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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曾以為,我這雙在菜市場為了三毛錢和魚販爭得麵紅耳赤的手,這輩子隻能攥著抹布和爛菜葉。

直到我那隻會躺在沙發上罵人的丈夫,把我跳廣場舞的直播視頻轉發到家族群,配文:“老妖精現形記”。

他萬萬沒想到,這條視頻會被巴黎時裝周的星探刷到。

更不知道當年用二十斤糧票買來的老婆,有朝一日會穿著旗袍,在埃菲爾鐵塔下教法國老太太走貓步。

而現在,他卻跪在T台下求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冷笑一聲,喚來保安把他趕走。

畢竟,直播間的千萬人正刷屏喊我酷颯女王。

而真正的女王,從不會理睬臟東西。

夕陽西下,我把手機架在了窗台邊。

屏幕上的美顏濾鏡把皺紋磨得發虛,反倒顯得我脖頸上那條褪色的絲巾格外鮮亮。

"家人們晚上好,今天跳......”

我清了清嗓子,手指懸在播放鍵上顫了顫。

這時,客廳傳來了周建國的嗤笑:"又裝小姑娘呢?也不怕閃著老腰!"

音樂響了。

四十年前文工團的編舞刻在骨頭裏,腳尖剛撚出第一個旋轉,彈幕突然炸出一條彈幕:

【老太婆賣騷給誰看?】

我踉蹌著扶住窗框。

更多的彈幕湧了出來:

【查到了!這老菜皮年輕時是文工團的,專跳給領導看吧?】

【過氣孔雀開屏,嘔!】

手機哐當一下砸在了地板上。

"早說了丟人現眼!"

周建國把花生殼吐到我剛拖淨的地磚上,"六十歲還當自己是白天鵝?"

我撿起發燙的手機往廚房躲。

周建國突然鉗住我的手腕:"跑什麼?接著跳啊!"

他油膩的拇指戳著錄製鍵,"讓大夥看看老菜皮多不要臉!"

"放手!"

我掙紮間碰到灶台上的醬油瓶,褐色的液體在瓷磚上蜿蜒成河。

周建國卻將鏡頭直懟到我的臉上:"看看你臉上的褶子,都能把蒼蠅夾死!"

彈幕瘋狂滾動著"哈哈哈",有個叫"往事如煙"的ID突然說:【我見過她!八三年市彙演上,她壓軸領舞!】

這條消息轉瞬被淹沒在"老不正經"的辱罵裏。

"叮咚......"

"叮咚......"

家族群的消息提示音接連不斷。

我眼睜睜地看著周建國把錄屏甩進群裏,二姐秒回個捂嘴笑的表情:"哎喲,跳的真不錯啊!"

表侄女補了句:"大姨跳得挺帶勁啊,這是要釣魚覓第二春?"

"現在知道臊了?"

周建國冷哼一聲,"當年要不是我收留你這種二手貨......"

我猛地推開他衝進了衛生間。

鏡中人花白的頭發上沾著醬油漬,連旗袍領子都被扯歪了。

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嘩的水聲都蓋不住周建國的叫罵:"裝什麼裝!離了我誰要你個老幫菜!"

冷水撲在臉上時,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周建國的畫麵。

文工團解散那天,他舉著搪瓷缸在後台堵我:"跟了我,頓頓能吃上肉。"

那年豬肉要票,我餓得跳完舞就眼前發黑。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無意識地點開了抖音的私信。

有一個叫"往事如煙"的人發來一張泛黃的照片。

舞台的追光燈下,我穿著孔雀藍的舞鞋騰空躍起,裙擺綻成滿月。

底下附言:【林老師,市老年藝術團在招模特教練。】

2

關掉抖音後,我攥著手機去了儲物間。

打開木櫃,一條墨綠色的緞子從舊報紙裏滑了出來。

四十年的光陰沒讓它褪色,反倒沁出了玉石般的幽光。

這是文工團解散那日,團長偷偷塞給我的:“秀芬,留個念想。”

我把臉埋進冰涼的綢緞,當年後台的胭脂香混著樟腦丸的氣味一下子鑽進了鼻腔。

門外突然傳來拖遝的腳步聲,周建國拎著一瓶二鍋頭晃了進來,酒氣熏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又翻這些破爛!”

他奪過我手裏的旗袍抹了把汗。

“別!”

我撲過去搶。

周建國直接把旗袍甩到油汙斑斑的灶台上:“破布還不如抹布頂用!”墨綠緞子吸飽了陳年油垢,瞬間變成了一塊肮臟的抹布。

我跪在地上擦旗袍上的油垢。

周建國的塑料拖鞋碾上我的手背:“林秀芬,撒潑也要看看身份!你就是我周家的保姆!”

手機在圍裙的口袋裏震動。

女兒曉芸發來語音:“媽,爸說你直播發瘋,讓我勸你安分。”

背景音裏有嬰兒的啼哭,“您都當外婆的人了,別讓我婆家看笑話。”

我盯著對話框上的“對方正在輸入”,突然想起曉芸周歲那天。

我穿著這件旗袍跳《采茶舞》,她揮舞著小手咯咯笑,周建國卻摔了奶瓶:“浪給誰看?孩子都帶不好!”

周建國突然揪住我的發髻往後扯:“說,你找這身旗袍出來做什麼?又想做什麼不要臉的事呢?”

說完,他按著我的後腦勺撞上了冰箱門,震得冷藏格裏的凍肉簌簌發抖。

他搶過手機眯眼瞧,酒糟鼻幾乎貼上手機的屏幕:“還敢聯係野男人?”

“是曉芸......”

我話音未落,耳光已經甩在我的臉上。

血腥味在舌尖漫開。

夜風灌了進來,這四十年的虛情假意終於徹底熄滅了。

3

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我就去菜市場買菜。

賣菜的大嬸用鐵鉤敲著案板:“三毛錢都要抹零?你當菜市場是慈善堂啊!”

“最後的兩片葉子都爛了......”

我把卷邊的芹菜往塑料袋裏塞,突然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林團長?”

我僵在了原地,塑料袋撕拉一下裂開了道口子。

芹菜掉在汙水橫流的地麵,沾上了片魚鰓。

陳美雲塗著裸色指甲油的手搭在了我的肩頭。

“真是你!八三年彙演你跳白毛女,我在台下哭濕了三條手帕呢。”

我扯著衣角擦手,尷尬地笑了笑:“你認錯人了。”

“你這雙杏仁眼化成灰我都認得!”

她扳過我的肩膀,一臉認真地開口:“當年咱們坐同一趟綠皮車去省城考試,你偷塞給我半塊桃酥......”

我猛地甩開她的手,轉身就要走。

身後傳來了菜販的哄笑:“老太婆還當過明星咧!跳一段唄!”

陳美雲突然掏出手機對準我:“笑一個,給你拍抖音!”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我捂住臉往市場外跑。

塑料涼鞋踩進了汙水坑,濺起的泥點打在腿肚上,和四十年前暴雨夜逃出文工團時一樣涼。

“秀芬!”

她在水產區追上了我,把名片塞進了我的手心,“市老年藝術團招模特教練,時薪頂你半月的菜錢。”

凍帶魚的腥氣熏得我眼眶發酸。

那張燙金名片硌在手心,比周建國的耳光還疼。

我突然聽見自己在說:“我......能教走貓步?”

“你可是拿過華東賽區探戈金獎的!”

陳美雲突然撩開大衣的下擺,右腿“唰”地蹬在了豬肉攤上。

肉色的絲襪裹著依舊筆直的小腿,驚得攤主剁骨刀都停了:“瞧瞧這肌肉線條,當年你教我繃腳尖時說,骨頭斷了氣不能斷!”

我盯著她腳上的那雙酒紅細高跟,忽然想起被我藏在儲物間的舞鞋。

上周打掃衛生時發現鞋頭已經發黴,我用牙刷蘸洗潔精擦了一夜,周建國卻罵我浪費水電。

“下周一麵試,在解放路的文化館。”

陳美雲拍了拍我的肩膀。

到了家門口,鑰匙剛插進鎖眼,門就被拽開了。

周建國堵在玄關,酒氣噴在我的臉上:“舍得回來了?跟野男人逛菜市場很痛快吧?”

我下意識地捂住裝名片的褲兜。

可這個動作一下子就激怒了他。

他掐著我的脖子按在牆上,我的頭被撞得哐當響:“藏了什麼?錢?情書?”

我還沒等開口說話,他就已經摸到了那張硬紙片。

“老年藝術團?”

他眯著眼湊到窗前,名片在陽光下泛著光,“林秀芬,你還真把自己家當盤菜啊?”

我撲過去搶,卻被他揪住頭發往鐵門上撞。

我的額角磕在掛曆釘上,溫熱的血順著臉頰滑進了衣領。

“想去丟人現眼?”

周建國把名片撕成了兩半,“除非我死了!”

我跪在地上撿名片的碎片時,聽見了他在裏屋打電話:“王主任,我老婆腦子有病......對對,老年癡呆......千萬不能收她!”

深夜,儲物間的樟木箱在月光下泛潮。

我摸出了文工團解散時藏的舞鞋。

客廳傳來啤酒罐捏扁的聲響,周建國醉醺醺的咒罵混著《新聞聯播》的片尾曲:"就你還想跳舞......"

4

我反鎖廁所打開抖音直播。

當《紅色娘子軍》的旋律響起,腳尖的記憶比大腦更先蘇醒。

繃直的腳背頂開塑料涼鞋,洗手台邊緣的瓷磚硌著尾椎,我卻跳得比年輕時更輕盈。

"家人們,這叫倒踢紫金冠......"

我喘著氣對鏡頭笑,突然瞥見直播間湧入的ID全是親戚。

侄子發來彈幕:【大姨夫說你中邪了】,緊接著弟妹連刷三個偷笑的表情。

收拾好情緒後,我繼續直播。

“下麵這一首跳的是《瀏陽河》......”

我對著鏡子練習微笑,牙不小心磕到了嘴唇內側的傷口,疼得我倒抽冷氣。

按下直播鍵時,手機突然卡頓。

畫麵裏的我像被按了暫停鍵,花白的頭發支棱在頭頂,背後是發黴的牆麵。

彈幕飄過第一條:【廁所直播?變態啊!】

音樂響起來了。

我踮腳轉第一個圈時,塑料涼鞋打滑,膝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彈幕開始刷“哈哈哈”,有個ID叫“夕陽紅”的說:【我媽也愛這麼跳】。

跳到踢腿動作時,屏幕突然卡了。

彈幕炸了:

【老太婆便秘現場!】

【快打120!】

“對不起家人們,明天同一時間......”

我手忙腳亂要關直播,門外突然傳來周建國的咆哮:“林秀芬!你給我滾出來!”

手機撲通一聲掉進了洗手池,我撈起來時鏡頭糊滿了水漬。

周建國踹門的巨響混著直播間的雜音,像極了驚悚片的音效。

彈幕瘋狂滾動:

【家暴現場!】

【報警啊!】

“老不死的還敢玩直播?”

周建國提著番茄醬的瓶子衝了進來,紅色的液體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我眼前頓時一片血紅,彈幕裏有人尖叫:【殺人啦!】

冰涼的醬汁順著脖子流進衣領。

我抹了把臉,看見鏡頭裏的自己像剛從凶案現場爬出來。

周建國搶過手機對準我:“拍啊!接著拍!讓大夥看看老妖婆發瘋!”

“周建國你混蛋!”

我撲過去搶手機,卻被他揪住了頭發往牆上撞。

直播間的人數瞬間飆到了十萬,彈幕遮得看不見畫麵:

【主播還活著嗎?】

【已報警!】

警笛聲和砸門聲同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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