是,我喜歡你啊!
鬱桐就那樣坦坦蕩蕩地把那幾個字在作業本上寫出來了,有那麼一個瞬間,她還想把那句話塗掉。她甚至想:也許塗掉了他還是可以看出輪廓來,幹脆把整頁紙撕掉好了。可是她轉念又想:何必呢?
喜歡就是喜歡了,她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也許是這段你來我往的陪伴感動了她,也許是在他站在孔明燈下迎接她的時候,在他牽著她逆風奔逃的時候,她就已經心動了,她自己都說不清楚。但能說清楚來龍去脈的,就不是愛情了。
所謂年少輕狂,會因一朵花開而微笑,會因一個微笑而歡喜,一陣風就把心吹動了,一場雨就把根苗澆灌成了大樹。而年少輕狂,喜怒哀樂溢於言表,整個世界輕而易舉就可以滿滿當當。鬱桐覺得那時的她大概就是如此,就連對方寫在紙上的一句話、一個字,都能令她愛不釋手。
六年後的她,是赴十八樓而來的,也是赴他而來的。
隻是,他已經不認得她了。
她想起自己前年也有過類似的經曆,中學時曾經一度因為競賽而將她視為眼中釘,好幾次對她算計陷害的一個同級女生,忽然重遇,她還以為對方隻是來向她問路的外地遊客,後來才在對方的自我介紹裏隱約回想起了一點當年的往事。對方對她的態度感到十分不滿,臨走又奚落了她一番,她都是微笑著麵對的。她忍著沒有告訴對方,她之所以沒有認出對方,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把對方放在心上。
她想,劉靖初對她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所以,即便偶爾也在某個瞬間有過一點衝動,相認的話已經到嘴邊了,她還是忍住了。
她想,畫麵可能會是這樣的:她把自己所能記得的全部細節都說給他聽,盼著能喚醒他的記憶,還一遍遍如乞求般地問他“你還記得嗎?你想起來了嗎?你再想想啊……”最後,他終於恍然大悟,尷尬地對她笑了笑,說“哦,原來是你啊,我差點忘記了”,然後也沒有別的話好說了。他會繼續沉默,而她也會發現,自己的存在對他而言其實並不比一個陌生人重要。既然如此,那她又何必如此苦心孤詣去毀了自己的驕傲呢?她的自尊心似乎撐不起她這樣的“壯舉”。
有些話她不想說出來,是因為她害怕他再拒絕她一次。
在劉靖初眼裏,鬱桐這個新員工很能幹,也很聰明的,學什麼都快。她不僅能把自己分內的事做完做好,而且對額外的工作和緊急情況也都能處理。原本跟她一起被聘用的還有一個C大計算機學院的男生,但是那個男生不僅做事笨手笨腳,而且還愛偷懶,沒幾天就被炒掉了。炒掉那個男生以後,劉靖初也不打算再請人了,因為鬱桐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期,有她,加上阿伊、小卓,已經足夠了。
但阿伊和小卓暗地裏也是有議論的,說鬱桐的性格有點孤僻,人倒是個好人,勤懇,也踏實,隻是有點難親近。就像一隻蝸牛,蝸牛雖然沒有殺傷力,可是隻要被人碰一碰,就會縮進殼裏。
劉靖初覺得用“蝸牛”來形容鬱桐倒也很貼切,勤勤懇懇的鬱桐他是看見了的,背著“小房子”緩慢前進的鬱桐他也是看見了的。
就在鬱桐加入十八樓之後的第二個星期,恰逢月末,劉靖初倒也有想故意碰一碰“蝸牛”的心態。他告訴鬱桐說,他和阿伊、小卓每到月末就會跟城裏的義工組織一起去安瀾院,幫助裏麵收容的孤寡和殘障人士,有錢出錢,沒錢出力,他問鬱桐要不要也加入進來。鬱桐的回答並不意外,她說她不參加,因為那天是周六,她還要到工作室跟師父學習,還有很重要的會要開。
周六那天,劉靖初他們隨大隊伍浩浩蕩蕩去了安瀾院。大概中午一點不到,他們去了之後發現後勤的辦公室門口堆放著很多衣服,都是全新的,隻是款式都過於浮誇,不太適合日常穿著。
他們好奇一問,後勤組的人說,衣服是半個小時之前一個叫鬱桐的女學生捐贈的。安瀾院的人對她的出現不無驚訝,問她是不是跟今天要來的義工社一起的,她說不是。那麼大、那麼重的兩袋衣服,她自己一個人連拖帶扛,弄得非常吃力,在門口還摔了一跤。她又說衣服都是她在工作室的學員或者設計師的練習作品,還說自己很忙,是趁著午飯時間趕過來的,得立刻趕回工作室。工作室跟安瀾院分別在這座城市的南北兩端,她舍不得打車,又是搭地鐵,又是坐公交車,來回折騰得夠嗆。
阿伊第二天一上班就忍不住拉著小卓議論:“你說她到底跟咱們是有多大的隔閡啊,她明知道我們要去安瀾院,自己又沒時間,沒力氣,還非得逞能,一個人把事情全扛了。”
小卓也說:“可不是嘛,明明一樣是做善事,獻愛心,出個聲,讓咱們幫著帶一帶不就行了?難不成我們還會拒絕她?”
阿伊吐吐舌頭說:“是挺怪的。”
小卓又說:“你都不知道,我有一天早上跟她打招呼,她竟然當我是透明的,笑都不跟我笑一個。”
阿伊開玩笑說:“嘁,你長得不帥,人家幹嗎對你笑?”
小卓說:“呸!我這麼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統觀整個十八樓,能比我帥的也就……”他看見劉靖初過來了,忙說,“也就是咱們老板了。”
劉靖初微微一笑,問:“在聊什麼,我能加入嗎?”
阿伊跟小卓交換眼色:“嘿,沒什麼,沒什麼,我們幹活去了。”
劉靖初雖然一直沒有參與在背後議論鬱桐,但是,鬱桐的不合群他也都是默默看在眼裏的。
有一次,小卓想給自己的女朋友買一條裙子作為生日的驚喜,因為覺得鬱桐的身材跟他女朋友差不多,於是就想約鬱桐一起逛街,做他的試衣模特。鬱桐隻用一句“我不跟男生一起逛街”就拒絕得死死的,讓小卓尷尬得一整天都不知道怎麼跟她說話。
還有一次,阿伊搬了新家,約大家下班去她家裏吃飯。鬱桐當時沒有表態,大家都當她默認了,下班的時候她卻要先走,阿伊喊住她,她有點遲鈍地想了一下才說:“哦,你們去吧,我不去了。”阿伊看外麵還下著雨,又說:“那你到後院拿我的傘吧,一會兒我們坐老板的車,我和小卓擠一把傘就行。”鬱桐看了看天,說:“不用了,我就在對麵坐車。”說完不等阿伊再開口,她便頂著大雨朝對麵的公交車站跑去了。阿伊站在那裏,生氣也不是,不生氣也不是。
這種熱臉貼了冷屁股的事,經曆過一回兩回的,阿伊和小卓漸漸就習慣了。每次想生氣的時候,卻又想到鬱桐在工作上任勞任怨,他們又覺得對她愛也不是,恨也不是了。
一開始,劉靖初對此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的,但後來終究還是沒有忍耐得住,就在阿伊生日的時候。
那天,他為阿伊慶祝生日,帶著他們三個去郊外的一個度假山莊吃烤全羊。他提前預訂了兩個房間,因為打算在山莊住一晚。
吃晚飯的時候,烤全羊還沒吃幾口,鬱桐就站起來說她飽了,想回房休息。大家都有點納悶,問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她說沒有。吃完烤全羊,劉靖初他們都跟山莊裏別的客人一起在草坪上玩殺人遊戲,阿伊還回房間問鬱桐要不要一起來玩,鬱桐那時已經捂著被子蒙頭大睡了。
遊戲的中途,阿伊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朋友說出了點急事,想找她幫忙,她得趕緊回城裏去。
劉靖初隻好又開車把阿伊送回城裏。等他再回到山莊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他去敲鬱桐房間的門,好一會兒房間裏才傳出馬桶衝水的聲音,鬱桐應道:“誰啊?”她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劉靖初說:“是我。我想跟你說一聲,阿伊她有事回去了,今晚就你一個人住,不用給她留門,你把門鎖好。”
鬱桐說:“哦,知道了。”
劉靖初又問:“鬱桐,你真沒什麼事嗎?”
鬱桐聲音很輕地說:“沒有,我就是太困了,我睡了啊!”待她說完,門外便安靜了下來。鬱桐從門底的縫隙看見一道黑影慢慢移走,她“咚”地倒在床上,捂著肚子,又開始艱難地喘息起來。
她是生理痛,那一次痛得很厲害,一晚上都翻來覆去,想睡也睡不著。直到天亮的時候她終於困得不行了,開始呼呼大睡。劉靖初和小卓看她遲遲不起床,敲門也不應,擔心她出事,隻好請求服務員用備用門卡開了門。
被叫醒以後的鬱桐迷迷糊糊的,眼睛腫著,臉通紅,手腳還發軟,但她嘴裏還是說自己沒事。
後來劉靖初開車回城,車開到一半,鬱桐有點暈車,一忍再忍,最後還是忍不住了,急忙喊劉靖初把車停在路邊,下車嘔吐。但她昨天一整天幾乎沒吃什麼東西,一邊難受想吐,一邊卻吐不出來,隻能幹嘔。突然,她眼前一黑,人一栽,頭往地上一撞,接著就幾個小時不省人事。
那天的劉靖初還約了一位酒店經理,原計劃是中午一起吃飯,談美食節合作的事宜,但是,為了送鬱桐去醫院,他失約了,得罪了那位經理。第二天,鬱桐一到十八樓,他就把她喊到後院教訓了一頓:“鬱桐,你真覺得你在這兒需要麵對的除了流水的客人,就隻有冰箱裏的食材和大廳的桌椅碗盤了?”
鬱桐有些疑惑:“什麼意思?”
劉靖初反問道:“你把小卓當什麼?”
鬱桐看了看遠處忙活的小卓說:“同事吧。”
劉靖初說:“那阿伊呢?我呢?”
鬱桐說:“同事。老板。”
劉靖初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更生氣了:“那你能不能有一次不把你的同事們拒之門外?你在學校對你的同學也是這樣嗎?”
鬱桐說:“我沒有把誰拒之門外吧?”
劉靖初漸漸有一種對牛彈琴的感覺,說:“你不想和大家走得近,也不需要別人的關心和幫助,好,這是你的做人方式,是你的自由。但是,前天的事,你要是早一點出聲,至於弄到自己虛弱昏倒?開個口真的有那麼難?要不是因為你,我會失信於別人?”
鬱桐恍然大悟:“哦,你是在怪我耽誤了你做生意。”
劉靖初瞪著她:“鬱桐!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不是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你既然來了十八樓,就得融入這個團隊,不要讓大家覺得你是你,我們是我們。你說吧,有哪一次阿伊跟小卓向你提要求你沒有拒絕的?就算你要拒絕,態度軟一點,別那麼生硬,別弄得大家都尷尬,不行嗎?”
鬱桐靜默地聽著,沒作聲。
劉靖初又問:“前天你都痛成那樣了,為什麼不吭聲?怕尷尬?不好意思?”
鬱桐不卑不亢地說:“不是。沒什麼尷尬的,人之常情而已。”
劉靖初問:“那是不想麻煩到別人?”看鬱桐似乎有所思考,並不能立刻回答,他又接著問,“還是你覺得開口求人很沒麵子?你不信任我們?有防備?你覺得我們會冷漠到一點小事都要拒絕你?你討厭我們?還是你覺得你自己很能幹、很勇敢,一個人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
最後那句話倒是有點戳到鬱桐心裏了,她愣了一下,一時之間似乎有滿腹的話想說,但又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幹脆什麼都不說了,安靜地低著頭,由著老板劈裏啪啦地教訓一頓。
劉靖初把話都說完了,後院裏忽然安靜下來,靜得隻剩沒有擰緊的水龍頭滴水的聲音了。慢慢地,鬱桐抬起頭來,輕輕地說了一句:“老板,其實沒有那麼複雜的理由,我隻是……習慣了……”
這些年,鬱桐已經習慣了有苦就藏,有痛不喊,把粉飾太平練成一種絕活,把不動聲色當成一種修養,久而久之,就越發疲於應對外界的五光十色,隻在自己習慣的世界裏徜徉。
這些年,她的生活不是沒有高低起落,不是沒有好壞沉浮,但她都是一個人眼睜睜看著,日子來了,去了,就過了。
她風光時無人鼓掌,落魄也不求安慰。孤獨成了來自她靈魂深處的一種常態,更像是一種血統。
這些年,她就是這樣過來的?封閉自己,把孤獨當習慣?習慣到,孤獨而不自知?
劉靖初望著鬱桐,她那張平靜的麵容之下仿佛有他看不見的深淵,他的態度不知道怎麼就軟了,說:“那你以後最好也習慣一下,想想怎麼和這裏的人好好相處。作為老板,我可以不介意你跟別的員工之間保持距離,但如果還有像前天那樣的事情發生,因為你一個人而拖累團隊,我就……”
鬱桐立刻接著說:“你就可以炒了我,我沒話說。”
劉靖初有點哭笑不得:“你不是說很需要這份工作嗎?怎麼動不動就拿炒來說事呢?”
鬱桐生硬地說:“我是需要,但是,我能不能留下,取決於你這個做老板的需不需要我這樣的員工。”
劉靖初也用生硬的態度回答她:“好,那我現在就告訴你,作為一個老板,我首先需要的就是一個態度恭敬的員工,你最好能學著怎樣溫和地與人相處,融入這個集體!”他說著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聲音再次軟下來,“我想,這樣或許你也會更快樂吧。”
你覺得我不快樂嗎?鬱桐望著劉靖初,這時,一個電話打斷了他們的交談。
劉靖初低頭看屏幕的那一瞬間,整個人仿佛隨之亮了起來。電話一接通,他似乎就不是剛才那個言辭犀利地教訓員工的老板了,反而有點大男孩的天真雀躍。他問:“喂?你回來了?”
就那麼幾個字,鬱桐竟然有點羨慕電話另一端與他交談的人。
她抿了抿嘴,又聽劉靖初對電話裏的人說了一句:“嗯,好的,七點,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這四個字像是一根針,突然在鬱桐心裏輕輕紮了一下,紮出一個小洞,緩緩地往外流著血。
那種疼痛感是溫柔而綿密的,比一瞬間的排山倒海般的劇痛更能折磨人。她回想起當年的她在作業本上寫下那句告白的話以後,她等了他三天,第三天的黃昏,她終於看見作業本上出現了一行簡短的回複:你如果真的喜歡我,那以後就別再來“望江別墅”了,我也要從你的世界裏消失了。
鬱桐看著那句話哭了好久,哭到夜都深了,她還是坐在“望江別墅”前不肯回家。那次她沒有再寫信,而是鼓起勇氣給劉靖初發了一條短信:我想見一見你,大哥哥,我有很多話想當麵跟你說。
她又補充道:以後我每天放學都來“望江別墅”等你,等到你來為止。我們不見不散!
是的,六年前鬱桐也說過那四個字——不見不散。
可是,她沒有再見到他。
因為不見,所以不散。
因為遺憾,所以想念。
所以,她才會在六年後的今天,驚覺自己仍是六年前那個等在原地的小女孩。
所有的在劫難逃都可以稱之為命中注定。所有說不見不散的人,或許,都有著一道關於等待的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