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來,從他們被關在那洞穴內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天兩夜。在這兩天兩夜裏頭,秦卿水米未進。他出身富貴,向來錦衣玉食,何曾受過這種苦?能撐到現在才倒下,算得上十分硬氣了。
他此時會病倒,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原本秦卿隻是餓了兩天加上風寒入體,隻需要好好休養就差不多了,但是這間客棧中的所有人卻好像天崩地裂了一般。
這個客棧裏頭,除了原先玉微瀾見過的五毒教聖女吾愛琴、南宮世家長女金蓉蓉和伊綿綿外,還聚集了不少秦卿的忠實追隨者。整個客棧隨著他們的到來,早在前幾日就被包了下來。事實上她覺得不包下來也是一樣,秦大美人的追求者們幾乎把這鎮上唯一的一家客棧給擠爆了。
此時她們神情哀痛的哀痛,啜泣的啜泣,拿刀子威脅郎中的威脅郎中,鬧得客棧之中沸反盈天。
最激烈的莫過於吾愛琴和金蓉蓉,兩人為選擇用蠱來醫治秦卿,還是選擇用輸入內力來讓秦卿振作,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途徑而產生了嚴重分歧,最後她們不約而同選擇了決鬥。
總之,在這一片熱鬧到不可開交的場麵裏,處在人事不知狀態中的秦卿,幾次三番差點被那群各施手段的妹子們用各種法子整死。
其間種種簡直令玉微瀾歎為觀止,默默地對躺在床上的那名美男子秦卿的同情之心又升了一級,同時深深佩服他居然能在這樣的環境裏平安康樂地生存下去。
相比之下,隻是被八派聯盟追殺的自己算什麼?他達觀的生活態度絕對是值得她學習啊!
這其中還要數伊綿綿的表現最為出色,她就像秦卿的代理人一樣,對著周圍漸漸聞訊聚集過來其餘女子們招待的招待,打發的打發,打發不走的直接用各種手段解決。然後又是她,出手包下鎮上最好的客棧,在最短時間內收拾出一間華貴而低調的房間讓秦卿躺下,同時召來了附近所有小有名氣的郎中。她這番處置哪裏像個從良的名妓,分明就是一副大世家當家主母的派頭。
一直到兩個時辰後,從那一群亂糟糟的人群中偷溜出來,玉微瀾才又反應過來一樁事實:她好像……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輕易地突圍出了八派聯盟針對她邀月教的封鎖線?
坐在路邊攤裏捧著杯熱氣騰騰的餛飩,玉微瀾還有些如墜夢中的恍惚感。
實在是過程容易得讓人覺得不真實。
也不知道葉瞎子現在脫困沒有。之前他負責引開八派聯盟的人,她則借他的掩護先行離開那個被八派聯盟盯上的村落。
雖然覺著離開這件事似乎自己就沒出啥力,但現在事情至少成功了一半。
想到這裏,玉微瀾忍不住遠遠瞄了眼對街不遠處的客棧。那邊的門前擠滿了車馬,門邊還站了幾名護衛,不時在阻止一些企圖溜進去的“閑雜人等”。因為此時門內客棧樓上最好的房間裏,正躺著昏迷不醒的秦卿,所以源源不斷地有人聞風而至,並且幾乎九成都是女子。
此番她也算是大開了一下眼界。
就她吃餛飩這段短短的時間內,那客棧門前的護衛已經拒絕了至少十波帶著家丁駕著馬車來探視的閨閣千金,趕走了至少十二個哭倒在門板上的弱質纖纖,打跑了至少十三個企圖扮成店小二混進客棧的江湖女俠,甚至重傷了三名妄想以武力直接打入客棧的女山賊……
收回目光,玉微瀾輕輕歎了聲:要當天下第一美男子的護衛,絕對是任重而道遠,武功要過硬內功要紮實,麵對各類女子要麵不改色心不跳,還要下得了狠手——也不知道他們的月錢是不是對得起他們這麼辛苦的付出。
想起方才伊綿綿她們看到秦卿倒在自己身上時異樣的眼神,她不禁背後冒汗。如果不是她這張臉難看到讓她們十分有安全感,剛才隻差一點她們集體就把自己給滅了。
今後還是跟那個叫秦卿的美男子能離多遠就離多遠,最好再也不要見。
話說回來,他們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隻是因為一場意外而發生了一點交集,過後依舊會回到各自的正軌上。
吃完這碗餛飩,自己就該離開這裏。
從此山高水長,他自有他的風流瀟灑日子,她則繼續她的低調逃亡路。
隻是,人生真是多坎坷,江湖總有不測之風雲。沒想到就這樣低調地坐在街邊吃餛飩,卻還能碰上不想碰見的人。
前方走過的兩名少女,可不正是八派聯盟中專出美女的峨眉派弟子?真是冤家路窄,她都躲到這裏來了,八派聯盟的人還能找過來。
玉微瀾伸手摸摸自己的臉——再度感謝自己,之前低調得從未在八派聯盟的人麵前露過麵。所以,他們絕對打死都想不到,追殺這麼久的魔教教主竟然長了這樣一張讓人吃不下飯的臉,穿著一身滿是補丁的村姑衣裳,坐在街邊裏頭吃餛飩。
雖然目前應該不怕被認出來,玉微瀾還是盡量又將身子縮了縮,祈禱她們趕緊走過去。
但是這兩名少女卻好死不死地在餛飩攤前停下走了進來,還偏偏在玉微瀾旁邊的位子上坐下叫了兩碗餛飩。
二女坐下的時候,玉微瀾隱約聽到她們還在熱情洋溢地聊著八卦:“聽說了嗎?天下第一美男子秦卿前些日子失蹤,如今被找回來了。”
另一名少女也一臉興奮:“可不是,方才的信號令我等到這鎮上集中,大約便是關於此事。看來,我們可有機會一睹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真容了……”
兩人說話聲音突然拔高又突然降低,當玉微瀾豎起了耳朵,仔細傾聽時,卻發現她二人麵頰微紅聲音幾不可聞,神情中不乏少女懷春的羞澀和期待在說:“鶯師妹,不知道那美男子秦卿究竟是如何模樣……與我們武當派有二位師兄比起來如何……”
另一位鶯師妹道:“若論容貌,迄今為止我見過最美的男子莫過於李琅玉師兄,但若論才智風度,卻無人能勝過李琅軒大師兄。燕師姐……”她俏臉又紅了紅,輕聲道,“他二人無愧被並稱為‘溫風如酒李琅軒、花光如頰李琅玉’。燕師姐,隻是我還是最愛那‘溫風如酒’的……”說到這裏,她的聲音低不可聞。
“我等八派中的女弟子,誰人不在心底暗暗愛慕著他二人。”燕師姐也眼中滿是憧憬,仿佛在想象著什麼美好的畫麵,“真不知天下第一美男子究竟該美到何種地步……”
嗤……原來是兩個花癡,還沒見著秦大美人已經一副陶醉模樣。
玉微瀾頓時深深覺得八派聯盟中至少峨眉派應該不足為慮了——屆時隻消放出秦大美人,多半她們就全都為美男子傾倒而手軟腿軟,無力圍攻她了。
真是犧牲一個秦美男,幸福整個邀月教!
玉微瀾捧著餛飩碗,正在打算趁她們花癡得熱火朝天之際趕緊偷溜,沒想到其中的鶯師妹卻無意中掃到了坐在鄰桌的她,同時注意到了她那張不太好形容的臉。
下一刻鶯師妹倒抽了一口涼氣,驚呼了聲:“呀!燕師姐你瞧,世上竟有如此醜陋的村姑!”
被稱作燕師姐的女子聞聲向玉微瀾看來,頓時也掩著粉唇,有些花容失色地放下手中筷子:“是啊,鶯師妹,我……我覺得有些沒胃口吃東西了……”
這倆姑娘光顧著熱火朝天地八卦了這麼會兒功夫,終於發現坐在旁邊一桌的她長相十分難以下咽,也著實不容易。玉微瀾還以為如今世人的眼光都達到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境界了呢。
但雖然玉微瀾對自己的醜一向心知肚明,對別人的反應也大多處之泰然,隻是這個“別人”裏頭並不包括千裏追殺她的八派聯盟中人。
所以她醞釀了一番情緒,突然捧著餛飩碗嚎啕大哭起來,在吸引到她們二位注意後,哀怨地抽噎道:“為什麼……為什麼我長得這樣醜,哪怕離秦卿公子隻有百尺不到的距離,卻連見他一麵的勇氣都沒有,為什麼……”
她的眼角瞥見那二女聞言已經迅速地齊齊站起身,雙眼隨著自己指的方向緊緊望向遠處的客棧,然後毫無意外地望見了門前不斷試圖闖入,如同過江之鯽般的各種大姑娘小媳婦。
“你是說秦卿公子就在這家客棧內?”果然她們激動地發問了。
玉微瀾頭也不抬,哀怨地遙指客棧,繼續抒情:“如今我隻敢默默地坐在離他不遠又不近的地方,隻為他偶爾推開窗的時候能遠遠望見我一眼。可是就算這一眼,我也好怕看壞了他的眼睛,我為什麼這樣命苦……”
她雙手捂住臉痛哭流涕,隻覺得身邊人影一晃,那兩名峨眉派的花癡已經施展輕功掠向客棧。隻見她們二人有如蜻蜓點水般淩空點過幾個攤位,轉瞬間已越過了門前的護衛,直接落在客棧門檻內。看來秦大美人的魅力真是強大,竟然讓她們超常發揮出了峨眉派的上乘輕功。
玉微瀾擦幹臉上不存在的淚水,拭目以待。
兩個呼吸之後,果不其然聽到客棧內傳來沉悶的兩下重物倒地聲,而後傳來“鶯師妹”驚怒的叫聲:“爾等竟敢對峨眉弟子下此毒手!”
“峨眉的?”一個清脆的聲音也在客棧裏頭叫嚷了起來,“不是聽說峨眉派都是尼姑嗎?怎麼尼姑也跑來打秦郎主意,現在這中原到底是什麼世道啊?啊?啊?”
竟然是守在裏頭的五毒教聖女吾愛琴親自出手了。嘖嘖,看來這兩位峨眉派的花癡多半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了。
讓你們一邊鍥而不舍地追殺她,一邊嫌棄她難以下咽!
聳聳肩,玉微瀾收回目光,將手裏已經空了的餛飩碗推開,扔了兩枚銅錢便起身晃悠悠地向城門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葉瞎子現在脫身沒有,等出了這座城鎮,她就去事先約定的地方看看他到了沒。
這座城鎮不大,玉微瀾拐過兩三條街就已經遠遠望見南城門,但隨即她停下了腳步,因為城門口正迎麵走來一名男子。
那男子墨發未綰長長地披垂下來,一身白底青色竹紋的道袍,襯得身材頎長而腰肢纖細。額角碎發被風吹起拂過他精致的眉眼,衣擺隨風蕩起旖旎弧度,好一位翩翩美男子。
對路人來說,他渾身最搶眼的是那一頭華麗麗幾乎長至腳踝的柔順墨發。但是對玉微瀾來說,最搶眼的應該是他那蜂腰上懸著的寶劍——武當製式的寶劍。所以她默默地往後退了幾步,避到了一旁的巷子裏。
但有點奇怪的是,作為有名的專出剛正不阿美男的武當派弟子,本應器宇軒昂昂首闊步虎虎生風才是。這名男子走路時姿態卻十分特別,明明隻是隨意閑適,卻偏生給人一種仿佛他正蹁躚行走在芬芳百花叢中的錯覺。隨著他的走近,這偏僻城鎮的破舊街道都好似在這一刻春暖花開了。
也正是這份獨特遮擋了街道上所有人的風采,直到旁邊傳來一聲呼喚:“玉兒師兄。”眾人才注意到街道左側,不知何時站了名青城派弟子裝扮的嬌麗少女,正殷勤地朝男子招手。
被稱玉兒師兄的男子聞聲頓步,秀氣的眉微微皺了一下,轉頭望向那名青城派女弟子時,卻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原來是方師妹。”這個聲音十分柔和也十分溫軟,聽來叫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玉微瀾仔細思索了下,恍然想起八派聯盟之中有位比較特別的精英弟子,情況似乎正與這位相符,正是方才那花癡二女提到過的“花光如頰李琅玉”。
據說這位李琅玉乃是武當派首座弟子,也是同樣被提到過的“溫風如酒李琅軒”的親弟弟。
雖身為八派中傑出弟子之一,他卻打小被喜歡女兒的爹娘當成女孩兒來養大,直到十來歲才算恢複了正身。至今八派中人還是愛戲稱他的小名“玉兒”,並且玩笑地將他列為武林絕色雙姝之一——另外一姝自然就是她才見過沒多久的江湖第一美女金蓉蓉了。這也可見他的姿色還是過硬的,無愧“花光如頰”的外號。
當初聽到這傳聞的時候,玉微瀾就猜想他能恢複男裝,多半是因為他十來歲時武藝長進,他爹娘打不過他了,也就隻能應允。而這其中必然有一段不為人知而辛酸感人的少年奮鬥抗爭史,其過程每每叫她想象得熱血沸騰,也每每因此被葉瞎子鄙視。
此時這位令玉微瀾聞名已久的武林絕色——玉兒師兄聲音輕柔,腳步輕緩地走向街邊的少女。行動間仿似儀態萬千,竟優美得比麵前的嬌麗少女更有絕色美人的風範。
果然是武林真絕色!如果不是他的行為舉止帶著那麼些女氣的話,那就更完美了!
看來恢複男裝的時候畢竟有十來歲了,一些女兒家的細節動作行為習慣已經根深蒂固,他一時半會兒怕是都要這麼娘炮下去了。
玉微瀾忍不住暗自歎惋:這般陰柔的美男子理應是在話本裏,出現在小姐們寂寞深閨後花園逾牆幽會的公狐狸精,至不濟也該是個迷惑君王的董賢龍陽君一流……如今出現在這偏僻小鎮的路邊,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那位嬌花一般的玉兒師兄是聽不到玉微瀾的想法的,所以他站在那邊神色如常,微笑著問少女:“方師妹,昨晚你負責鎮守越跑村的西邊,辛苦了。”
他的語氣輕柔,打量著她的眸中卻依稀似有幾分嘲謔,玉微瀾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喲!她發間插著的不是買自鎮上花香齋的發簪?手腕上那不是買自鎮上寶氣樓的鐲子?還有劍上懸的分明是鎮上最熱鬧那條路邊攤子上賣的穗子……看樣子她一早就跑這鎮上逛了不止一圈,哪有閑工夫去整夜鎮守?
越跑村便是她同葉瞎子之前隱居的小村落,早知道看守的水準這麼稀鬆,她們也不用如臨大敵了。
想不到作為八派聯盟弟子是可以如此有錢又有閑,哪像自己這窮教主,不但教中庫銀短缺養不起教眾,連吃頓飯都得計算著怎麼省錢怎麼來,還要被他們這群有錢有閑的人物天天追打著玩……
為什麼她不是身在八派聯盟中呢!玉微瀾忽然羨慕嫉妒恨起來。
方師妹順著玉兒師兄的視線,望見自己劍柄上嶄嶄新的穗子,不由尷尬地囁嚅著道:“我在越跑村守了一天一夜,毫無魔教的消息。方才一收到消息就趕去餛飩攤那邊看過,並未發現兩位師姐的蹤跡,想是還未到達……”
若是看過的話,她會錯過剛才秦卿所住客棧門前那場好戲麼?所謂守了一天一夜的話語,水分實在太多,隻怕大都被用來逛街玩樂才是真的。
“你也是辛苦了。”玉兒師兄也不知有沒有看穿她的謊言,而這一句也不知是在說她守得辛苦了還是逛街辛苦了,總之並沒有點破她。
方師妹頓時鬆了口氣,隨即帶著點小興奮問道:“玉兒師兄,聽說此番李琅軒大師兄也會過來,是不是真的?”
“師尊確實有將我兄長召來的打算,我們還是先去與峨眉派的兩位師妹會合吧。”玉兒師兄垂眸淡淡道。
他們二人邊走邊說,慢慢轉入附近的小巷子,好巧不巧正是玉微瀾暫避之處。玉微瀾閃避不及,正與二人對了個正著。
然後毫無意外的,方師妹對著玉微瀾的臉倒抽了口氣,向後退了兩步,有些花容失色地靠向玉兒師兄:“這……這……白日裏也會鬧鬼嗎……”
混蛋!雖說這是個陰暗的小巷子,又剛好迎麵站了這樣一個醜得難以形容的她。妹子你怎麼就能肯定一定是鬧鬼了?
這樣的反應雖不是一次兩次碰到,但對方是八派聯盟中人的話,玉微瀾還是決定故技重施小懲一番,來一解近來被追得東奔西走的怨氣。
說時遲那時快,她兩手背在身後極快的抓了兩把泥,立馬就衝上前去,一把抓向玉兒師兄雪白的衣袖,大驚失色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顯然方師妹沒想到嚇到她的醜女,會反過來大喊“太可怕”,一時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