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風樓那位慣會以色侍人的小倌,被準太子妃看上了。
街頭巷尾都在傳:準太子妃為了一個玩物,在樓下等了三天,連根頭發絲兒都沒見到。
這個玩物,五年前還有名字,楚良。
挽大弓,降烈馬,敢與皇子爭先,威風凜凜的少年將軍,楚良。
1.
我叫澤芝,在回風樓五年了。
旁的跟我一起的,攢夠了錢都自贖了,可我是因罪沒入賤籍,因此錢多錢少,過得好好壞壞都沒幹係。因為我這輩子,死也得死在回風樓裏。
人沒了對未來的盼頭,過得也就隨意了。
可是那日我走在街上,突然聽見有位姑娘喚我。
她喚我“楚良”。
我回頭看去,她滿眼淚水。
可能當時我的神情並不和善,所以當我們對視之後,她突然轉身跑走了。
像夢一場。
楚良是我進回風樓之前的名字,澤芝是我進樓之後給自己起的花名。
這世上的人竟然還記得楚良。
他們還得記著楚良到什麼時候?
2.
傍晚,小廝來咚咚敲我的門,說樓下有客。
我站在欄杆旁往下看,是白日那個漂亮女子。
旁邊的人低聲說:“那不是林家三小姐嗎?”
“國舅林家?可林三小姐將來不是要許配給太子殿下的嗎?”
“是啊。”
“那她還來這地方?”
“找樂子唄,這些小姐可都愛玩著呢。”
當朝民風開放,女人來小倌館消遣並不是什麼稀罕事。
但林三姑娘不行。
她是林家的嫡女,太子的未婚妻,未來的國母。
被她看上,我還活不活了?
樓主問我,見嗎?
我說,見屁。
樓主親自下樓勸她離去,可她堅定地搖頭,說就要在這兒等,等到為止。
她就站在樓下大廳裏,被一群小倌打量著。
旁邊的人討論低笑,說她貽笑大方,不知禮數。
有膽大的小倌走上前去調戲她,她冷了臉嗬斥。
樓門大開,陽光鋪進來,她被籠罩在光裏,惶惶然熠熠生輝。
鐘鳴鼎食養出來的千金,無論站在哪裏,高貴都是刻在骨子裏的。她立在夕陽裏,身上的光,看著便溫暖。
她站了很久,我也看了很久,看到擔心下一刻夕陽的光就要撤去了,鬼使神差的,我出聲為她解圍。
“那個——”
她瞬間抬頭看我,眼睛明亮,“楚良。”
我卻冷了臉。
3.
為了不讓她吸引更多人的目光,我還是把她帶回了房中。
我給她倒茶,心裏希望她快走。
她雙手握著茶杯,堅定地對我說:“楚良,我一定會把你救出去的。”
我滿頭問號地看著她。
林三深情款款,好似我們早已情定三生。
我嚇得茶都灑出來。
我看著她笑,“多謝林小姐,可奴不是楚良,奴是澤芝。”
她瞬間瞪圓了眼,騰得一下站了起來,許久才不可置信地說出一句:“難道你不想離開這裏?”
我搖頭。
別來沾邊。
她徹底傻在了那裏。
過了不久,她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了,握住我的手,“你別害怕,我都會安排好的,你出回風樓之後,會是良民的身份,做什麼都無礙的。”
我恭順而感動地把手抽了出來:“林小姐為奴這樣奔波,不值得的。”
“可你是楚良啊,你是楚良啊!你怎麼可以在這小倌館裏安身?”
我再一次提醒她,“小姐慎言,奴是澤芝。”
然而這句話徹底點燃了她的怒氣,她摔了茶杯,轉身離去。
茶水灑了滿地,我望著水麵上自己殘破的倒影皺眉。
這可是我最貴的一套茶具。
4.
我確實見過她。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貪玩偷換了侍女的衣服溜出府去,在長平街上不小心衝撞了我和太子的車駕。
太子當即便要打殺了她,是我掀開了簾子,說了句,“成和,禮可下庶人。”才救了她的性命。
她跌坐在地上抬頭看我,眼神清澈而明亮。
過去的楚良,少年英雄,驚才絕豔。
要習武,便數九寒冬仍站在梅樁上;要練字,便銀鉤鐵畫臨八百碑帖。
挽大弓,降烈馬,敢與皇子爭先。
擲果盈車,率性風流,是一等一的少年。
他十二歲出使鄰國,因年幼遭人嘲笑,他卻安然若素,不卑不亢,隻是在談判結束後,輕輕撣了下衣袖,去掉本就沒有的灰塵,對鄰國國主朗然一笑。
“國主應該去往中原看一看,如我之少年人,不知凡幾,然井底怎能窺見。“
他手搭腰間,食指輕輕叩著名劍的劍柄。
如朝陽烈烈,春風得意。
那時的他,當得起全天下女子的衷情。
可現在呢?
我是回風樓罪奴,倚欄賣笑,吟風弄月。
她是準太子妃,不與賤籍同塵。
5.
不速之客一個接著一個。
秦世子翻窗戶進來的時候,我正在洗澡。
他是楚良從前的好友,我入回風樓之後,很多人想要來羞辱我,是秦世子隱匿了我的行蹤,也護我到現在。
但這並不妨礙我不想被他看光這件事。
一股冷風湧進,我默默扯下衣服,披在身上,等待他的質問。
果然,他來見我的第一句便是:“林三也是你能見的?!”
“那你報官吧。”我直接擺爛。
“我不是這個意思。”秦世子皺眉,“你見她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
我能不知道嗎!
我說:“小姑娘站在樓下等我,怪可憐的,一時沒忍心。”
秦世子挪揄,“又不是沒人來找過你,也沒見過你不忍心。你們有舊?”
“算是吧。”
“怪不得。”
見我歎息,秦世子也笑了,“林家個個美人坯子,她林爾毓最是翹楚。你若是沒出事,當今世上最配林家三小姐的,隻會是你,哪還輪得到如今這混賬太子?”
楚家蒙不白之冤,全族下獄,混賬太子在其中起了很大的功勞。
秦世子很煩太子,卻在太子手下做事,隻敢和我私下罵一罵。
但我今天沒應和,靜靜瞧著他手搭腰間,食指輕輕叩著折扇的扇柄。
他倒是沒在意,繼續問:“對了,林三來找你做什麼?”
“說要幫我脫奴籍,出回風樓。”
秦世子想了想,說:“笑死。”
臨走前,秦世子好心提醒我:“你離她遠一點,被太子的人知道了,誰都護不住你。”
“她要是非要來,我能躲哪去?”
秦世子無從反駁。
臨走前,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洗澡水尚有餘熱,我表麵淡定地泡在裏麵,卻還是被他的眼神看得難受。
“你從前很健壯的,何時這麼幹巴瘦了?”
“......這叫弱柳扶風,很流行的。”
6.
我這張臭嘴。
第二天,林三小姐又來了。
還帶來一個節目,講評書。
“楚家嫡出的小公子楚良,十歲時一篇策論引得皇帝親見,十二歲便出使鄰國借兵,解了邊疆之急。十六歲時被太衡先生稱為天下文章第一——”
她拿了一堆文書擺在了我的桌案上,筆直地看著我的眼,“這是能讓楚家翻案的證據,隻要你點頭,我當即能為你呈到陛下的桌案上,還你清白!”
我挑眉。
經年舊案,太子主謀,就憑她一夜搜羅,就能為我翻案?
她這是被誰騙了?
她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用力,逼得我看向她。
“你再與我說一遍,你到底是誰?你還敢說自己是澤芝嗎?”
“五年後,街巷中,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水眄蘭情,總平生稀見。你怎麼會是澤芝,你怎麼可以是澤芝......?”
她的話跟她的眼神一樣直白。
我本要玩笑,卻像是突然被一拳擊中,動彈不得。
7.
她站在我麵前,渾身的驕傲內斂,用淚眼看著我,用憐惜的眼神祈求我,求我把那個意氣風發的楚良還給她。
我看了眼那卷泛黃的紙,溫柔又殘忍地告訴她,
“榮輝十六年,楚良入奴籍,進回風樓。那時候楚良就死了。
“姑娘那樣喜歡的楚良,天之驕子,怎麼會在肮臟的回風樓活得下去呢?
“奴叫澤芝,如今以後,也隻會是澤芝。姑娘萬要記好了。
“姑娘哭什麼?
“您就這樣來找我,可曾想過太子殿下?可想過你的家族,會因為你的天真魯莽一夕顛覆,成為下一個楚家?姑娘口口聲聲說要救我出去,我怕是一隻腳還沒踏出這回風樓,就不知被誰給砍了。
姑娘大恩,澤芝受不住的。”
我很善良地提醒她了。
可奈何她聽不懂,隻是不可置信地搖著頭,反而哭得更凶。
我歎口氣,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邊,怕她哭久了會渴。
可她連看都沒看就起身。
“姑娘若還當我是楚良,就請不要再來了。”
門後的身影稍有停滯,似是抹了抹眼睛,不少片刻便走了。
我靜坐片刻,猛地起身,拂落桌上銅鏡。
嘩啦一聲,鏡麵破碎,映出無數張同樣的臉。
8.
期待已久的報應終於來了。
我街上閑逛時,被人拖進巷子狠揍了一頓,還說我再見林三,就刮花我的臉。
這怎麼行,我就剩這張臉了。
此後林三再來,我便稱病謝客。
可我沒想過,女人執著起來,竟會是這麼難纏。
她日日出現在回風樓,隻是坐在大堂裏,不再上樓。
我日日稱病不出,樓主先瘋了。
畢竟我這張臉還算是好看,在這裏,想看我臉的,想聽我彈曲的,大有人在,也有大把的銀子在,這下好了,銀子全被林三擋在了門外,流水般的進了別人家。
樓主熬鷹似的直勾勾地盯著林三瞧,恨不能戳出兩個窟窿來。
熬了五六天,樓主先扛不住了。
他不能對林三怎麼樣,隻能提留著後廚的菜刀坐在我麵前,一邊歎氣一邊溫和地對我說:“澤芝啊......”
我瑟瑟發抖,一把握住樓主的手,“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明白,回風樓不養閑人。”
樓主滿意地拍拍我的肩膀。
9.
我在灼熱的目光中抱琴下樓。
有很多人圍在我身邊,林三姑娘在人群外倚柱而坐,喝著酒。
一曲終了,有人上來敬酒。員外家的千金啊,這可是大主顧,隨便一出手就能彌補我小半月沒開張的損失。
我接過酒杯,由她灌酒,說些調笑的話,我應和著也笑起來。
醉意上頭間,我不經意一瞥,發現遠遠的林三竟然也自顧自笑著,在摸身邊小倌的手!
小倌欲拒還迎,要扶她上樓。
她咯咯地笑,由著人家扶她腰肢。上樓前一刻,她身子歪了歪,沒有站穩。
我攔在了她麵前。
“五百金。”
“姑娘不是想見故人嗎?五百金,包我三日,姑娘想讓我是誰,我就是誰,物美價廉。”
她茫然看著我,尋思片刻,眼中似有水光,“五百金?”
我點頭。
五百金對她不多,但要“出錢買楚良三日”這種買賣似的行為,她未必能夠接受。
我笑了笑,正準備揮手送客,她說:“我出一萬金。”
有杯子摔在地上,是驚呆了的樓主。