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偷窺用什麼身法最妙?
倒掛金鉤?珍珠倒卷簾?
從名稱上來看,作為一名擁有高雅品味的暗衛,沛芙想都不用想直接會用上後者。
夜深人靜,她以珍珠倒卷簾之勢,腳尖勾著屋簷倒掛在窗外,透過事先挖好的小孔向內望去。房內她的少主寧浣亭,正背對窗子站在浴桶邊,動作緩慢地……脫衣。
沛芙一眼不眨地看他輕輕拉開自己的衣結,質料上好繡著金銀絲線的衣衫便順著他的肩膀緩緩滑落,露出裏麵潔白的中衣。
光潔的頸項,甲等!沒有贅肉的背脊,甲等!修長的手臂,甲等!窄削的腰,甲等!筆直的雙腿,嘿!還是甲等!
還差正麵……正麵……沛芙在心中默默呐喊:轉過來吧,少主!
屋裏的寧浣亭似有感應般,真的轉過身來神情淡然地低頭俯身,伸手入浴桶之中試了試水溫,然後便伸手探向自己的中衣。他雪白晶瑩的手指上沾著的水珠,在燈下隱約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沛芙看得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心跳開始加劇時,寧浣亭卻突然停下動作。他側對著窗子,細長的眼角微挑,手中外衫一拋,便輕飄飄落在了窗前的衣架上,恰好地擋住了沛芙的視線。
靜夜裏耳邊隻有水聲嘩啦啦地響起。
沛芙挫敗地耷拉下腦袋,片刻後又再度振作,躍身而起落在屋簷上便開始小聲地叫喚起來:“僚友!僚友!絕情!”
正叫得起勁,背後忽然一陣發冷,她縮了縮脖子,轉過身的同時拉出個討好的笑:“僚友啊,你的輕功真是越來越絕頂了!”果然一定要用這麼三俗的名字才能把你召喚出來麼!
身後不知何時已靜靜地站了一個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人——黑色的衣裳黑色的靴黑色的手套黑色的頭套……就連臉都用黑布圍了個嚴嚴實實。
雖然說,他們身為暗衛的,平日裏都是一身低調的黑衣加麵巾,但像眼前這位般徹底漆黑的卻極為少見。如果不是今夜的月光特別明亮,他又特意站得裏沛芙夠近,恐怕她都沒法在黑夜裏辨識出杵在自己麵前這截黑漆漆的高大物體,是個大活人。
“僚友,今夜真是好涼爽,哈哈……”沛芙摸摸自己臉上的麵巾,縮著脖子幹笑了兩聲,討好地湊上前。
這位渾身黑色的大活人,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森冷寒氣,好似從他頭頂飛過的夜鳥都能刹那被凍僵掉下來。
在沛芙笑到臉都快要僵掉時,絕情終於發出了他近七天來的第一句話,或者再準確點,是兩個字:“有事?”
就連聲音都冷得讓人哆嗦,沛芙忍不住搓了搓手。
這般冰寒刺骨的氣場,果然不愧是天下間排行第一的暗衛絕情才能擁有的。作為他的同僚,沛芙第一百零一次深深地、由衷地感到了自慚形穢。
就算同樣穿了黑衣,自己也沒辦法像他那樣,大熱天還能包得像粽子般密不透風。就算同樣蹲守在主人身邊,如果他不主動現身,根本沒人能察覺他平時隱匿在哪個角落。
瞧,就連名字都差那麼多,絕情這名字雖然因話本裏出現頻率太高的關係顯得三俗了些,但起碼一聽就是幹特殊行業的。
她甩甩頭甩掉腦中那些亂七八槽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向麵前這坨漆黑的冰山問道:“僚友,我能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黑漆漆的冰山僚友絕情於是又吐出了近七天來的第三個字:“說。”
“是這樣。”沛芙考慮了下,十分委婉地描述道,“作為負責十二個時辰密切保護主人安全的暗衛,是不是應該十二個時辰都不能讓主人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
黑漆漆的冰山僚友沉默了下,這次的回答依舊簡短,但總算超字數了:“不離左右。”
“哎,都一樣!問題的關鍵就是出在這裏!”沛芙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接著道,“你說,在每天少主洗澡的這個時候,我們到底是看著好還是不看的好?如果看吧,似乎有些猥瑣;但是如果不緊緊盯著少主看,萬一剛好有刺客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少主的浴室內,豈非一失足成千古恨?”
說到這裏,她特意抬頭瞄了眼麵前的絕情,試探地問道:“你瞧,要不……為了少主的安危著想,僚友你用那總讓我找不著你的絕世輕功,帶我一同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少主的浴室,犧牲我們的眼睛近距離保護下沒穿衣服的少主吧!”
黑漆漆的冰山沒有吭聲,隻是身周驟然降溫,似乎真的化為了一座不會言語的冰山。
四周越發寒氣逼人,沛芙哆嗦了兩下,突然而來的危機感令她機智地及時轉移話題:“那啥,過幾天又是少主大婚的日子,這次總能成功了吧?”
說到這件事,沛芙就覺得自己家的少主簡直就是史上最倒黴催的新郎——沒有之一。明明是個驚才絕豔之人,從家世相貌到才情品性都堪稱一流,哪怕在天下間也是數得上名次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卻偏偏每次成親都以失敗告終。
想當年,少主寧浣亭還隻有十八歲風華正茂之時,曾迎娶朝中禦史中丞家的楊小姐,令當時京城多少閨閣千金小家碧玉碎了一地的芳心。結果這位楊小姐嫁過來當晚就被發現是石女,其過程之鬧騰讓人難以描述,其結果之無語令沛芙至今記憶猶新。總之,最後楊小姐被送了回去,這樁婚事也算無效。
過了半年,寧世子又聘了禮部侍郎的千金陳小姐,沒想到對方早就身染重疾,居然到成親那日剛好嗝屁了。
再後來,則是翰林院韋編修家的小姐。這次事先打聽過新娘子很健康,但沒想到卻在對方嫁過來的半路上,讓強盜把新娘給劫走了,至今音訊全無。
就這麼一而再再而三,一直拖到了他們少主寧浣亭如今二十五歲,婚事辦了不下十四次,卻次次都沒能成功。新娘子們總會在花轎上門之前,出現各種詭異莫名的狀況,令婚事最後不了了之。
如此一次又一次,可憐的少主寧浣亭在全城人心目中的形象,從“虜獲少女芳心的殺手”漸漸升級為了“少女殺手”,克妻的名頭算是坐實了。自那以後,極少再有人家有那膽子與他議親,將寶貝閨女嫁給他。
不過極少不代表沒有,尤其京城內有位極度熱心於亂點鴛鴦譜的老人家——當今聖上。這位老皇帝一向甚為欣賞寧浣亭的人才,第一暗衛絕情便是他從前賜給寧浣亭防身的。在聽說寧浣亭婚事連連失利之後,他老人家果斷禦筆一揮,將遠在光州的玉雪郡主賜婚給他,認為帝王龍氣護佑之下定能讓寧浣亭在此次脫單成親而後三年抱倆順利當爹。
玉雪郡主,並非出身皇室,而是原鎮守邊疆的虞將軍遺孤。虞將軍為國效力鎮守邊疆二十年直至戰死沙場,生前各種英勇事跡令天下人傳唱至今,被視為精忠報國愛國誌士效仿膜拜的楷模。而他生前膝下留得一女,在他戰死之後被當朝皇帝下詔封為郡主,還賜了光州這座偏遠小城為封邑。要知道雖然是偏遠小城,但能有封邑可不是非皇室成員能輕易得享的,這就足見天恩浩蕩,老皇帝夠熱心。
“玉雪郡主,雖然不一定人如其名是個玉雪可愛的美人,但好歹是將軍之女——所謂將門虎女,應該身體康健得虎虎生威,腰肢跟石磨盤似的粗壯結實耐用,隨便揮揮巴掌都能拍死一頭老虎……應該不會輕易就病死。而且聽說一路護送都有高手開道,那就算遇到刺客也應該沒什麼問題……”沛芙喃喃地數著,最後感慨,“看來這次少主終於能為人夫,生幾個小主子了。”這種老淚縱橫、老懷甚慰的感覺是怎麼回事……果然少主婚事成功的難度,已經大大超出他們當初通過暗衛考核的難度了麼。
正念叨著,她忽然想起一個很要命的問題,猛地抬起頭:“僚友!等少主成親後,我們還需要像往常那樣,你蹲在少主房間的屋簷上、我趴在少主房間的大梁上守夜嗎?那樣我……們會不會長針眼?”
想想人家在房裏頭洞房花燭,被翻紅浪溫情旖旎之際,卻有一兩個人或蹲或趴在房頂大梁上頭圍觀……怎麼都覺得這情景太詭異!真不知道其他人家,尤其是那家中娶了十個八個小妾的大臣家中,那幾個貼身暗衛都是怎麼熬過來的。
“要不……有空我去請教下種馬二皇子家的絕心,他應該對這方麵比較有經驗……”沛芙摩挲著下巴,自顧自腳尖勾著屋簷一角,倒掛在半空中開始認真的思考。這個姿勢是她一直以來思考事情時的習慣。
等她思考到一個段落再抬起頭時,才發現身邊那座巨大的黑色冰山早已經消失不見。
——反正也沒指望這位冰山僚友能對此事發表什麼言論。
她撇撇嘴,伸手將臉上蒙麵的黑巾拉下少許露出嘴巴,然後從兜裏掏出一把瓜子,就著那倒掛窗前的扭曲姿勢嗑了起來。瓜子殼如同暗器飛鏢般隨著她的動作,不斷射向屋邊的一圈大樹,發出極輕微卻頻繁的噗嗤噗嗤聲。
正嗑得歡暢,窗子猛地被打開,隨意披著件外袍的寧浣亭站在窗前月光下,麵色不善地打量她,看那樣子似乎在窗前站了有一會兒了。
但……少主是什麼時候爬出浴桶來到窗前的?果然閑置太久連警惕心都放鬆了嗎?沛芙暗自檢討。
寧浣亭濕漉漉的頭發不斷滾下晶瑩水珠,他看看倒掛在窗外的沛芙,再看看她手中抓著的瓜子,又斜眼瞥向倒掛的沛芙,嘴角嫌棄地輕撇,聲音卻如撥動琴弦發出的清音:“還道是哪來的老鼠如此猖獗,卻原來猖獗的是隻倒吊蝙蝠。”
說罷,他砰的一聲用力合上窗子,震得沛芙腳下一鬆,險些從屋簷上滾落下來,幸好她及時用腳尖勾住了簷邊瓦當。
少主今晚看來特別暴躁,沛芙覺得自己能夠理解:無論是誰,在經曆十四次慘敗的婚事之後再度麵臨喜事,都會如此心情複雜忐忑不安勝過少女初嫁的。
當她十分理解地點著腦袋時,窗子卻又猛地砰一聲被推開。這次沛芙沒能穩住身形,腳尖從瓦當圓潤的邊緣一滑,便直接一頭栽倒在了屋前的芭蕉樹下。好巧不巧,那裏正好有她剛丟的大片瓜子殼。
摔得七葷八素的她覺得自己大概滿腦袋都黏上瓜子殼了。耳邊傳來少主冷淡的聲音:“我要去休息了。”這是示意她跟上,保護他從浴室回寢室。
雖然沛芙到現在也沒見有什麼人加害過她的少主寧浣亭,更何況隻是從浴室到寢室這麼段路,但身為貼身暗衛第一準則便是十二時辰保護少主左右,聽從少主指令。她趕緊拍拍身上沾到的塵土,理理亂糟糟的頭發,也不管還有不少瓜子殼黏在身上,便匆匆往芭蕉樹後的陰影裏一閃。
“你……做什麼?”寧浣亭皺眉看著陰影之中,那個自以為躲得十分隱蔽,實則隻是難看地蜷縮著的家夥。
沛芙小心翼翼地探頭:“少主請盡管往前去,屬下會隱在暗處跟隨。”
“你覺得以你這狀況,用得著隱藏?每個經過的人都隨便就能發現你好麼。”寧浣亭有些沒好氣,剛才的冷淡卻也消散了不少。
“在暗中神不知鬼不覺地保護少主,是身為暗衛最重要的職責,屬下一定會努力做到最好!”沛芙認真地強調了兩遍“暗”字,說罷又藏進了陰影之中。
寧浣亭嘴角抽搐了下,低聲自語了句:“罷了,我早該習慣了。”隨後他甩袖而去。
沛芙左右掃了眼,沒發現絕情的蹤影,也不知這位功力高深輕功強大的僚友又是隱在何處?眼見少主即將消失在拐角,她匆匆忙忙地在沿途每一個有陰影的地方騰挪身形,吃力地趕上前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馬上要進行又一次大婚,導致心潮起伏的關係。寧浣亭說要休息,卻沒有直接回臥房歇息,而是就那樣輕袍緩帶披垂著猶帶水意的墨發,在月夜下的花園內漫步。看來他是心緒繁雜,一時睡不著覺吧。
可是這就苦了身為暗衛的沛芙,沛芙望了眼空中明晃晃的月亮,默默歎口氣:“這樣明亮的月色裏,滿園子都亮如白晝,我該躲在哪裏算比較隱蔽呢?”
其實當暗衛真的很費腦筋,光這些躲藏的地點就要不時費心去尋找,找不到的時候還得自行創造,當然沛芙覺得自己的水平還沒到最後的這個境界。
考慮再三,她身子一縮便躲進了最靠近少主的灌木叢中,驚跑野貓一隻。
野貓慘叫著倉皇躥過寧浣亭腳邊時,後者嘴角默默抽搐著停住了腳步。
沛芙在灌木叢中等了許久,卻見寧浣亭就那樣站在遠處不再前行,隻遙遙對著不遠處的一叢牡丹發呆,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如水月華落在他身上,照得他周身恍如有光華流動,整個人在月下肌膚晶瑩剔透,似美玉雕成,看得沛芙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如此秀色可餐的少主幾天後就是別人的人了,想來到底有些可惜,盡管不知道這次是否能獲得最終的成功。
“絕情。”寧浣亭的聲音打破了花園的寂靜,“你和沛芙今晚開始負責保護玉雪郡主。”
他的話音一落,空寂的花園內似突然起了陣微風,花葉輕擺間沛芙隻覺得脖子一緊眼前一花,便被人拎住衣領,直接提上了花園的圍牆,眼前再一花自己已經被提出了安國公府。
“僚友……”耳邊風聲呼呼,京城夜色下漆黑的屋簷在身下一個個飛快地晃過,沛芙覺得自己快暈了,“我不是小貓小狗,不用這樣拎著……你能慢點嗎?”
對方卻沒有回應,一直到沛芙暈得快要吐出來,連連打呃的時候,他才突然停下,將她往地上一丟:“快吐。”
沛芙無語地環顧周圍,立時雙腿一軟四肢趴地——竟然這麼一小會兒功夫就已經出了京城!難怪身體這樣不適應。這位絕情僚友是想用他的絕世輕功碾壓千裏馬的自尊嗎!
況且,按照事前得到的消息來看,此時玉雪郡主一行應當已經到達離京城五百裏處的衛城附近,隻要快馬加鞭很快就能與他們相遇,用得著這樣拚麼?
似乎看出沛芙的腹誹,絕情簡短地開口:“命‘今晚’。”
少主剛才確實是提過“今晚開始”……但是難道他真的打算今晚就直接趕上五百裏路,在今晚結束前抵達郡主身邊進行保護?
“僚友你實在是太拚了!”沛芙覺得自己渾身無力了,突然明白人家第一暗衛真不是浪得虛名,至少一夜五百裏打死她也做不到啊!
還在那頭心理鬥爭激烈的沛芙一個沒留神,又被絕情一把提起衣領:“費時。”說罷,他身形一閃,又向前迅速趕路。
這是嫌她既然不吐,就別浪費時間,還要繼續趕路。絕情講話實在儉省到了隻有自己人才能聽懂的地步,不過此時胃裏翻江倒海的的沛芙,也沒心思去吐槽他這點了。
一個時辰後,離京城百裏處的寂靜夜空下有淒慘的聲音顫顫地傳來:“僚友,求你別管我了,隨手把我丟了吧!我……我真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