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我家賠了七百塊,換來了一顆壞柿子樹。
奶奶因為這事,跟村裏再無往來。
十年後,老家的房子坍塌。
警察找上門來,說我爸殺了人。
我爸突然暴富,買了一車東西回來說要建新房子。
奶奶覺得沒必要,家裏就三口人,我長得聰明漂亮,成績一直很好。
奶奶一直覺得我能走出這偏僻的大山。
成為一個像我媽一樣的大學生,這錢留著給我上學更好。
可一向最有孝心的我爸,這次卻沒聽奶奶的。
第二天就叫來了村書記和工人,開始丈量土地,劃地盤。
對麵的鄰居把豬草剁得啪啪響。
冷冰冰的眼神,時不時的瞄過來。
生怕我爸劃地盤,多占了地方。
我爸送工人從後門離開時,她鬼鬼祟祟湊到書記旁邊。
「二爺,你可看好了,別劃到我家這邊的坪地了。」
我當時蹲在地上,扒拉著挖出來的蚯蚓,準備弄給家裏的雞吃。
村書記跟我們兩家都有親戚關係。
他比我爸大了幾歲,按輩份我卻得叫他叔爺爺。
書記嘴裏抽巴著煙嘴,腳點了點地。
「紅生媳婦,有沒有劃到你那半坪地,你自個不會看,剛才叫你們過來又不來。」
對方往地下吐了口口水,露出憤恨的表情,臉都扭曲了。
「我跟他家早就老死不相往來,到時吵架二爺你又得讓我家紅生去挖池塘,做那把子苦力活,我家紅生哪受得了。」
她說著開始哭起來。
奶奶從屋裏走出來,大聲喊我回去。
我應了一聲,蓋上瓶蓋,提著半瓶的蚯蚓跑了過去。
奶奶看著我褲子和手上的泥巴,就氣不打一處來。
握著我的胳膊就啪啪打了好幾下,褲子上的泥巴噗噗往下掉,揚起黃色的灰塵。
「我的天爺!你一個姑娘家家,誰讓你去玩泥巴的,玩泥巴就算了,眼睛和耳朵長著幹嘛的,不會聽不會看啊!」
「沒見著臟東西過來了,還不趕緊跑,汙了你這眼,臟了你的耳。」
指桑罵槐的本事,在村裏我奶說第一沒人敢認第二。
奶奶的聲音洪亮清透。
坪地上女人聽了擼起袖子就想衝過來,卻被書記攔住。
奶奶奪過我手裏的瓶子,走到坪地上的雞籠前,嘴裏嘬嘬囁,將蚯蚓灑進籠子裏。
嘴裏又開始嘀咕著:「命苦啊,有些人有臉卻不要臉,三年前說好的話,應好的事,轉頭就不算數了。」
書記按著人,無奈對我奶喊:「老嫂子,你就少說兩句吧,明天就要動工了,這可是大好事,可別壞了喜氣。」
他將紅生媳婦推遠,對她嗬斥了兩句。
「別再鬧事啊,回去做你的活,好歹也是你長輩,你還真想動手不成。」
我爸一直忙活到天黑才回來,那時我被按在澡盆裏,被我奶搓得渾身發紅,哇哇大叫。
2
第二天,挖掘機就進了村。
七月的天熱死人,我爸看了半早上,覺得沒啥事了,便從後門上去,打算買點冰水和西瓜回來給師傅們吃喝。
可沒想到我爸剛走,就出事了。
挖掘機前,紅生媳婦躺在泥地上,哭天喊地。
指著師傅罵得那叫一個難聽。
我奶放下給我扇風的扇子,拿過旁邊的扁擔,就衝了過去。
我覺也不睡了,從床底下拖出百寶箱,拿出一根短粗的燒火棍,跟在了我奶身後。
紅生媳婦看見我奶來了,立刻爬起來,跑到了打好的地樁後麵插腰站著。
「老虔婆,我可不是故意鬧事,你自己看看地上的樹,我家好好一顆柿子樹,就這麼被挖掉了,你們要是不給我個說法,就別想再開工。」
那顆柿子樹已經有幾年沒結果了,連築巢的鳥兒也看不上。
屋前的坪地以前是曬場,我們兩家一人一半。
這次劃地,我爸叫著書記一塊看著師傅們打下地樁的。
沒有多占一點地方,柿子樹長在地樁線中間偏過去一點。
我爸知道對方難纏,打地樁時本就偏了一些。
按理來說這顆柿子樹是屬於我家的。
可現在紅生媳婦卻叫囂著以地樁為界限,將柿子樹說成了他們家的。
幾位師傅有些尷尬的站著。
我奶舉起扁擔往地樁砸了過去,扁擔斷成兩截,聲音響亮。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你個不要臉的蓄生,黑的說成白的,還想訛人,你咱不說這坪地都是你家的,還不讓我家動工,我就站在這裏,我看你怎麼耍花樣。」
太陽熱辣辣的,奶奶出了一身的汗,後背濕乎乎的。
我舉起燒火棍,衝到奶奶麵前,往紅生媳婦身上打去。
奶奶沒打她,有顧忌,我卻無所謂。
我恨透了她,就像她恨透了我一樣。
她氣我媽勾走了她兒子,我氣她這幾年辱罵我媽,往我媽身上潑臟水。
3
我還有兩個月才滿八歲,又瘦瘦小小的,力氣沒多大。
棍子打在她身上,沒多大聲響,紅生媳婦卻尖叫了聲,坐倒在地上,哭唱起來。
「我家命苦啊,兒子剛成年就被騷貨勾了去,這些年起早貪黑,累死累活的,也沒個幫襯,哪像別家吃好的喝好的,現在還要占我家的便宜,挖了我家的樹,老老少少,還來打人,我不活了!」
她邊哭唱邊拍大腿,書記就住在後山邊上,離這沒多遠,聽到動靜很快就過來了。
書記沒走對方家側邊開的路,也沒有從我家後門過來。
而是走了那條封了三年的坡路。
坡路在坪地中間,我們兩家各占一半,三年前兩家鬧得不可開交,這條路就被廢棄了。
如今書記揮舞著手上的鐮刀,將有人高的草割下,一人一刀將路複原了出來。
他沒有第一時間叫停紅生媳婦要死要活的哭鬧。
而是讓人去把我爸和紅生都叫回來。
我爸買好了東西,本就在回家的路上,沒多久就回來了。
他聽了事情的經過,跟師傅們說了抱歉,請師傅進了屋裏去休息吃喝。
等我爸再出來,上麵大路上圍了一圈村裏人。
紅生也已經被人從山裏叫了回來。
他比我爸隻大了十歲,看起來卻像個行將就木的老年人。
花白的頭發,皺紋布滿了手上,臉上。
「紅生,人都來齊了,把你媳婦拉起來。」
紅生瘸著腿去拉他媳婦,卻被對方瞪了眼,又踹了一腳,才從地上自己站起了身。
她剛起身,就拉著書記的媳婦哭訴。
「嬸子,你可得給我做主,這樹可是我家明耀親手種下的,是我的命啊!」
我爸聽到明耀這兩個字,立刻陰了臉。
紅生媳婦又撩開衣服,指著下腹哭喊:「還有我這小腹,被這小崽子用棍子打得重重的,痛得我現在都直不起腰。」
書記聽到這話,將煙按掉,滿臉不耐。
「說樹就說樹,你先過了界,就被小娃兒戳了下,能有多痛,好好站直了。」
我爸捏緊了拳頭,一直沉默著。
我奶這時才開口說話。
「阿芬,我也不說別的,我家光耀請了師傅來,可不是讓人辱罵的,有事可以說事,哪有堵著師傅們撒潑的道理,再說這顆柿子樹在我家的地盤上,挖就挖了,怎麼就變成你家的了?」
「這是我家明耀種的,當然是我家的,再說樹根還在土裏,這明明是在我家的地盤上。」
紅生媳婦指著樹根和地樁,梗著脖子分亳不讓。
我奶氣壞了。
「地樁打在這,是不想被你這潑婦攪和,不是證明兩家坪地的劃分線。」
奶奶捂著我的耳朵,跟對方對罵了起來。
書記在旁問我爸和紅生的看法。
紅生怕媳婦,身體一直不好,家裏從來都是媳婦做主,他低著頭,黝黑的臉漲紅一片,我爸看了眼書記身後的坡路。
「二爺不是已經有辦法了?」
書記歎了口氣,向上麵大路招手。
祖叔爺爺九十多了,在兩個中年人的攙扶下,小心翼翼下了坡路。
他一出現,奶奶兩人立刻停了嘴。
爺爺還在世時,兩家的關係還算有來有往。
後來紅生得了病,掏光了家底來我家借錢,卻沒借到,拖著半壞的身子從醫院回來。
兩家人就徹底黑了臉。
可礙於親戚的關係,過年期間,對方也會上門來拜年。
爺爺在次年,將坪地做了個記號。
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那筆他不願意借的錢給我爸娶回了個大學生媳婦。
4
記號在坡路上,正中心有塊凸起的黑石。
扶著祖叔爺的中年人,拿出線塊,找到黑石劃了下來。
三年沒人走,黑石的位置有所偏移。
這就導致柿子樹的樹根在線的中間位置,甚至還偏向了紅生家那半邊。
奶奶的臉一下就變了。
「這不可能,柿子樹明明是在我家這邊的,當年光耀為了這事,還打了一架。」
「這麼多年,柿子結了果,也都是我家摘下來的啊!」
紅生媳婦笑了。
「老虔婆,事實擺在這,有什麼不可能,你們挖了我家的樹,還吃了我家這麼多年的果,現在就得一五一十的賠回來。」
「以前我們沒鬧,是看叔公的麵子,現在叔公也走了這麼多年,也該算清這筆賬了,這記號可是叔公親自做的,你總不該不認吧。」
奶奶還是不敢相信。
我爸擋在我和奶奶麵前,看也不看紅生媳婦,直直問紅生:「你說吧,要多少錢?我賠就是。」
奶奶不甘心,她用力打了我爸一下。
「賠什麼賠,肯定是石頭移了位,這坪地你爸走後,我劃了多少遍,怎麼會錯,柿子樹怎麼都算不到她家去。」
奶奶和我爸沒讀過多少書,自然不知道地殼運動,村裏就更沒人知曉了。
村書記看到這情況,皺起了眉。
紅生媳婦這次哭喊得理直氣壯,她跪到祖叔爺爺腳下,非要我家賠錢,誰勸都沒用,最後我爸發了火,按住奶奶,讓她開價。
「一千,不,一萬!這顆樹被你們家摘了這麼多年的柿子,這些都要算上。」
她獅子大張口,喊了個天價,奶奶氣得渾身發抖。
千禧年剛過,一萬塊錢沒有哪家能拿得出來。
整個村子湊估計也夠嗆。
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我爸,眼裏露出意味不明的光。
他們想知道我爸究竟會不會答應,就連村書記和祖叔爺爺都沉默了。
我爸低著頭,奶奶的目光從所有人身上掃過,她晃了晃,往後倒了下去。
5
我家屋前停工了,師傅和挖掘機也走了。
紅生媳婦站在地樁前,頂著大太陽指桑罵槐,沒有一日停歇。
我爸怕影響我,想讓我住醫院去。
奶奶卻從醫院回來了。
她去找了村書記和祖叔爺爺,都沒能如願。
「這些人就是看上了你的錢,我就說讓你不要建房子,你偏不信,古話說財不露富,露了就容易招來禍事。」
漆黑的夜晚,我背著身,睜著眼,聽奶奶和爸爸淡話。
「我想著讓茹崽和您住得好一點,再說我以為有二爺和叔爺爺,村裏誰敢貪我的錢。」
奶奶歎了口氣。
「人心最不可測,就是親兄弟,親叔伯都靠不住,更何況還隔了一層的。」
「他們想要你出錢修路,這件事不會幫你的。」
半月後,紅生媳婦變了卦,我爸賠了她七百塊,買下了那顆柿子樹。
同時縣裏來人,發了通知,要給村裏修路,我爸帶頭捐贈了八千元修路費。
奶奶因為這事,死活不準我爸再重新建新房子。
她這半月被紅生媳婦吵得頭暈眼花,人也消瘦了許多。
我開學前半月,我爸在市裏買了房,給我轉了學。
我們一家三囗,誰也沒告訴,搬離了村裏。
老房子和田地還是幾年後我爸請人回去,在縣政府說明了情況,才徹底荒廢了下去。
奶奶和我在市裏剛開始很不習慣,住了幾年才慢慢好起來。
我爸請人回去後,她歎了氣,說以後除了她死那天,讓我爸不準再跟村裏往來。
我那時候以為再次回村,還要很久的時間。
剛高考完,我跟奶奶商量著要跟同學去京城玩,房門卻被敲響。
奶奶前去開門,我好奇前傾著身子去看。
門外站著兩個警察,問奶奶我爸的去向。
我急忙從沙發上站起身,往門口走去,我爸扛著兩袋米就從樓下爬了上來。
「媽,找我的?」
年青的警官後退兩步,手握在了後腰上,年紀大一些的上前幾步,示意我爸放下東西,然後一把將我爸拷上。
奶奶瞬間慌了神,握住手拷的手發著抖。
我也失了魂。
「警官,這是怎麼了?我家光耀人老實又聽話,不會做錯事的。」
「老人家,有沒有犯事,不是你我說了算的,你兒子現在涉嫌一場殺人拋屍案,證據更是充分十足,所以我們得把他帶走。」
我腦子嗡嗡作響,全是不可置信,看向我爸,卻見他低下了頭,沒有辯解,沒有害怕,反而像鬆了口氣。
「媽,對不起,茹雪,照顧好你奶奶。」
爸爸頭上蓋著黑布被帶上了警車,樓下全是圍觀的人群。
奶奶抖著身子,嘴裏喃喃著:「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家光耀不可能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