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一個人，不願他因為自己受一點拖累。

愛一個人，不願她因為自己受一點委屈。

我不願帶著小念，拖累功成名就的康辰熙，哪怕他是小念的親生父親。

我也不願讓小念，在康辰熙的社交圈裏被看不起，哪怕這會給小念帶來難以想象的奢華生活。

我和小念的日子，平淡即可。

但我沒想到，我會死。

更沒想到，康辰熙站在了小念麵前。

1

我飄在半空，看著那扇熟悉的木門被敲響。

門縫裏透出一絲光，小念小小的身影費力地踮著腳，拉開門鎖。

“你是哪位？”

她的聲音細軟，卻帶著戒備，眼睛直直地盯著門口的男人——康辰熙，我的過去，也是小念的父親。

五年前，我推開他，告訴他我累了，不想再拖著他。

那天，他眼裏的光熄了，卻沒挽留。

如今，他站在這裏，西裝革履，身後停著一輛勞斯萊斯，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闖入。

小念見不是我，小手一推就要關門。

康辰熙卻擋住了門，眉心緊鎖：“紀憶萱呢？”

小念歪著頭，盯著他，半晌擠出一個笑。

“你找我媽媽呀？媽媽不在家。”

“她去忙了。”

康辰熙的臉色沉下來，像暴風雨前的天空。

他又問：“你爸爸呢？”

【是你啊，小念的爸爸就是你！】

我喊得撕心裂肺，可風吹散了我的聲音。

小念低頭想了想，像是翻找記憶裏的碎片。

“我爸爸在很遠的地方賺錢，媽媽說，他會回來接我們。”

那是我的謊言。

我曾抱著她，編出這個故事，隻為讓她別問爸爸是誰。

康辰熙愣住了，隨即苦笑一聲，低語：“我真是瘋了，還以為她會等我。”

他轉身離開，幾步後又停下。

“你叫什麼？”

“紀小念。”

“媽媽說我是她的小心肝，所以叫小念。”

她挺起胸脯，驕傲得像隻小孔雀。

康辰熙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像在找尋我的影子。

可他什麼也沒說，轉身鑽進車裏。

車尾燈漸遠，我懸在空中嘶喊。

【康辰熙，別走，小念怎麼辦？】

【她才六歲，一個人怎麼活？】

小念眨著眼睛，看著塵土飛揚。

【小念，快追爸爸，媽媽不在了，隻有他能護你。】

她聽不見，隻嘀咕了一句：“怪叔叔。”

門關上了，哢噠一聲，像鎖住了我的心。

我恨自己。

為什麼不早告訴她，爸爸是誰？

為什麼不給她看他的模樣？

我死了無所謂。

可小念怎麼辦？

2

我死了。

醫院的燈光冷白，醫生摘下口罩，宣布我沒救回來。

那是個普通的下午，我卻再也回不了家。

小念坐在沙發上，小腿晃蕩，等著我推門而入。

窗外，夕陽燒得像火，最後一抹光被夜色吞沒。

她怕黑，我知道。

以前，每到夜晚，我都會點亮小燈，抱著她講故事。

可今夜，燈沒亮。

我的同事小張握著手機，翻開我的通訊錄。

她想找人通知，卻發現“親人”那一欄空空如也。

隻有她記得，我有個女兒。

座機鈴聲響起時，小念光著腳跑過去。

“喂？”

她的聲音軟糯，像棉花糖，小張的眼淚卻掉了下來。

她攥緊聽筒，不知怎麼告訴一個孩子，她的媽媽走了。

“是媽媽嗎？”

小念語氣雀躍，像在期待驚喜。

“媽媽是不是加班呀？沒關係，小念不餓，我剛吃了個蘋果，可甜啦！”

她拍拍肚子，像在證明自己很乖。

“小念，你媽媽…剛剛去世了。”

小念愣住，問：

“去世是去什麼地方？媽媽什麼時候回來？會帶我去去世嗎？”

小張的聲音哽在喉嚨裏。

而我卻想起那次出差。

我帶她坐長途車，她趴在窗邊，指著田野喊“媽媽看”。

小念隻是以為我又去了遠方。

她太小了，無法理解什麼叫生離死別。

她太小了，我來不及教她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

小張用盡全身力氣才掛了電話。

之後，她代表公司，送我最後一程。

火化爐吞沒我的身體。

就像變魔術，緩緩地推出一罐灰。

我飄在空中，看著小念。

她還在等我。

可我回不去了。

3

夜漫長得像沒有盡頭。

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在小念身旁，陪她一起入睡。

所以，小念不肯睡了。

她怎麼可能睡得著？

她裹著毯子，跑到窗邊掀簾子。

巷子黑漆漆的，路燈昏黃，她縮回去，又忍不住再去看。

反反複複，像隻不安的小鳥。

但最終，她還隻是個孩子。

困意壓倒恐懼，她抱著我送的小兔子，蜷在沙發上睡了。

清晨，鳥鳴刺破寂靜。

她猛地醒來，光腳衝到門口。

門外空蕩蕩的，她抿唇，眼裏閃過失落。

可她拍拍臉，自言自語：“媽媽忙而已，她會回來的。”

那是我的錯。

我從沒告訴她，我可能會走。

我從沒告訴她，什麼叫死。

我一直以為，這些事距離她還太遙遠。

我聽到她肚子咕咕叫，她翻出我買的餅幹啃了幾口。

又拿出一袋牛奶，想煮熱了喝。

“媽媽說，冷牛奶會肚子疼。”

她小聲念著，端起小鍋倒水。

手太小，鍋太重。

火！

火太危險了，不要動！

我急得喊她停下，可她聽不見。

踩著板凳，她想把鍋放上去。

手一滑，水灑滿地，鍋砸在她腳上。

腳背腫得像饅頭，她咬唇抽泣。

我心疼得像被刀剜，可幸好不是熱水。

她蹲下，抱著腳輕輕拍。

“媽媽不在，小念自己拍拍，就不疼了。”

她抹掉淚，搬個小凳坐到門口。

眼睛盯著巷口，像在守望奇跡。

“小念不哭，媽媽會誇我勇敢。”

她那麼乖，乖得讓我心碎。

我想起從前，她摔倒時我會抱她哄她。

可現在，我隻能看著。

她不怨我。

隻是靜靜地等。

4

我飄在半空，看著一輛灰色轎車停在巷口。

那是我死後的第三天。

門被敲響時，小念正蜷在沙發上，抱著我的毛衣發呆。

她猛地跳起來，以為是我回家，滿臉欣喜地衝向門口。

推門的動作太急，她絆倒在門檻上。

膝蓋磕在水泥地上，滲出一片殷紅。

她咬著牙爬起來，疼得皺眉，卻沒哭。

門開了，她抬頭一看，來人不是我。

是我的同事小張。

小念的笑僵在臉上，隨即崩潰成嚎啕大哭。

“媽媽，媽媽怎麼還不回來啊！”

“我的腳腫了，膝蓋也破了，我忍著疼沒哭，可媽媽呢？”

“媽媽是不是不管我了，不疼我了？”

她哭得像個被遺棄的小獸，聲音刺進我的靈魂。

我的心碎成了渣。

我想起從前，她摔倒時，我會蹲下吹吹她的傷口，哄她笑。

可現在，我隻能看著。

小張慌忙蹲下，笨拙地拍著她的背。

她翻出醫藥箱，用棉簽蘸了碘酒擦她的膝蓋，又貼上卡通創可貼。

忙完後，她從包裏拿出我的骨灰罐，還有一個裝滿遺物的紙箱。

小念呆呆地看著，不明白。

她從箱子裏翻出一張照片——那是上個月我帶她去公園拍的。

照片裏，我摟著她，她舉著一根棉花糖笑得燦爛。

她指著照片問：“姐姐，這些是我媽媽的東西嗎？媽媽去哪兒了？”

小張忍著淚，指了指骨灰罐。

“你媽媽在這兒，想她就抱抱它，跟它說話。”

小念搖頭，抱緊照片。

“媽媽才不會變成罐子呢，隻有動畫片裏的怪人才會變，你騙我。”

她對著照片親了一口，露出甜甜的笑。

小張歎氣，把骨灰罐擱在櫃子上。

她環顧四周，問：“你爸爸呢？家裏沒別人嗎？”

小念低頭，捏著衣角。

“媽媽說爸爸去很遠的地方賺錢了，我沒見過他。”

小張愣住：“那爺爺奶奶呢？”

小念搖搖頭。

小張眼淚再也憋不住，把她摟進懷裏。

“可憐的孩子。”

“你這麼小，你媽媽怎麼舍得丟下你。”

小念推開她，倔強地說：“媽媽才不會丟下我，她最愛我了。”

小張從口袋掏出一張銀行卡，塞進她手裏。

“這是公司賠的錢，二十萬，密碼六個8，收好，別丟了。”

小念認真點頭，小手攥緊卡。

我想起小時候，我教她錢要藏好，那是命根子。

她都記住了。

小張打了個電話給福利院。

我懸著的心鬆了一半。

【謝謝你，小張。】

隻要她能去福利院，小念就有活路。

5

福利院的白色麵包車停在我家門口時，我已是個無形的影子。

那是第四天。

小念站在門邊，死死抓著門框不肯鬆手。

“你們是大壞蛋！你們要拐走我賣錢！媽媽教我不要跟陌生人走！”

她哭得嗓子都啞了，像隻困獸。

我想起她三歲時，我帶她去菜市場，她拽著我的手說怕被搶走。

我笑著說：“媽媽在，誰也搶不走你。”

可現在，我不在了。

領頭的阿姨蹲下，柔聲哄她：“我們不是壞人，是帶你去新家的。”

小念皺眉，瞪著她。

“這裏就是我的家，你們帶我走，媽媽回來找不到我會急死的。”

我捂住嘴，眼淚像斷了線。

阿姨們對視一眼，眼眶泛紅。

她們半哄半勸：“小念乖，是媽媽讓我們帶你去的，她有事出遠門，暫時回不來，讓我們照顧你。”

“那兒還有很多小朋友，你不會孤單的。”

小念眨巴著眼睛，盯著她們。

“真的嗎？”

“真的。”

她猶豫著，手慢慢鬆開。

上車前，她跑回屋裏。

抱出我送她的小兔子，還有那張公園的照片，緊緊攥在懷裏。

車啟動了，輪胎碾過石子路，發出咯吱聲。

她第一次跟陌生人走遠路。

之前裝出的堅強，像泡沫一樣破了。

恐懼湧上來，她哭得喘不過氣。

“媽媽，小念會乖乖的，很聽話。”

“你快來接我好不好？”

我飄在車旁，跟著她。

她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可她看不見我。

我也抱不到她。

6

福利院的窗外，梧桐樹葉被風吹得沙沙響。

那是小念來的第一天。

她坐在床邊，低頭盯著手裏的小兔子，一句話不說。

有人經過窗前，她就抬起頭，睜大眼睛看。

不是我，她就垂下眼簾，滿臉失落。

我想起她四歲那年，我加班晚歸，她趴在窗台上等我。

我推門時，她撲進我懷裏說：“媽媽別走太久。”

如今，我再也回不去了。

一個小男孩湊過來，好奇地問：“你怎麼來的呀？”

小念認真答：“媽媽有事，讓我在這兒等她，她會來接我的。”

男孩嗤笑一聲，搶走她的兔子。

“你媽媽不要你了。”

“她不會來的。”

“這個破兔子給我玩。”

小念氣紅了眼，衝過去把他撞倒。

“你撒謊！”

“媽媽才不會不要我！”

“還我兔子，這是媽媽給我的！”

男孩爬起來，反手把她推倒。

他比她大，力氣也大。

他揪著她的辮子，把兔子扯開一道口子，裏麵的填充物灑了一地。

“我沒撒謊，這裏的人都是爸媽不要的。”

“破玩意兒，我才不稀罕。”

小念撲過去，抱住兔子護在胸前。

“你騙人，我不信！”

“別碰我的兔子！”

吵鬧聲引來老師，她快步進來拉開兩人。

問清緣由，她訓了男孩一頓。

可男孩梗著脖子：“我沒錯，她媽媽就是不來，她還不信。”

他還做了個鬼臉。

小念站在那兒，辮子散了，衣服沾了灰，像隻落敗的小貓。

可她梗著脖子說：“媽媽不會不要我。”

“你騙不了我。”

從那天起，她話更少了。

其他孩子也不理她。

背後嘀咕她是被拋棄的傻子。

她聽見就走開。

可我看到，她躲在角落，抱著破兔子抹淚。

“媽媽，他們說的是真的嗎？你不要我了嗎？”

我飄在她身後，像從前哄她睡覺那樣環住她。

【小念，媽媽一直在，不會不要你。】

【媽媽永遠陪著你。】

7

我飄在福利院上空，看著小念瘦削的身影。

她來這兒一個月了。

那張圓乎乎的小臉，如今尖得像個小錐子。

她不再趴在窗邊張望，也不再拉著老師問我什麼時候來。

她的眼睛，曾經亮得像星星，現在暗淡得像被雨淋濕的灰。

我想起她剛出生時，我抱著她，親她的小臉蛋，她咯咯笑個不停。

可現在，我連她的手都碰不到。

這天，福利院裏比往常熱鬧。

孩子們嘰嘰喳喳，像一群雀躍的小鳥。

院長在門口張羅，說今天有大人物要來。

是康辰熙，億萬富翁，聽說他每年都給這兒捐錢。

我懂他的心思。

我們曾一起在福利院長大，擠在一張窄床上，許下要一起逃出去的諾言。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覺得福利院是個囚籠。

但現在的我覺得，我寧願一輩子都待在這裏，也要換小念幸福。

我懸著的心燃起希望。

如果他看到小念，也許會認出她是我女兒。

他不會忍心讓她留在這兒吧？

畢竟，我們曾那麼深愛過。

門口擠滿了人，等著迎接這位大善人。

孩子們都跑出去看熱鬧。

隻有小念坐在床邊，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小念，去門口啊，你爸爸要來了！】

【他看到你，就能帶你走，媽媽就放心了。】

她聽不見。

她拿起一支鉛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

【小念去找媽媽了，別找我。】

紙條被她塞進枕頭下。

她站起來，邁著小腿往外走。

可她沒跟人群一起。

她朝反方向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