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的姑母是當朝太後,她的叔父是南淵朝的國舅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一次宮宴,她酒後微醺,誤打誤撞結識了被***的當朝皇帝。
在家族利益和愛情之間,她陷入兩難。
1
熙元三年,江陵城中下了一場大雪,暮色催天寒,雪影覆滿了宮中石青色的瓦。
那時岑時霜十六歲,隨父親去長樂宮給姑母賀歲,第一次入了宮。
姑母是南淵朝的太後,穿著厚重奢華的錦衣,坐於高高的塌上,長明燈搖曳的昏黃下,岑時霜看不清她的臉。
宮宴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許是喝了半盞清酒,岑時霜覺得有些發暈。想著出去散散酒氣,便離了宴,瞧見宮中各處正紅的色燈籠高懸,流光溢彩,喜慶得很。
“小丫頭,可有宮燈借我一用。”岑時霜喚住一個紮著丫鬟髻的小宮女,問道。
宮女遞上。
“這宮裏可有梅花?”
此刻雪色正盛,最適合趁月尋梅,曾聽聞宮中紅梅眏雪而生,開得極美。
“棲雲亭的梅花最佳,隻是——那地方不太吉利。”小宮女略帶遲疑著道。
“無礙。”
岑時霜手中挑了宮燈,向小丫鬟指著的方向前去,羊毛氈靴踩在厚厚的雪上,發出細軟的沙沙聲。
走了數百步,入目所及是一片疏影橫斜的紅梅枝,如緋雲浮動。
岑時霜心中一喜,攏了攏身上披著的長袍,穿過那幾樹暗香浮動的紅梅。走得愈深,梅香愈盛,盛放的冬景在一處古拙小巧的亭子前戛然而止。
岑時霜步入亭中,抖了抖袍子上沾著的雪水,正欲細賞一番,卻聽見不遠處似有腳步聲傳來。
循聲望去,卻見一人,步於紅梅間,赤足,穿得極為單薄。
輕盈如絮的雪傾落而下,那人著白色素衣,攜著一身寒意,似乎要隱匿於這大雪中。
岑時霜向前走近了幾步,透過枝丫,看清楚了他的眉眼。
這一瞥,岑時霜暗自驚詫,這人生得極美,麵容纖穠秀麗,皎如秋月,隻是唇色蒼白,垂著眉眼,未曾看清他的神色。
容疏並未注意到岑時霜的存在,仍是一徑向鏡湖而去,雪下得這樣大,他都有些看不清這世間了。
鏡湖岸,容疏輕顫著身子,搖搖欲墜。
岑時霜思緒回攏,見他似乎欲投湖,大驚,丟下宮燈迅速地跑過去。
“別跳!”岑時霜拉住了他的衣袖,不知為何,她覺得這人的袖子都是冰冷的。
容疏轉過身,側首垂眸,卻又仿佛並不是在看她。半晌,他緩緩傾身,把臉埋在岑時霜的肩頭,聲音輕輕軟軟,很是委屈,“你是來救我的嗎?”
岑時霜愣怔一瞬,竟忘了推開他,默許他伏在肩,一點涼意濡濕開來。
他在哭嗎?岑時霜這才有些不知所措,抬起手,隻是還未觸到他消瘦的脊背,容疏便一瞬起身離開。
他退了半步,傾身道謝,聲音如雪鬆清冽,“多謝。”
容疏此時神色清明,臉頰上的淚痕漸漸消失無蹤影,仿佛剛才的悲慟和哀傷隻是一場幻境。
岑時霜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開口,視線無意中落在他腰間係著的羊脂玉佩上,竟是龍紋!她驚詫之餘,猶疑著輕聲喚道:“陛下?”
容疏聞言,神色閃過一絲哀傷,兀自搖了搖頭,自嘲般喃喃低語:“陛下,是在叫我嗎......”
棲雲亭中寂靜無聲,沉寂半晌,容疏忽地輕咳起來,身子顫得厲害。
“陛下可是覺著冷?我去給您找鞋襪和外袍來。陛下且在這裏候一會,等我。”
岑時霜提起裙擺,快速地順著來時的方向跑去,她叫住了一個小太監,囑咐一番,很快便取來了衣物。
“陛下,把外袍罩上吧。”
容疏看著她,眉眼比方才柔和許多,不似方才哀慟,點了頭。
岑時霜走上前,容疏比她高上許多,她踮起腳尖,拂他肩頭落下的雪,觸到溫熱的指尖,雪都有些融了,在他白色素衣上,沁成梅花一樣的印記。
她替他披上狐皮錦袍,穿上長靴,末了,看著他凍的通紅的雙手,抬起眸。
“陛下......”
容疏知她何意,淡然一笑,“我的手有些涼,會凍著你。”
岑時霜卻不顧,徑直拉過他的雙手,包裹在自己的手中,輕輕揉搓著。那雙手骨節分明,素的如凜冬的皚皚白雪。
她大著膽子,倏而拉過那雙手,穿過外袍,環於自己腰間,隨即探身覆上,摟過他清瘦的腰,緊緊地貼著。
容疏被她抱了半晌,無奈勾唇,哪裏來的姑娘,竟然這樣大膽。
岑時霜的臉貼在他的胸口,溫暖如春日喣陽,他環過她的手,漸漸地生了溫度,也叫他生出許多不合時宜的眷戀來。
容疏輕輕推開了她,“你去把那燈拿過來吧。”
岑時霜應了一聲,走到棲雲亭中,挑起暗了些許的宮燈,轉身,那白色身影卻已不在原處。
雪仍是兀自地傾落著,又積起薄薄的一層,方才的足跡都消逝了些。
熙元三年的除夕,冬雪紛飛的緋色疏影暗香裏,唯剩宮燈獨燃至熄滅。
2
後來岑時霜許久未見過他,江陵城中的雪也化了許多。
她從棲雲亭中折了數枝紅梅,錯落地插在冰裂青釉的圓口花瓶中,梅色清高孤傲,叫她總想起那晚,容疏落寞的眉眼。
岑時霜裝作漫不經心地問起父親,陛下的身子不好嗎?為何宮宴上總不見他。
父親說,陛下性子孤僻冷淡,不喜見人。
她又言,我前些日子在棲雲亭遠遠地瞧見陛下,似是神思倦怠,這是為何?
卻見父親目光閃躲,輕聲歎息。
他說,陛下的母妃於天啟十七年元夕薨逝,墜湖而亡,許是陛下憶起往事,故而心痛。
天啟十七年,岑時霜隻有六七歲,聽聞宮中有個妃子仙逝,姑母為貴妃,膝下無子,便撫養了那位妃子的孩子。
幼時她入宮覲見姑母,看見長樂殿有位漂亮的小公子,在殿中隨太師學劍。
她瞧著小公子額頭上沁了許多汗珠,便跑到他身邊,舉起了自己的小手絹,嬌聲開口道:“哥哥,給你。”
原來,他們那時便見過了。
熙元四年,太後病重,岑時霜入宮侍疾,那是她第二次見到容疏。
彼時她已十七,是眾人豔羨的岑家貴女,而他,仍是困在鬱鬱深宮的落魄帝王。
那夜她從長樂殿出來,春寒料峭,連著打了好些噴嚏。於是偏頭對身邊的宮女說,你去取件衣裳來,我獨自走走便回。
岑時霜披了錦袍,驀地想起那時除夕雪絮之下,清冷疏離的身影。
她正漫無目的地走著,無意中抬頭,卻遠遠地見他獨自站在瑤花台,迎著月華,負手而立。
岑時霜心頭一動,鬼使神差地向著他走去,走上台階時,卻不小心踩到了一塊裂石,倏地後傾,身子滾落幾圈,摔在瑤花台下的青石板上。
她蹙起眉,腳踝痛得厲害,裙擺也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餘光瞥見容疏朝自己走來,她十分懊惱,叫他看見了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隻是,他大概也不記得自己了吧。
“還好嗎?”
岑時霜仰頭,見他傾身詢問,月色皎皎如流霜,為他如畫的眉眼撫上一層銀華。
容疏伸手,扶起坐在地上的岑時霜,挑眉問道,“原來是你,那日我走的匆忙,還未曾問你姓名。”
“小女岑時霜。是太後娘娘的侄女,娘娘病重,小女入宮侍疾。”岑時霜在他的攙扶下站起身,盈盈一拜,“多謝陛下。”
“還能走嗎?我送你至宮門口,夜有些涼了,早些回家吧。”
岑時霜伸出左腿,邁了一小步,卻發現痛得厲害,許是沒法走路了,心下正愁。
容疏在她麵前蹲下,側首笑得溫柔,“上來吧。”
岑時霜抿了抿唇,覆身而上,容疏托起她的腿,緩緩起身。她的手臂緊緊地環在他的脖頸間,臉頰靠在肩頭。
如除夕那夜不同,此刻他的身子是溫熱的,墨發下露出一點脖頸,細膩皙白,岑時霜輕輕靠近他的發絲,鼻尖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異香。
父親曾說過,陛下的母妃是異族的公主,兵敗時被獻於南淵朝的犧牲品。
公主生來身染異香,又生得極美,宮中的人都說她是紅顏禍水,因此先皇不愛她,也連帶著冷落他們唯一的孩子。
後來公主精神恍惚,無意中失足墜入鏡湖身逝,陛下成了貴妃的孩子。
岑時霜不敢想象那公主被獻於南淵朝時,心中的無力和哀怨,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陛下。”岑時霜小聲喚他。
“嗯?”容疏應。
岑時霜聽見他清冽的聲音,有種不可捉摸的疏離感,好像鬆了手,他就會消逝不見般。她忍不住一遍遍在心底輕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