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開了。
一群重胄甲士的簇擁下,兩名親王服色的男子徐徐踏入。
左首那人身著寶藍地赤金蟒袍,猩紅色騰雲暗紋鶴氅,高大英武,眉長入鬢,眼角含煞;右首那人卻是月白地青金蟒袍,玉色羽紗麵白狐狸裏鬥蓬,修長挺拔,眉目俊逸,隻是眸光幽深,寒潭般清寂孤傲,冷冷淡淡地往我這邊一掃,似微微愕了一下,竟頓住了腳步。
左首那人奇怪地轉向望他,“九哥,怎麼了?”
那白衣蟒袍的男子立刻舉步,不經意般笑了笑,“這將軍好生年輕,也俊俏得很。”
左首那人便曖昧地笑了起來:“秦晚本就有長相清俊聞名。聽說他和芮國統帥司徒淩……”
一眼瞥到我走向前來,他閉了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我。
從他們的對話,我立刻辨別出這人應該就是武藝高強萬人莫敵的榮王淳於皓,而白衣蟒袍的男子則是傳說中寄情詩酒山水很少過問朝政之事的軫王淳於望。
我帶了幾名親兵上前施禮:“芮國送親使節、昭武將軍秦晚,參見榮王殿下、軫王殿下!”
“免禮!”淳於皓看向我身後,“貴國嫦曦公主呢?”
我含笑答道:“公主自幼體弱,一路長途跋涉,到雍都後又受了驚嚇,這幾日都臥病在床,雖是貴客蒞臨,也無法起身相迎,尚祈恕罪!”
淳於皓失驚:“咦,公主病了?這還了得!想是行館簡陋,公主住得不習慣吧?正好五哥令我接公主進宮,正好換個環境找宮裏的禦醫好好調整調整,如何?”
我微笑道:“霍王殿下和榮王殿下、軫王殿下好意,在下一定代為轉達;我們也有芮國禦醫一路隨行,如今正在好生診治,今早他們還提起公主虛弱,不宜挪動。不如請三位殿下耐心等等,待公主病痊,再親身入宮謝罪吧!”
“哦!”淳於皓皮笑肉不笑,“既如此,請秦將軍前麵引路,待我和九哥去探望探望吧!”
我不敢推卻,揚手道:“二位殿下請!”
一路走向行館第三進公主居所,我背上如刺針氈般不舒適。
不是因為榮王淳於皓咄咄逼人的言行,而是因為軫王淳於望灼燒的目光。
我一向厭惡旁人對我容貌說三道四,很少對人假以顏色,因此軍中將士大多懼我三分,很少有人敢如此長久地直視著我。
忍不住回頭,微微皺眉掃他一眼。
若他知趣,也該知曉這樣盯著一個人並不禮貌,哪怕他的身份尊貴,勝我十倍。
可他不但沒有收斂,雖是麵容安寧,神色清寂,眸心卻像灼著兩團地底鑽出的幽暗火焰,針尖般紮向我,糾纏著說不出的情緒,如恨,如怒,如怨。
這可奇了,我十八歲前蟄伏山中學藝,十八歲之後的五年,俱是大芮為官,先是宮中護衛,後隨司徒淩征戰。給公主送親,尚是首次來到江南,幾時和這位從未到過邊疆的軫王淳於望有過交集?
已至公主寢處之所,隻我和淳於皓、淳於望帶了幾名親衛放輕手腳走入臥室。
隔了連綿如霧的淡粉輕帷,我輕聲向內稟報:“公主,梁國榮王殿下、軫王殿下前來探病。”
輕帷中,麵裏而臥的女子動了一動,咳了兩聲才拖著顫間輕聲道:“本……本公主知道了,多謝二位殿下好意,可我身體不適,不便相迎,請……請秦將軍代為接待吧!”
“公主病得很厲害嗎?讓本王看看氣色吧!”
淳於皓說著,便要伸手掀動輕帷。
我忙伸手阻攔,“殿下不可,公主衣冠不整,不宜麵見。”
淳於皓皺眉,“既是結親,便是一家人了,見見又何妨?”
一家人?結親的親兄長都被你們斬殺於深宮,我還敢認你們和公主是一家人?
我硬著頭皮繼續阻攔,“從來內外有別,便是親嫂,我們芮國規矩,也不可如此失禮。梁國禮義之邦,難道反而沒這規矩?”
淳於皓被我伸手攔於帷前沉吟之際,身後又有白影閃動,我尚未及阻止,身後輕帷已被軫王掀開,其後景象一覽無餘。
淳於皓已指著床上那麵帶驚慌向後退縮的女子大笑起來:
“秦將軍,這就是你們傳說中傾國傾城的嫦曦公主?我怎麼瞧著還不如秦將軍俊俏?”
事起匆促,我能找來假扮公主的侍女容色甚是尋常,此時披頭散發,自然和美麗不沾邊。
淳於望已走到床前,淡淡問道:“你是什麼人?公主呢?”
“我……我……”那侍女不敢答話,驚惶地望向我。
我忙側身擋到床前,沉聲道:“公主病重,氣色不佳,又未曾梳妝,一時失了原來的姿容並不奇怪。”
淳於皓冷笑:“秦將軍,你把我們當傻子了?嫦曦公主容貌絕世,我那位皇帝哥哥隻看一眼便如癡如醉,畫像至今掛在重華宮內;五哥也特地囑咐,叫外麵再亂,也休來驚了這位傾國俏佳人,讓我們二人親身來迎,以示鄭重!就這等凡俗之姿,也敢說是公主?”
他的寶劍脫鞘,直指床上侍女:“說,公主在哪裏?如有半句虛言,本王叫你立即望血濺當場!”
侍女失色,大叫道:“秦將軍救我!”
我明知要糟,但斷沒有看著手無寸鐵的侍女被人淩迫求助還袖手旁觀的道理;何況,我想躲,又躲得過嗎?
他們帶過來的人馬大多在門外,隨同進來的幾名親衛也隻站在近門處,和這邊距離頗遠……
心念電轉,我隻作驚慌,叫道:“榮王殿下,不可對公主無禮!”
口中這麼說著,腰間承影劍已然出鞘,一劍撥開他刺向侍女的寶劍,再不作絲毫停頓,飛快地旋向他的脖頸。
漫天的白雪並沒有把屋內映亮多少,略嫌昏暗的輕帷內,承影流光淡淡,色澤淺淺,幾近於無,卻有止也止不住的殺氣噴薄而出。
據說榮王淳於皓和霍王淳於泰是一母所出,如能一舉製住淳於皓,也許我和我帶來的部屬婢仆,能有成功逃離梁國的機會。
從我六歲持劍,至今已有十七載;何況征戰多年,論起臨陣對敵的經驗,我也不會比淳於皓差,我期待著一擊成功。
這時,隻聞身後有人叫道:“十一弟快閃!”
竟是那位以詩文聞名的淳於望!
淳於皓得了警告,雖是吃了一驚,反應卻是靈敏,飛快地向後一仰,躲過我的致命一擊,我雖盡力換招意圖追擊,已是不及。
竭盡全力,不過將他前胸衣袍挑開一大片,卻顯然激怒了他。
他回過神,迅速揚劍反擊,喝罵道:“小賊好大的膽子!”
見我們動上手,屋內他們的親衛要上前助陣,我隨身的親兵則盡力阻攔,屋外聞到動靜,也騷動起來。
我暗暗叫苦,連出重招,可淳於皓的確身手不凡,一時根本占不了上風。
眼見他又是一劍刺向要害,我剛要閃開去時,一旁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掌,不緊不慢地在我對敵的空門間鑽了進來,捉住我領子,把我前方衣襟用力一扯。
脖頸間一涼,我已覺出半邊肩頭暴露在空氣中,慌忙要反擊時,一股大力猛地撞在前胸,把我撞得飛出,重重地跌在床沿邊。
是淳於望扯開了我的衣襟,同時也把我扯離了淳於皓的劍鋒;可淳於皓立刻趁我分神時飛腳踹倒了我。
喉嗓間一陣腥甜往上直竄,我竭力壓住,還要舉劍對敵時淳於皓沉重的靴子狠狠踢在我肘間。
銳痛傳來之前,我似乎聽到了骨骼清脆的折斷聲,承影劍“丁”地落地,人也支撐不住,呻吟一聲,濃而腥的液體已從口中溢出。
一敗塗地。
閉上眼睛,屏著呼吸等待肘間那最難耐的痛楚稍稍過去時,淳於皓已在一旁笑了起來:“真看不出,這小賊臉上黑了點,身上倒是細皮嫩肉白嫩白嫩的。怪不得司徒淩到哪裏都喜歡帶著他!”
他轉頭向身後已經控製局麵的親衛喝道:“來人,把他帶走!”
這時淳於望忽然道:“慢著!”
淳於皓回頭時,淳於望已走到他跟前,附耳說了兩句。
淳於皓立刻瞥著我,曖昧地笑起來:“原來九哥好這一口!罷了,這人就由九哥處理吧。不過,這嫦曦公主……”
淳於望點頭道:“這事交給我。這幾日我們一直封閉城門,公主能逃出行館,卻不可能逃得出雍都城!”
他揮手帶人押了被擒的芮國侍女和親兵離開,而院子裏的廝殺聲立刻震耳欲聾,那些曾隨我出生入死的將士們的慘叫聲,如利箭般透心而過。
我驚痛,忍著右手的疼痛,伸出左手便去抓我的承影寶劍。
又是那隻白皙的手,彎曲著修長的手指,迅速從我掌下抽去承影劍。
他瞪著我,眸心依舊灼烈,火焰般炙人,和那清寂的神情格格不入,反顯出某種被割裂般的奇異的痛楚來。
而他的聲音裏,也分明帶著奇異的痛楚:“為什麼離開我?”
離開他?
我無法理解,眯著眼試圖掙紮著衝出去時,他駢起雙指,飛快截在我一處脈門。
眼前一陣昏黑,我頓時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