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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魚

第一章 少年

雖然已經是黃昏了,但迎麵而來的風依舊像是從熱鍋裏湧出來的蒸汽,熏得人渾身發燙。秋夏之交,D市的高溫天氣仍在持續。

鬱心雅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望了一眼跟她並肩而行的白襯衫男生:“你進去吧,我在大廳等你。”

“白襯衫”抬頭看了看麵前這幢十四層高的大樓,他們站在一樓大廳的入口處,大廳內人來人往,有拎著水壺的大嬸,有跑來跑去不安分的熊孩子,還有推著輪椅的護士和被病人家屬團團圍住的醫生。

這裏是理愛醫院的住院部。

大樓正麵貼著白瓷磚的外牆有一大片都被夕陽的光輝塗成了刺眼的金色,“白襯衫”的目光上移,在和那片金色相接以後,他立刻低下頭來,感到不適般眨了眨眼睛,眉頭一皺:“我很快就出來。”

心雅不那麼友好地擠了個笑容,說:“不用很快,你的任務就是好好開導她,她需要的話多陪陪她,陪多久我都等。”

“白襯衫”的眼神微微一轉,居高臨下睨著心雅,也不那麼友好地說:“那你等吧。”

這時,有個拎著果籃、懷抱鮮花的男人從心雅和“白襯衫”的後麵走過來,由於懷中鮮花遮擋了視線,男人沒看清前方有人,一下撞到了“白襯衫”。

“白襯衫”微微向前一個趔趄,手一鬆,手裏的遮陽傘便翻落在地。

這一路上,“白襯衫”都打著那把純黑色的遮陽傘,這是下午心雅剛給他買的,作為他來醫院的一個交換條件。

這天下午來醫院之前,“白襯衫”蹺著二郎腿坐在心雅家客廳的沙發上,牆上的時鐘指向三點十分。他看了看時鐘,又扭頭盯著窗外烈日下那棟有點兒泛白的高樓,不悅地皺起了眉頭。他最討厭烈日了!

沉默片刻之後,他緩緩地說:“那先給我買一把遮陽傘吧,我要純黑色的。”態度還有點傲慢。

他的側臉很好看,輪廓是刀削斧砍一般的立體,無論是鼻梁的弧度、腮骨的弧度還是眼角微微上翹的弧度,都是剛剛好。

當他發現心雅隻是繼續靠坐在電視機櫃上,兩手撐著櫃子邊緣,還在饒有興致打量他,顯然並沒有打算出門給他買傘的時候,他頗為冷傲地抬了抬下巴,掃了一眼心雅的指縫裏夾著的那支綠漆外皮、頂端是一片寶藍色細長鳥羽的墨水筆,然後又把視線慢慢上移,直到跟心雅的目光相對。

眼神微微一用力,不怒自威,仿佛在問:你到底去不去?

心雅也不輸,彎腰從腳邊的矮櫃裏拿了一把碎花傘,不偏不倚地扔進他懷裏:“用我的吧。”

“白襯衫”的眉宇間似乎自帶一種不容抗辯的威嚴,他說:“我隻用純黑色的,這是我的習慣。”

心雅噘了噘嘴,不冷不淡說:“這是景簷的習慣。”

“白襯衫”接著說:“我就是景簷。”

沒錯,眼前這個穿著白襯衫的男生,無論外貌、音色還是神態、動作,都和他們嘴裏提到的那個叫“景簷”的沒有兩樣,可他的確不是景簷。

心雅搖了搖頭,反駁道:“嚴格來說,你不是。”

“白襯衫”並不著急,淡淡地說:“好吧,我不是景簷,我既然不是,那我也不用去醫院了?”

可惡!心雅的眼睛輕輕眯了眯,衝他翻了個白眼。但她知道自己有求於他,所以不得不讓步,說:“好吧……我去給你買傘,但你隻能待在我家裏,哪兒也不能去!”又說,“阿梔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已經跟你解釋清楚她的處境了,算我拜托你!”

“白襯衫”拿起遙控器,不客氣地打開了電視機,懶洋洋地道:“看心情吧。”

與其說“白襯衫”是心情還不錯,倒不如說他是厭惡外麵強烈的陽光,所以他才沒有離開。他一直等到心雅買了傘回來,黃昏六點半,才跟她一起來到了理愛醫院。

理愛醫院住院部門前,黑色遮陽傘翻落在地,撞到“白襯衫”的男人明顯心情不好,非但不道歉,還趁機撒氣:“眼瞎還是腿瘸呢?怎麼堵門口啊,還讓不讓人過了?”

“白襯衫”微微一彎腰,拉起傘柄,把傘扶正收好,眼神一斜,突然間目光利得跟刀子似的,盯著那個男人,竟然把對方盯得犯怵。對方欺軟怕硬,看“白襯衫”似乎不好惹,急忙抱著花溜了。

“白襯衫”收回目光,沒有跟心雅打招呼,徑自朝著另一個方向的電梯口走去了。

心雅怕他路上沒記牢,又在背後對他喊:“喂,十樓,四號病房。”

“白襯衫”一邊走,一邊高舉起右手,在空氣中劃了幾筆,劃出了一個大寫的“F”字母。心雅立刻會了意,他應該是在嫌她囉唆,說她“煩”吧?她不滿地打量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說:“也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有什麼好?這麼囂張狂妄,阿梔到底喜歡他什麼?”

鬱心雅有兩個最好的朋友,都是她高中時的同學,去年也和她一起考入了C大。兩個女孩當中,一個是戴眼鏡的蘑菇頭少女貝小瓷,還有一個就是現在正躺在十樓四號病房裏的簡阿梔。

阿梔是今天清晨八點多被校工從C大的蔚藍湖裏麵救起來的。

據一名晨跑的同學說,天剛亮他就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女生坐在湖邊,她抱著腿,下巴抵著膝蓋,兩眼直勾勾盯著湖麵,保持著那個姿勢好久都沒有動。再過了一會兒,她人就在湖裏了。因為本能,嗆水掙紮,撲騰起的水花引起了附近校工的注意,還好有校工奮力相救,阿梔才撿回了一條命。

心雅得知消息趕到醫院已經是中午了。四人間的病房裏空著兩個床位,阿梔的斜對床住著因工傷入院的大叔,大叔去樓下花園散步了,病房裏就隻剩下阿梔一個人。

阿梔瘦瘦薄薄,像個紙片人似的躺著,窗口掛的白紗簾被風吹起來,從她的身上拂過,她的眼睛隻睜開了一條縫,眼球就隨著白紗簾的起落移動著,她看起來麻木而悲傷。心雅本來憋了一肚子氣話,但是一看見阿梔還是心軟了。她問:“阿梔,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由於較長時間的缺氧,還有落水的時候頭部撞到了湖岸邊的石頭,需要休養觀察,阿梔暫時還不能出院。

阿梔翻了個身,背對著心雅,以示她並不想說話。

心雅見地上都是紙巾團,想去拿掃把掃幹淨,剛一轉身,手腕卻被阿梔抓住了。

“心雅——”她扭回頭來盯著她,問,“我現在這樣子,他會有一點點心軟嗎?心雅啊,你能不能讓他來看看我?”

阿梔說的“他”就是景簷。一個在她入學不久以後就開始心儀的男生。

去年九月的迎新晚會上,他們倆班並排坐,在晚會互動環節的時候,工作人員朝觀眾席裏扔小布偶,誰接到誰就上台配合互動。阿梔和景簷都接到了。

兩個人從舞台的兩側走向中間,四目交接的刹那,景簷出於禮貌,衝阿梔笑了笑,那笑容裏甚至不乏倨傲,景簷是個十分傲慢的人,但是,就是那樣的笑容,也足夠撞進阿梔的心裏。

阿梔對景簷一見鐘情。

當然,以景簷出眾的外表,就那麼往台上一站,又何止傾了阿梔一個人的城。再加上後來很快就有人爆出,景簷是富三代,他的爸爸在他小時候意外去世,後來媽媽再婚,離開了景家,剩下景簷跟著爺爺一起生活。景簷的爺爺景國霖坐擁著全國十強的遊樂產業之一——景樂集團,而景簷很可能就是集團未來的繼承者。有了這個光環,他就更受矚目了。對C大的很多女生來講,景簷是個跟偶像明星一樣令人神往的大人物。這很多女生裏麵,也包括了阿梔。但阿梔覺得自己十分平庸,每次看到景簷都緊張得滿臉通紅,連大氣也不敢出,就更別說向他表白了。

而“表白”完全是一場意外。

當時,阿梔跟別人議論景簷,說漏了嘴,承認自己喜歡他,恰好被景簷聽到了。他便緩緩走到阿梔麵前,居高臨下地盯著阿梔,問她:“你喜歡我?”

跟景簷一起的幾個男生全都大笑了起來。

“喂,我們景家的小少爺也是你這種女生可以喜歡的?”

“景簷,喜歡你的人從東大門排到西大門,別理她了,你還跟不跟我們去派對了?浪費時間……”

“唉唉,你們快看她,好像要哭了吧?”

男生們七嘴八舌,圍觀的人也指指點點,阿梔站在景簷麵前,連抬頭直視他都不敢,她真的委屈得要哭了。

阿梔雖然算不上漂亮,但是,五官清秀,也還耐看。隻是剛進大學那會兒,她有點兒不修邊幅,頭發經常亂糟糟地披著,皮膚也比較粗糙,而且穿衣服也不講究。再加上她總是一副拘謹自卑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就像一隻怕事的小鵪鶉,走在人群裏,幾乎也沒有人會看她一眼。

這樣的女孩,在眾人眼裏,跟景簷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景簷也沒再跟阿梔說什麼,懶洋洋地對他的夥伴們做了個手勢——走吧。

沒走兩步,卻聽到背後傳來了阿梔怯生生的聲音:“是的,我喜歡你。”

“喲嗬——”在場的人一聽,全都開始起哄,甚至還有人在旁邊大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景簷一扭頭,盯住了那個喊“在一起”喊得最響亮的男生,槍打出頭鳥,他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

景簷的傲慢囂張在學校裏可是出了名的,親眼見過他發脾氣的人都很怕他,對他避而遠之。雖然他依舊麵無表情,隻是目不轉睛盯著那個男生,腳下的步子很輕很緩,但那個男生卻覺得有一座大山在朝自己壓過來,越來越心虛。

景簷越靠近,那個男生就越往後退,最後他隻好賠笑求饒:“嘿嘿,大哥,我開玩笑的啦。”

景簷又掃了阿梔一眼,對那個男生說:“我看……不如你跟她在一起吧?反正——”他上下打量著這個頭發油膩、衣服上還有明顯的汙漬的男生,“你們倆還挺配的……”

那曾是阿梔一廂情願的付出,景簷幾乎占據了她全部精神世界。他看她一眼,她的世界就有了光,他再對她一笑,山就綠了,水就清了,花也開了。然而,他卻這麼厭煩她。

阿梔為此哭了很多天,連續失眠,食欲大減,走在街上還因為走神而差點兒被摩托車撞倒。她本來就是一個十分敏感脆弱的姑娘,而且脾氣很倔,從那以後,她就開始魔障一般地想要扭轉別人對自己的印象。她先是找心雅借衣服穿,因為心雅是她們係裏麵公認的最會穿搭的女生,她有很多好看的衣服都令別的女生垂涎不已。然後她還學了化妝、儀態,把時尚雜誌當教科書一樣閱讀背誦。聽說練瑜伽能令人肢體舒展,氣質提升,阿梔又跟貝小瓷去報了瑜伽班。

總之,所有能夠把自己變美的方式,阿梔都願意嘗試。可惜這一切還是白費了,高傲如景簷,不管阿梔怎麼改變自己,他連一個正眼都不屑給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記不清楚。

心雅和貝小瓷都覺得阿梔是在鑽牛角尖,可是無論她們怎麼勸她,她還是陷在自己的世界裏無法自拔。

前幾天,又因為參加學生會選舉失利,阿梔還被競爭對手公開嘲笑了,說她喜歡景簷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阿梔氣得躲起來大哭,還負氣跟心雅和貝小瓷說覺得自己太失敗,活著沒意思。心雅還以為那都是氣話,沒放在心上,可沒想到,這天她剛到學校,竟然就聽到大家在議論曆史係的簡阿梔跳湖事件了。

阿梔的跳湖事件發生以後,立刻就有人在校園網論壇上發帖議論,帖子一發,閱讀和回複量就一直居高不下。

阿梔自己也看見那個帖子了,在被送入病房以後,心雅到來之前,她一直在看論壇的回帖。

大家都在毫無根據地揣測她跳湖的原因,不過,大部分人都對她為情所傷的這個說法很感興趣。有人說是因為景簷拒絕了她,也有人說是因為景簷當眾奚落了她,總之都把矛頭指向景簷,“景簷”成了帖子裏出現頻率最高的兩個字。

阿梔看著那些議論,覺得傷口仿佛被人撒了鹽。她其實很想回帖斥責那些人,告訴他們真相。她根本沒有輕生,她隻是情緒不好,到湖邊發呆,卻一不小心踩滑,掉進了湖裏,但是大家偏偏要腦補出一個精彩絕倫的理由,簡直可笑至極。然而,更可笑的是,阿梔的滿腔憤怒在看到其中一條回帖的時候偃旗息鼓了。那條回帖說:那景簷要不要為這件事情負責呢?

是啊,如果因為這件事情,景簷會改變對她的態度呢?如果他能來醫院看她呢?

所以,阿梔沒有把實情告訴心雅,她反而哭得楚楚可憐,想求心雅去找景簷來看她,她心裏雖然有羞愧,但是,那羞愧也不如她對景簷的執念重要。她從來沒有這麼瘋狂過,瘋狂到她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錯也是對的。

於是,離開醫院以後,心雅便去找景簷。

午餐時間,在高級餐廳裏一人獨享雙人海鮮大餐的景簷正慢條斯理地剝著蝦殼。聽心雅說明來意以後,他看也不看,問:“安慰她?今天我安慰她了,那明天、後天呢?不會天天都要我安慰吧?你的朋友啊……”他用食指點了點手中的蝦頭,“可能這裏……有問題。”

心雅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景簷還這樣說阿梔,她一時控製不住情緒,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有求於他,正好看麵前有個白瓷盅裏裝了一碗海鮮湯,她就把瓷盅一端,猛地朝景簷潑了過去……

景簷被湯裏的油脂糊住了眼睛,瞬間什麼都看不清了,也顧不上罵心雅,趕緊伸手去紙巾,本來搭在身前的紙巾此時已經掉到了地上,他隻好彎了腰,低著頭,用桌布去擦眼睛。隻聽“哢嚓”一聲,心雅竟然拿手機拍下了他狼狽的一幕。

他激動地站起來,指著心雅吼:“手機給我!”

他看心雅麵帶炫耀、巋然不動,立刻又加重了語氣,吼得整間餐廳的人都聽到了:“手機,給我!”

心雅微微一笑,說:“你放心吧,我不會把你的照片亂傳的。既然你不肯跟我去安慰我的朋友,那我隻好給她看點兒有損你形象的東西,或許這樣她就沒那麼喜歡你了呢?”

心雅拿著手機晃了晃,突然,從背後伸過來一隻手,一下子把她的手機搶走了。她回頭一看,一名餐廳的服務員討好般地朝景簷走過去,一手遞上幹淨的濕毛巾,一手遞上手機:“景少爺。”

拿到手機以後,景簷眼睛裏的煞氣慢慢收斂了,最後他所有的表情都收斂了起來,他這個人,沒有表情就是他最常有的表情,他恢複了慣常的冷靜。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心雅。

心雅剛進餐廳就自報過家門了,但景簷剛才根本沒聽進去。心雅不打算再說一遍,她用一種雖然很輕但不容否定的語氣對景簷說:“手機還給我。”

景簷把手機攤在掌心裏掂了掂,視線往餐桌上一掃,桌子上除了剛才被心雅潑掉的海鮮湯以外,沒有任何液體食物,他便朝鄰桌看了看,發現鄰桌的桌子中央有一碗大份的海鮮湯,他便施施然走了過去。

鄰桌坐了幾個男人,其中有一個男人看景簷盯著那碗海鮮湯,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圖,急忙站起來擋在他麵前:“喂,這位男同學,你這麼為難一個女同學,很不紳士啊?”

景簷冷冷地看了男人一眼,又回頭看了看剛才幫他搶手機的服務員,那個服務員立刻過來硬把男人拉開了。

景簷拿著手機,懸在那碗海鮮湯的正上方,手一鬆,“咣當”一聲,手機落進湯裏,撞到碗壁,發出一聲脆響。接著他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對那名服務員說:“結賬。這一桌的賬也算我的。”

男客人一聽不服氣,提高嗓門道:“有錢了不起啊!”

服務員挽著那位男客人的胳膊不敢鬆,一個勁兒小聲地勸他:“先生,先生,您別惹他,就當是幫本店積福,大事化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好嗎?”

心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機變成了落湯雞,又急又氣,就算她一向“潑辣”,從不忍氣吞聲,卻也有點兒懾於景簷的氣場,沒敢輕舉妄動。

景簷走到心雅身邊,平視前方說:“我隻是針對那張照片,不是針對你的手機,手機我會賠給你的。畢竟……有錢就是了不起!”

心雅恨得牙癢癢,不遠處的男客人似乎覺得景簷最後那句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又碎碎念了幾句。景簷已經是這間餐廳的高級VIP了,以前來餐廳的時候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心雅不得而知,但看服務員那點頭哈腰小心翼翼的態度,她也知道那個“魔王”準是在這裏上演過“大鬧天宮”,他們才會那麼忌憚他。

經此一役,心雅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說服景簷去探望阿梔了,她隻好自己想辦法。於是,就有了“白襯衫”的出場。

“白襯衫”去看望阿梔的期間,心雅在醫院大廳休息區裏麵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就拿出手機刷微博。刷著刷著,突然聽到旁邊的谘詢台裏有兩個護士低聲驚呼:“好帥啊!”

帥?什麼啊?心雅抬頭一看,“白襯衫”竟然從電梯口走過來了。

兩個小護士一邊對“白襯衫”捧臉觀看,一邊低聲感歎著。

心雅十分不屑,站起來走向“白襯衫”,不無責備地問道:“不是讓你多陪陪她嗎?這麼快你就下來了?”

“白襯衫”眉頭一皺,眼睛裏流露出一絲驚訝:“又是你?”

這時候,心雅的視線落在了男生衣服的紐扣上。跟她一起來醫院的那個人,白襯衫上的紐扣是銀色的,而現在站在她麵前的這個人,雖然也穿著一件款式相同的白襯衫,但他的襯衫上麵的紐扣卻是純白色的。

心雅猛地意識到什麼,立刻說了句“我認錯人了”,轉身就走。

景簷卻從背後追了過來,喊她:“鬱心雅,你站住!”小半天的工夫,他已經打聽出她的名字了。

這天是2016年的9月12號。這天下午,心雅做了一件會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從這天下午三點開始,未來的三天之內,這個世界上都將會有兩個景簷。

一個就是現在站在心雅背後的真正的景簷,而另一個,就是還在十樓安慰阿梔的“白襯衫”。

心雅很小的時候就聽外婆說過一些流傳在D市的奇聞妙事,比如有一個女人在撿到了一幅名畫之後,竟然擁有了跟畫中人一模一樣的外表;還有一個身患絕症的少年因為得到外星人的幫助而奇跡般地康複了。

心雅外婆對超自然的神秘事件很感興趣,也喜歡講給心雅聽。小小年紀的心雅經常坐在外婆身邊,雖然聽得很入神,但卻是一臉的不置信。外婆就捏著她的鼻子說:“丫頭,外婆說的都是真的,是真的喲……”心雅為了哄外婆開心,小腦袋使勁兒地點著說:“嗯嗯,是真的!是真的!”

心雅升初中那一年,外婆便去世了。那時,她看著外婆麵容慈祥地躺在冰棺裏,她很悲傷地想,即便她說的那些光怪陸離的事情都是假的,但以後也再沒人給她講了。她是很傷心,但是,她依然沒有相信過外婆說的那些故事。直到她十八歲的這一年,一切才發生了改變。

2014年,十八歲的心雅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她剛爬起來,一腳就踩到了一個圓筒狀的東西,險些摔第二跤。

她低頭一看,她踩到的原來是一支式樣有點兒老舊的墨水筆。

筆杆是某種金屬材質,漆成了綠色,沒有筆蓋,筆的頂端有一根寶藍色的鳥羽,細細長長的,在陽光下微微反著光。

心雅從來不會把路邊撿的東西帶回家,但是,她這次卻很想留下這支筆。說不清是為什麼,那一刻,她就覺得自己撿到的仿佛不是一支普通的複古墨水筆,而是一個迷了路的可憐小孩,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她,牽著她的衣角說“姐姐你收留我吧”,她愛惜地擦了擦筆杆外沾的泥土,把筆塞進了書包裏。

而那天夜裏,奇跡就發生了。

心雅做功課的時候,覺得有點累,開始走神,走神的時候她忽然想到了那支撿來的羽毛筆。她便從書包裏把羽毛筆拿出來,想試試筆還能不能用。她擰開筆套看了看,筆芯裏麵大概還剩下三分之一的墨水。

接著她就用那支筆寫了一段英語作文,還開小差畫了兩隻烏龜,一切正常。但是,當她用筆在書上劃重點的時候,筆尖繞著曆史書上印著的“九龍玉杯”這個詞語畫了個圈,收筆的一刹那,她突然看見自己畫的這個圈裏麵有一團白光放射出來,她頓時嚇了一跳,蹭的一下丟開書筆,從凳子上站起來,往後一退。

那團白光朦朦朧朧,並不太刺眼,像是從曆史書裏升起了一團雲霧。

心雅驚愕地瞪著那團白光,白光很快就消散了,而在騰起白光的位置,竟然出現了一隻玉做的酒杯。

酒杯呈白色,杯身四角各有雙龍戲珠,把手上也有一條龍。

心雅的目光徘徊在酒杯和曆史書上的“九龍玉杯”四個字之間,緊張得半晌都緩不過神來。第二天,她抵不住強烈的好奇心,拿著那個玉杯去古玩店找人鑒定去了。第一個鑒定的人說玉是假的,做出來的杯子也不值錢;可第二個鑒定的人看完後卻出了一身冷汗,差點兒就要打電話報警說自己找到偷國寶的人了。

那個人說,心雅拿的正是國寶九龍玉杯。九龍玉杯是康熙皇帝的隨葬物,曾置於康熙的陵寢景陵之中。1945年,盜墓者偷入景陵,盜走了九龍玉杯,爾後至今,九龍玉杯音訊全無。

可是,這件失蹤的國寶竟然被一個高中生明目張膽地送到古玩店裏求鑒定,鑒定的人激動得麵部表情都不受控製了。心雅察覺這人神色怪異,急忙抱著玉杯跑了,要不然,她恐怕還真得被警察帶回局裏問話了。

心雅莫名奇妙地撿了個燙手的山芋,緊張得不知所措。然而,又過了兩天,當她正為如何處理九龍玉杯而發愁的時候,她竟然又親眼看見,本來好端端放在自己麵前的玉杯,杯身的光澤忽然黯然下去,緊接著杯子還變成了半透明狀。她根本來不及反應,半透明就變成了全透明,一眨眼的工夫,玉杯憑空消失了!

震驚之餘,心雅慢慢地鎮定下來,直覺告訴她,這件怪事和那支神秘的羽毛筆有關。她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便開始用羽毛筆做實驗。

她用羽毛筆寫過字,畫過畫,也做過符號標記,但是,並沒有發生任何異常。於是她再一次翻開了曆史書,看到“盡頭”兩個字,她用羽毛筆把這兩個字圈了起來,周圍風平浪靜。她接著圈起“曾經”“公元”“大批”“怒發衝冠”這幾個詞,還是一切如常。直到她圈起了“宮燈”這個詞語,奇跡終於再次發生了,房間裏真的出現了一盞宮燈!而這一次,還不到三天,兩天之後,那盞宮燈就像九龍玉杯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心雅嚇得整晚睡不著,她不敢再亂用那隻筆了。她必須小心翼翼地挑選某些普通的詞彙來做實驗,比如“蘋果”“發卡”“指甲刀”等等。漸漸地,她終於總結出了羽毛筆的一部分使用規則。

第一,但凡已經存在的文字,無論是雕刻、印刷、抑或是手寫的,隻要是一個有實體的名詞,比如植物、動物、山川河嶽、泥沙建築等等,被那支羽毛筆圈畫起來,就會變成實實在在的物體。

所以,如果被圈畫的是“故宮”“秦嶺”這樣的名詞,D市恐怕就真的會在一夜之間轟動全國了。這令心雅感到如履薄冰,用筆的時候也異常謹慎。她沒有把這支筆的存在告訴任何人,包括阿梔和那個一向對神秘事件很感興趣的朋友貝小瓷,這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秘密。

而不久後,心雅不斷嘗試,又總結出了神筆的第二條使用規則:被圈畫的文字,應該至少存在了半年時間的以上。

也就是說,如果心雅在白紙上現寫景簷的名字,然後再用羽毛筆圍著這個名字畫個圈,景簷是不會出現在她麵前的。她隻能到阿梔的宿舍,從抽屜裏翻出她的日記本,日記本裏果然如她所想,滿滿的都是“景簷”。她挑了一篇早於半年前的日記,把裏麵的“景簷”兩個字一圈,眨眼的工夫,“白襯衫”就出現了。

而且,這個“白襯衫”還很清楚自己的來曆。

這也是由於羽毛筆的第三條法則:被筆圈畫的人,都十分清楚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他們天生就對這支能賦予自己生命的“神筆”有一定的認知,而他們也都知道,所有因筆而生的事物,包括人,存在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三天。在這三天裏,他們隨時有可能忽然消失。生命短則幾分鐘,長則七十二小時,這也算是羽毛筆的第四條法則了。

而羽毛筆的第五條法則,是一位叫鄧焯音的女士幫心雅解開的。

鄧焯音是心雅外婆的名字。

在景簷之前,心雅隻有過一次把羽毛筆用於人的經曆,而那個人就是她的外婆鄧焯音。

外婆去世以後,心雅常常陷入思念,最難過的一次,她便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如果羽毛筆能夠令名詞變為實體,那麼,用在人名上會怎麼樣呢?她雖然很忐忑,甚至可以說有點兒恐慌,但最終還是把心一橫,找出了自己的一篇舊作文,抖著手把作文裏的“外婆”兩個字圈了起來。

眨眼的工夫,外婆就出現了。

心雅幾乎哭著撲到外婆身上,抱著她怎麼都不肯鬆手。

花白頭發的老人家愛憐地撫摸著心雅的頭,有點兒於心不忍地問她:“孩子,你真覺的我是你的外婆嗎?”

難道……不是嗎?心雅忽然打了個寒戰。

鄧焯音出現的時候,手裏還拿著一支生日蠟燭。

心雅冷靜下來仔細地打量她以後,發現她看起來比去世的時候年輕了不少。外婆去世的時候,頭發已經全白了,但她眼前出現的這個外婆的頭發卻是黑白相間的。外婆在七十三歲時去世,但眼前的外婆看起來卻隻有六十歲左右。

而心雅的作文正是在回憶六十歲生日那天的外婆。她是這樣寫的:

點蠟燭之前,我想把自己折得很醜的那個紙皇冠給外婆戴上,她卻不肯戴,說自己一把年紀了,戴著別扭。但是她鼓著腮幫子吹蠟燭的樣子卻很可愛,看起來還有點兒調皮,明明就是個老頑童,哪兒像她說的‘一把年紀’?

她把這段文字裏提到的外婆圈了起來,於是,出現的就是文字裏所描繪的這個過生日的外婆。

眼前的外婆依然溫柔且有耐心,她向心雅解釋道:“我是在七十三歲那年去世的,但是,你這篇作文裏,我正在過六十歲生日,所以我是以這段文字裏描繪的狀態出現。你明白嗎?”

她又說:“也就是說,假如你用的是另外一篇作文,而作文裏描寫的是二十多歲左右的我,那我出現的時候你恐怕要嚇一跳了!嗬嗬,二十多歲的我,你壓根兒就認不出來吧?”

心雅依然感到有點兒迷茫:“但是……我雖然寫的是您六十歲過生日的情況,但卻是以回憶的手法,我明明是在您七十歲生日的時候才寫的那篇作文,難道不是以文字形成的時間為準嗎?”

外婆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說:“作文是有語境的,複活首先會遵從語境。除非你圈畫的是一個沒有任何語境的名詞,那才會以文字形成的時間為準……”外婆以前是小學語文老師,所以她每次跟心雅講道理的時候,都像在教她的學生似的,特別細致有耐心,“那什麼是沒有語境的詞呢,你知道吧?”

心雅想了想,說:“如果有人在一張白紙上單獨寫我的名字,算吧?”

“嗯,算。”

“還有……雜誌的目錄頁上,跟在文章題目後麵的作者的署名,也算吧?”

“嗯,單獨的一個詞語當然就沒有語境了。”老人家說話的時候,和善的態度裏還隱藏了一點兒疏遠,“但一般嵌在句子、段落、文章裏麵的名詞,就是有語境的了。比如‘美人魚穿越大海來到了陸地’——這句裏麵被圈畫出現的‘美人魚’就是已經來到了陸地上的美人魚,而不是還生活在海裏的美人魚了。”

外婆說的就是羽毛筆的第五條法則:複活首先以語境為先,沒有語境才會遵從文字形成的時間。

所以,阿梔的那篇日記雖然是在迎新晚會過後一個禮拜寫的,但日記的內容卻是在回憶晚會上初見的景簷。於是,“白襯衫”就以晚會時的狀態出現了。

然而,“白襯衫”並不是景簷,眼前的外婆也不是心雅的外婆,即便從外貌、聲音,甚至脾氣喜好來辨認,再親的人也很難分出兩者之間的差別。可是,他們始終隻是一個被複製出來的贗品。

為此,外婆也特別向心雅解釋過:“假如這一刻我和你的外婆同時走向你,就算我們在你眼裏一點兒差別都沒有,但是,也許她走過來時會摸一摸你的臉,而我卻會拍一拍你的肩膀,我們有各自不同的思維方式,已經變成兩個獨立的個體了。她是她,而我是我……而且……”

她又說:“我以六十歲的狀態得到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就隻知道你外婆在六十歲之前的一切。而她在六十歲生日會上,從插滿蠟燭的那一刻開始,往後所有的經曆、所有的記憶,我都是沒有的。”

“所以……孩子,不要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了。通過不斷地複製,隻是畫餅充饑,並不能製造一個人的永生。”

“因為你複製出來的,始終不是原來最真的那一個。”

“你的外婆已經不在了,你要接受這個現實。我之所以對你還有感情,是因為我還有六十歲之前的那些記憶。因為那些基礎,所以我也愛你,但是……我對你的愛,和你真正的外婆對你的愛,其實是有區別的。”

老人說紅了眼眶,心雅更是哭著跪坐在老人的腳邊,臉靠在她的膝蓋上,抱著她舍不得放開。

老人慈祥地摸著心雅的頭,緩緩說:“心雅,就算我隻能算是你半個外婆,但我也希望你過得好。你聽我一句,這支筆你不要隨意使用它,你每用一次,創造出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就是在向自然規律挑戰,我怕終有一天你會受傷。你傷害自然,自然就會傷害你,你要記住。”

心雅也認同外婆的觀點,問道:“既然是一種不應該存在的力量,那它為什麼會存在呢?外婆,您知道這支筆的來曆嗎?”

外婆說:“我隻知道,它是來自叫‘幻世之境’的地方。”

她沉吟:“幻世之境?”

她道:“嗯……我隻知道,幻世之境是一個神秘的異度空間,它沒有固定的形態,也不會固定存在於某個地方,但至於它究竟什麼樣,裏麵為什麼會有這樣一支筆,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次交談結束的時候,外婆便消失了。在那之後,心雅沒有再把羽毛筆用到任何人身上,她其實連筆都很少用。這一次要不是擔心阿梔,她也不會用這支筆。隻要阿梔能夠平安,那就什麼都值得了。

“白襯衫”畢竟不是景簷,在景簷的記憶裏,有著對阿梔的種種不屑和反感,對現在的“白襯衫”而言,阿梔隻不過是他在迎新晚會上見過一麵的校友,他對阿梔的抵觸心理遠比景簷小很多。而正如外婆消失前所說,真人和贗品在麵對同一件事情的時候可能會有不同的反應,“白襯衫”的反應和景簷不一樣,他肯答應跟心雅到醫院安慰阿梔,心雅感到慶幸不已。

隻是,她沒有想到,偏偏在同一個時間,真正的景簷竟然也在醫院裏。

“鬱心雅,你站住!”景簷的聲音一傳過來,心雅就感到頭大。她停下腳步,故意沒有回頭看他。

景簷慢悠悠地走過來,她還在擔心自己會被他怎樣刁難,思考著怎樣能快點兒糊弄過去,卻見他用兩根手指夾著一張名片伸了過來。

這樣的遞名片方式果然很“景簷”,沒禮貌!心雅暗暗吐槽。她沒好氣問:“幹什麼?”

景簷淡淡地說:“說過會賠你的手機,這是我司機的聯係方式,你打給他,他知道怎麼做。”

心雅腦補了一下自己像偶像劇裏那些身窮誌堅的女主角一樣接過名片,再優雅而憤怒地朝對方臉上一甩:“你以為有錢了不起啊?我不稀罕!”然後,她也用兩根手指夾住了那張名片,輕輕一拉,名片就滑離了景簷的手指。她假笑說:“好啊,我會跟他聯係的。”

景簷的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滿意,這種滿意裏麵還暗含了對心雅的鄙夷,她並沒有展示出如他所想的冷傲貞烈。他沒再說什麼,心雅也沒有,她把名片草草地塞進背包口袋裏就往電梯口的方向走了。

電梯門緩緩合上的時候,心雅看見景簷轉身的背影逐漸走遠,她暗暗鬆了一口氣。

按下十樓的按鈕。

心雅決定去看看“白襯衫”和阿梔談得怎麼樣了。

十樓的走廊裏,有幾個病人家屬正在和醫生激烈地爭論著什麼。心雅走過他們,又看見迎麵有拄著拐杖、被不知道是女兒還是兒媳的年輕女子攙扶著走路的老人,老人友好地衝心雅笑了笑。

心雅走到四號病房門口,病房裏麵很安靜,什麼聲音都沒有,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阿梔看起來像是睡著了。斜對床的病人這次也在,半躺在病床上玩手機。

但是,“白襯衫”卻不在病房裏。

心雅看了看睡得正香的阿梔,小聲問斜對床的大叔:“請問您知道剛才來探病的男生去哪兒了嗎?”

大叔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心不在焉道:“沒注意。”

這時,病房門口傳來一個聲音:“他下樓了。”心雅一看,是剛才在走廊裏衝她笑的那個老人。

老人說,他剛才看見“白襯衫”從這間病房裏走出來,經過走廊中間那排休息椅的時候,“白襯衫”的目光被椅子上的一份報紙吸引了。

報紙是別人看過以後留在椅子上的,“白襯衫”的目光在掃過報紙之後就定住了。他抓起報紙,匆匆地下樓去了。

心雅這才想起她跟“白襯衫”之間沒有任何聯係方式,而“白襯衫”幾個小時以前才兩手空空地被她從文字裏召喚出來,他沒有通訊工具,沒有身份證,甚至連一分錢都沒有,他會去哪裏?

心雅急忙跑到走廊的休息椅那裏,那份報紙還在。那是一份本地的娛樂報,有明星八卦、美容知識、旅遊攝影等等五花八門的內容,還有幾版專門刊登當地新聞,大多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心雅把報紙翻了翻,還是不知道抓住“白襯衫”的目光的究竟是什麼內容。這時,老人又出來補充了一句:“哦對了,小姑娘,他下樓之前向我借了兩塊錢,說要搭公車去景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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